他的父亲就站在那人群正中,高昂着头,满眼厌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包藏祸心的狗/杂/种。
陈继尧嘴唇嗫喏,只觉得春日的暖风拂在身上,却显得自己□□的身体那么地突兀。
“父亲…”他从地上慢慢跪起身子。
而大司马一言未发,只缓缓抬起右手。
陈继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懵懂地抬头,口中惊呼出声:“不要!”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大司马高举的右手猛然落下,武卫手中的砍刀应声而下,砰地一声砍在了那胡姬的脖颈上,发出一声闷响。
炽热的鲜血仿佛离弦箭,唰地一下溅在了陈继尧冰冷的脸上。胡姬羊脂玉一样白皙纤弱的天鹅颈断裂成干脆的两截,而她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他的面前,露出两只圆圆睁着的、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双眼。
对于大司马来说,这是惩罚,也是立威。
可是对于陈继尧来说,这却是无边无际的羞辱。
堂堂骁卫将军,三十余岁的陈继尧,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从床上拎下,赤/裸/裸地跪在数十名低等武卫面前,眼睁睁看着爱妾被斩杀在自己的面前。
陈继尧只觉得口中猩甜,喉头干涩,只能生生将指甲掐入掌心,老老实实地俯身下去。
“父亲,儿子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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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中,泰安正在尝试着拿起一支笔。
“就是这样,再试试,稍稍用点力气…左边一点!”小太子站在她身边,轻言细语地指挥着。
泰安的指尖已经逐渐由虚空变成了实体,只是她凝神努力了数次,却始终不得章法。圆溜溜的笔杆子吧嗒一下跌在书案上,已有好几次。
“不试了!”她略烦躁地甩开手,“这笔杆子太沉了…我怎样用力,都拿不动。”
小太子安慰她:“松木已是最轻的木材了,何况我削了许久,再削下去就称不得笔,只能叫做木签子了。你今日已比昨日进步多了,只差一点点就能拿起来了。”
泰安扭了身子走开,又去窗边逗那盆锦鲤,眉目中很有几分惆怅:“…一想到那胡姬死得这般惨,就怎样也静不下心来。也不知她有没有魂魄,能不能投个好胎。”
“哎,你说,”她皱了眉头,“胡姬不懂汉话,又听不听得懂我们牛头马面的差遣?若是她误了事,一直找不到归乡的路,怎么办呢?”
太子哑然失笑,又隐隐有些心疼。
高坐庙堂的男人们不见血的厮杀,却总让娇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他沉默片刻,又对泰安柔声道:“要么我递话给秦家,请他们将胡姬的尸首好生收敛了,行吗?”
胡姬头颅被斩之后,果然如大司马吩咐那样,被挂在了陈府那座乌金的牌坊之下。
皇帝知道了消息,惊得连发了数日的噩梦,连带着对乌孙进贡来的胡姬也有些不喜,觉得她们妖艳太过,红颜薄命,不是当得起君恩的有福之人。
而被冷落多日的沈婕妤吴美人,终于再一次复承了恩宠。
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沈婕妤,再不似以往那般招摇骄纵,贵妃之事,非但绝口不提,还在含章殿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奉上了一只金镶玉的玉如意。
“七尾鸾凤,依制当由贵妃使用。妾位低福薄,只愿献上此柄如意,谨祝皇后娘娘安康。”
皇后尊崇,嫔妃乖顺,一切都是那般的风平浪静和谐美好,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那一场贵妃之争,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十位乌孙进贡来的胡姬。
泰安想了想,轻轻摇了头:“如今时局不稳,你还是和秦家保持些距离,免得惹了沈知云的疑心。”
胡姬一事后,为沈婕妤解了燃眉之急,又送上“胡姬”这么一项大礼的秦缪,已经被光禄大夫沈知云当成了至交好友。两人数次在丽水台中见面,秦缪话虽不多却字字熨帖,言谈之间已将陈继尧的动向掌握了遍。
“说是痛定思痛,改邪归正了。”太子微笑着说,“娼寮赌场再也不去,说是在家中闭门苦读兵书,要替大司马分忧呢。”
泰安哼了一声:“真要是读书的材料,也不至于三十多岁再开始装相啊!我琢磨着,他是真打算对他爹下手了,才装成这样乖巧的儿子,降低他爹的警惕心。”
她想了想,又伸出指尖戳了下小太子的手臂:“哎,你说,他是不是打算落毒?”
落毒当然是上好的主意!陈继尧于军中十分无能,却因常年混迹在陈府中,于仆妇家丁中很有威望。
若是陈继尧设法落毒,再加上素日来府中经营下来的人脉,未必不能真的成事。
可小太子却隐隐觉得心中难安,只觉得自己算错漏了哪处。
“陈家子女共有十人,除了早逝的嫡长子陈继业,出嫁的六位女儿之外,尚且有三位儿子。”
陈继尧、陈继良,和今年刚满三岁的陈继允。
“陈继良虽是庶子,所受教养却和嫡子一般无二。弱冠那年也被大司马安排至军中,如今在御林军中做个都尉。”
碌碌无为,却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第45章 争执
陈克令为父过分严厉又乏亲近和教养, 两个成年儿子, 嫡子无能庶子平庸,都难当大用。
可是却都好生生地活着。
“权势之下, 能活着就已经是本事了。”小太子叹道,“无论陈继良是真的平庸还是藏拙,若是陈继尧没了, 他定然是最大的受益者。”
棋局环环相扣,螳螂在前, 却又黄雀在后。
希望大司马死的陈继尧,也同时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有这么个弟弟,和头悬利剑又有何异?”太子说, “我是不相信陈继尧有这个胆子鸩杀大司马。”
“府中还有一个陈继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求寻出一点错处取而代之。陈继尧若是当真铤而走险,怕也难以成事。”
“如今局面, 也只能等, 再看那陈继尧到底是何打算。”太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声音中带了隐隐的担忧。
泰安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 此时倒敏感地感受了他的心烦意乱。
她素来古灵精怪,眼珠一转, 又想了一招出来:“我如今以烟灰化体, 不惧宫墙, 更不会被人发现。不若今晚我再偷偷溜出宫,去那陈继尧的住处替你打听打听消息?”
太子猛地回头,提高声音:“不可以!”
“大司马府上门客众多, 定然豢养了江湖术士,若是被有本事的道士看见了,抓住你怎么办?”太子抿着嘴唇,脸色十分严肃。
泰安却早已想好退路,振振有词:“…那我便以袖覆面,说自己是惨死的乌孙胡姬,找不到回家的归途。好吓唬他们一下!”
上次去大司马府,险些连命都送掉。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才几天她就忘了个干净?
太子呵了一声:“你当旁人都是蠢蛋?你说化胡姬便化胡姬?嗯?那胡姬纱衣覆体半遮半露,脚踝坠铃步履如燕,你见过吗?好生生给我待在家里,别总想着投机取巧!”
泰安心中不服,咬着下唇退后一步,轻轻巧巧转了一个圈。
“我怎么没见过胡姬?阿爹在时,年年都有乌孙进贡,胡姬又有什么稀罕?我阿爹还送了我一名呢。”她昂着头,烟灰拢起的宫裙和上裳晕成了一片淡青色的灰烟,又慢慢聚拢在一起,仿若一层青纱,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你看!”泰安炫耀似的低头看身上的胡裙,“像不像?”
太子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将视线挪开。胡姬擅歌舞,日常打扮十分轻薄。他虽也从未见过,但看到泰安身上薄薄一层轻纱,将她小女儿家的玲珑身姿展现毕致,他便猜到她所言多半不虚。
她还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曾经亲眼见过胡姬。所以摇身一变,便能学得三分相似。
小太子心想。
可她到底有没有半点男女大防的意识啊?歌姬的衣服穿上身,毫不介怀站在他面前…难道当真还只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
“哎,问你呢。像不像啊?”泰安倒很坦荡。
她还真的是指望着他替她拿衣服的主意,见他久久不答话,便以为自己想岔了方向,又皱着眉头回忆许久,换了一身绯绿的窄袖小褂。
太子抬头,一眼就看出她穿了一身极适合骑射的胡服,玄黄色的碟带系在腰间,昂首挺胸,英姿勃发。
可他满脑子都是她方才的那身轻纱姬裙挥之不去,话一开口,带了掩饰似的埋怨语气:“堂堂公主,身上却穿着歌姬舞婢的衣裳样子,怎么一点都不怕羞?”
泰安一愣:“这有什么?胡姬袄裙漂亮,我以前当公主的时候,还不是经常穿?衣裳只有美丑,又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
太子恍然大悟。中宗时期,京中贵女确有很长一段时间,以穿胡服骑射为潮。
他原以为是那时民风比现在开放,却没想到这股穿胡服的风潮,很有可能是由贪靓爱美,又很懂得打扮的小公主泰安发扬光大。
到得此时,太子心中渐渐清明,知道泰安在他面前毫无芥蒂地换了胡姬的舞裙,只是因为两人所生年代不同。中宗时期,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更加开放和包容。泰安那身轻纱的薄裙,非但不是伤风败俗,还极可能是她带起来的京中潮流。
可太子还是心烦意乱,胸膛像藏着一头咆哮地小怪兽,满脑子都飞去了莫名其妙的方向:“中宗宠你着实太过,什么都依着你!难道当初你见驸马李彦秀,也是穿这样的衣裳不成?”
话一出口,小太子立刻后悔了。
他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突然一下变得这样尖酸刻薄。明明不是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明明他知道驸马的背叛是泰安心中最大的隐痛,从不主动提起,可胸膛中的那只怪兽却像是藏在黑暗中的恶魔,逼着他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
泰安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委屈愤懑涌上心头。
他这是怎么了?三十年前她穿什么衣服,说到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为何他一副对她十分不满,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李彦秀害她全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此生都为曾与他相恋而深以为耻,难道小太子和她肝胆相照这近一年的时间,竟然连这点都不知道?
“泰安…”小太子伸手去拽她,语气中带了低声下气和小心翼翼。
泰安的怒火却一下窜了上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钻进了《圣祖训》中,任小太子在外怎么哄慰都不肯出来。
“…雕一面半人高的屏风给你好吗?就要你上次说的,金线绡纱的,如何?”十四岁的少年,怎样也不愿道歉,只将声音放得愈发轻柔。
泰安闷闷的声音从书页里传来:“…我乏了,要睡觉。”
夜色已深,太子轻轻叹息一声,也熄了灯躺在床上。
他心中有事,一直睡得不甚安稳,朦朦胧胧中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他们又回到了大司马府上,泰安一身胡服背身上马,朝着远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策马奔去。
他以为那是李彦秀,心里闷得像堵了块石头,恨不得立刻对泰安喊道:“别去,那是杀你的凶手!”
可是马越来越远,他却突然之间发觉那人并非驸马,而是坠马而死的合德太子…
太子大寒,便是身在梦中,仍然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便是此时,一直紧闭的窗户却突然传出来极细微的一声响动。
太子本就浅眠,一个挺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泰安?是你吗?”他微微提高声音,却听不见有人回答。
太子的一颗心霎时从胸膛落进了万丈深渊,三步并做两步奔去了书案前。
果不其然,那本《圣祖训》四平八稳地摊开,而一直藏身其中的小公主泰安,却再也不见踪影。
她还是去了大司马府!
“泰安!”太子一把拉开长信殿紧闭的殿门,夜风寒凉,吹得他从胸膛凉到了指尖。
东宫中一贯从未有内侍宫女守夜,唯有李将军安排的一队亲卫值夜。听闻长信殿声响之后,立刻跑了过来。
为首的武卫不过十六七岁,面带稚气:“殿下有何吩咐?可是做了噩梦?”
小太子紧紧握拳,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着人备马,我要出宫。”
漆黑的黑幕如同天然的屏障,将一缕青烟般飘荡的泰安完美地隐匿其中。
她已经很久没试过这样自由,原本委屈愤懑的心情被清风拂面,一扫而空。
他不信她能够做到,她偏要证明给他看!
泰安轻咬下唇,努力回忆上次太子带她去大司马府赴宴时走过的方位,轻巧地飞了过去,直到看到大司马府那座高耸的牌坊,才轻轻松了口气。
第46章 马厩
东宫中, 李将军闻讯赶到,正在苦苦相劝。
“殿下这是怎么了?皇城已经落了宵禁,此时出城势必惊动圣人和娘娘,到时殿下预备如何解释?”
太子冷肃着脸, 目光坚定:“就说我夜半惊梦, 梦见早逝的阿娘,一定要出城祭拜。”
李将军倒抽一口冷气,彻底伏低了身子:“东宫三百率卫,仰仗太子鼻息。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望殿下三思!”
这是拿东宫近卫的命来威胁他不要任性呢。
太子眸色暗沉,缓缓开口:“李将军所言甚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如此, 你便与沙苑留守东宫, 一只蚊子蚂蚁也不准你放进去!”
他一拂衣袖,再不看他,冷着脸大步朝前。
沙苑见状, 连忙一路小跑, 紧紧跟在太子身后。
被太子说成贪生怕死的小人,李将军又哪敢再言,此时进退难安,直到沙苑连连回头对他做眼色, 这才一咬牙, 也跟了上来。
“殿下, 走朱雀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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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对大司马府印象极深, 趁着夜色暗沉, 沿着花厅一路向前。
当日寿宴,太子曾与陈继尧打过照面,但她藏在太子怀中,只勉强记得那把声音。此时又不知大司马府内方位,只能漫无目的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