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收回思绪轻叹一声,虚扶裴安素起身,说:“你也不必与我客气。太傅于我有恩在先,你恪守婚约解救我于水火在后,于情于理我又怎能耽误你?”
“解婚约本不是难事,只是值此关头,若是你我解除婚约,怕是你要背负万世骂名。”太子苦笑,“父皇的性子我很清楚,若是我当真死在沙场上,他反倒必会优待你。我留你手书一封,若真有不测,到时只说将你托付良人,也免得误了你终身大事。”
裴安素低垂下头:“殿下切勿妄言,突厥虽来势汹汹,却是未经开化的蛮夷之辈,殿下统率三军,只要小心奸佞小人,您吉人天相,必当逢凶化吉。”
她有理有据,温柔淑贤说得字字熨帖,每一句话都极适合说给临行前的他听。
可太子却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想起早上泰安跺着脚,怒气冲冲的模样。
“呸呸呸!大吉利是!明明就要带兵打仗,怎么还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泰安捂住心口,生怕他在出言不吉,“小孩子家不懂事,菩萨勿怪!”
她双手合十临时抱佛脚,碎碎念的样子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
可他笑过之后又心口闷痛,像堵了块石头一样。
“我可不走!”泰安斩钉截铁地拒绝,举起拳头警告他,“你也别想把我送走。”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被他送进兴善寺修行的提议,反而不论他怎么说,都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你是大燕皇室,我又何尝不是?难道只有皇子有资格守家卫国,我一届公主就不行了吗?”她昂起头,“总之你去哪我去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算是阵前打探消息,我也定能比你军中探子,更灵活矫健一些!”
他拗不过她,好说歹说,见她油盐不进便只能抚额叹气答应。
可是当他将《圣祖训》毫不犹豫地揣进怀里的时候,满胸膛都是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的安心。
“殿下?”裴安素的声音打断了小太子飘散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想起此番来意,便微笑说:“无妨。只是我出征之后,请你务必提点秦家注意粮草。若是大司马之死当真与裴郡之有关,恐怕清流一党所谋绝非中书令一职。”
而是剑指皇位了。
裴安素低头应是,又有些犹豫地开口:“秦家妹妹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裴府,与我相处甚洽。依殿下的意思,可要多留她些日子?”
秦家妹妹?太子略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裴安素指的是秦宝林的嫡亲妹妹,秦家的二小姐。
他沉吟片刻,对裴安素说:“…秦二小姐婚嫁任凭秦老淑人安排,若想观望战局再做决定,也随他们去。只是秦二小姐仍需住在你府中,待我大胜回京再行安排。”
以前留住秦二是为以良娣之位笼络秦家,如今阴错阳差留住秦二住在裴家,倒多少有些人质把柄的意味。
太子思索片刻,又说:“大司马去后,皇后失去靠山,反倒在宫中势微。依父皇惯常嗜好扶弱的性格,应当会恢复对皇后的独宠。”
“沈婕妤和沈家心气甚高,失宠之后定当心意难平。光禄大夫沈知云的一举一动,切记要紧盯不放。若有动态,尽快传于我知。”
裴安素点头,又一路将太子送至府门前。
出征在即,东宫率卫早将裴府门前层层围起,却也拦不住好奇的百姓透过率卫搞搞拦起的手臂,偷偷瞄着传闻中即将领兵出征的太子。
太子飞快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对裴安素说:“唐突了。”
他伸出手,牢牢握住太子妃的手放在心口,仿佛大难将至劳燕分飞,满满生离死别前的依依不舍。
直到围观的百姓震惊又感慨地窃窃私语,他才缓缓放开了裴安素的手。
“情势逼人,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太子凑近裴安素,装作临别前的耳鬓厮磨,而后才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了宫。
三日后,太子北伐之师终于启程,皇帝身着蟒服,带着三公百臣,齐聚在太和殿前。
小太子戎装银裹,手握□□,跪在皇帝的面前叩拜谢恩,整肃军队,带着四十万大军出潼关而北上。
而在他随行的车驾中,有一辆自东宫驶出的朱轮华盖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太子的车驾之后。
泰安披着一件银红软烟罗的轻裘,以轻纱覆面,正端坐在马车中。
驾车的却不是旁人,正是太子贴身的内侍,东宫大监沙苑沙公公。
泰安自一年余前苏醒之后,第一次与太子之外的人会面。
她对沙苑的声音和脾性都很熟悉,朝夕相处,早当他是自己人,便大大方方,坦然地冲沙苑一笑。
可沙苑却心头乱跳,擂鼓一般,扑通跪倒在地,丝毫不敢抬头。
殿下吩咐过,眼前这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是贴身伺候他多年的侍女,让他务必谨慎,安排在随征车驾中。
可是沙苑掌管东宫也有一年时间,素来只知太子不近女色又不喜宫人近身伺候,与爱躲在昭阳殿的皇帝一个嗜好,就喜欢宅在自个儿的内室里头。
整个东宫,属沙苑最得太子器重,一应杂事惧交由沙苑安排。可他又何曾听说,东宫中还有这么一个得宠的宫女儿?
沙苑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得再想下去自己便小命不保。
连带着太子落在背后的灼灼视线,都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烫人。
“是!”沙苑半个字也不敢多说,深深低着头,“殿下放心,臣必定照顾好姑娘,紧跟您车驾之后。”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抬头问出了声:“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太子一愣,像是第一次被问起这个问题似的。
他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盯着泰安,良久之后,薄唇轻启:“彩凤临朝阳,尤轻一叶身。小试回天力,擎天若栋臣。”
“凤临…她闺名凤临。”太子轻声说,目光含笑。
“你便唤她阿凤姑娘罢。”
第54章 陌生
太子领兵之后, 身边围簇者众, 出入皆有将领随行,再不似以往东宫般自由。
泰安像是陷入一场猝不及防的分别当中。
她坐在车里, 只要掀开布帘便可望见远方飘荡在空中的那面明黄色的帅旗。
她明明知道他便在旗下不远的地方, 可是两人却数日不能见面,再不能像以前在东宫中那样朝夕相处。
沙苑待她自然十分尽心,但是处处都透漏着敬畏和谨慎,从不与她闲聊解闷,不该说的话更是半个字也不提。
落差和孤单骤然袭来, 泰安十分不习惯。
可她再不习惯, 也知道此时战局紧张,小太子军务繁忙,万不该在此时打扰他。
今日早上拔营之后, 又是一整日颠簸的车路。
泰安坐在马车中, 直到沙苑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为何送来的午膳她一口未动, 这才回过神来, 冲沙苑笑笑说:“坐车太久了,有些没胃口罢了。”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嗓子干涩, 连声音都有些嘶哑。
沙苑低头,什么话都没说, 默默退下。
可晚上泰安刚刚在营帐中睡下, 门帘却一把被人重重掀开, 冷风呼地一下窜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往床榻中央滚去。可再一抬头,却看见是小太子一身风霜走进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怎么了?”泰安松一口气,先是欣喜,后又有些疑惑地,问他,“怎么这么晚过来?”
太子却没有直接答她,只是快步走到床榻边坐下,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神色。
“沙苑说你午膳未动,胃口不佳。”他眸光闪动,柔声说。
泰安扑哧一声笑了,歪着脑袋看他:“我是鬼,你忘啦?我又不用吃饭,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定是今日中午忘记偷偷扔掉一部分,没想到被沙苑看出来,去给你打了小报告。”
她面带嗔怪:“这算什么大事,值当你特意跑来一趟?安全吗?不会被人看出来吧?”
他一出现,她便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又开始絮叨营帐旁边耳目太多,他这般莽撞找了过来,若是被人发觉又该如何。
小太子眼中带笑,只看着泰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自然是知道她不需要吃饭的,若是只是“胃口不佳”一件事,他倒真的未必在意。
可沙苑今日下午向他禀告的时候吞吞吐吐,神色谨慎又犹豫,还说她“声音嘶哑、神情淡漠,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太子一颗心霎时揪紧,脸色一沉,冷冷瞪了沙苑。等入夜之后,他找个借口遣散身边将领,连一刻也再等不得,大步走到她营帐中来。
“这几天可是闷坏了?”他觑着她的脸色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想了想,又伸手去扶她:“我看看,你的胸口聚拢的如何了?可是和之前一样,腰身还不能成型?”
之前一年多的时间,他们日日相对,处得如同亲人一般,从未想过避嫌。
可突然间数日未见,他眉目熟稔依旧,泰安却不知为何,觉得他灼热而担忧的神色有点陌生。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太子目光却已落在她前胸,连声追问她胸前烟灰聚拢得如何。
太子到底是男子,却这般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的胸口。
一阵热流涌上泰安的双颊,她瞬间意识到了她和他的不同处,十分羞赧低下头,指尖绞在一起:“还…还和之前一样。”
离开东宫之前,她自胸口以上都已由轻烟聚拢成形,脸色也由青白变得渐渐红润。
可她腰身以下却还是烟灰缕缕。
好在冬日衣衫偏厚,斗衾罩上肩头,她行走之间便与常人无异。只是不知换上轻薄的夏衫之前,腰身是否能来得及由轻烟拢起。
太子数日未见她,此时一刻也不舍得将视线挪开她,自然将她苦恼又带了点羞怯的神情尽数看在眼中。
她身上腾起的温度仿佛迅速感染到了他,她突如其来的羞意也好似会传染一般渡到了他的身上。
太子只觉得耳廓发烫,连忙轻咳一声,从她床榻上站起身。
“这也怪我。”小太子叹息,“你靠我气血凝聚元神,如今不比东宫,你不能与我日日相处,自然恢复的比之前要慢上许多。”
太子心里隐隐感慨,恨不得她一直是轻烟一般的形态,能时时藏在他身边,也好过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般难受。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再耐心些,再等我些日子。你顶着我侍女的名头随军,本就有些招眼。军中势力尚未肃清,我若对你恩宠有加,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极容易被人当成靶子来威胁他。
泰安难得柔顺地点点头,安慰他道:“我不要紧,你别着急。只是苦了沙苑,要把营帐让给我。”
她如今睡的营帐本属沙苑,也是太子顶着“乖张奢靡、连贴身伺候的太监都要营帐”的骂名替她要来的。
没办法,太子营帐人多口杂,她住不得。
军营又都是男子,不替她安排好单独的住处,太子担心得夜不能寐。
如今她睡了沙苑的营帐,倒累得他每晚要去营中与一堆粗老爷们相对。
泰安想到出征之初那腥风血雨的几天,不由心有余悸。
前情后事她只从沙苑口中听过零星的三言两语,并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今日难得等到太子前来,泰安眼睛一亮,自然要抓住机会问个清楚。
“我听沙苑说,你皇帝阿爹原本打算给你五十万的精兵,这不是好事吗?五十万精兵,还打不过突厥吗?你为何不要?”她来了兴致,立刻将小女儿家的羞赧抛之脑后,三步蹦到小太子的跟前,满眼好奇地望着他。
这是他最熟悉的,那久违的小恼人精模样。
太子到底没忍住,伸手抚她的头发,笑得宽纵又宠溺:“我阿爹做了这般对不住我的事,怎会不在群臣们的面前挽回挽回他这慈父的面子?别说五十万了,就是五百万,他也敢开口就给。”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是皇帝却亲手送十四岁的亲儿子上战场。没一星半点犹豫。
“父皇姿态做得好,戏演的也不错。”太子冷笑,“可他想打肿脸扮慈父,我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吃不吃得下这份恩赐。”
自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帝嘴皮子一张,开口就给了太子五十万的兵,可是太子眉梢纹丝不动,只在心里默默算过一回,就知道大燕东海、西海、南海郡三家武库加在一起,战时能用的盔甲最多不过二十万付。
“五十万兵,只有二十万盔甲。两万运输粮草的精钢车,统共不过能运送十万石的口粮。”太子一一数来,沉声说,“若我真的带了五十万大军北上,十万石粮食不过是这五十万兵的四天口粮。”
四天,突厥若是切断粮草,他们最多只能坚持四天。
太子轻叹:“两万精钢车,十万石粮草,单这两样,就需要万名步兵护送、五万民夫日夜运输,才能保障我大燕精兵不断粮。”
“带的人越多,越是一张张嚎哭着要吃饭的嘴。”太子肃了神色,“我算过了,以这两万粮草军的能力,最多支持四万步兵,两万骑兵北征突厥。”
更何况,父皇塞给他的五十万兵,大多由平日屯田耕种又临时被征召的农人组成,良莠不齐,马匹矮小,更乏能使矛冲锋的骑兵。
带这些人上战场,不是送人头,又还能是什么?
朝堂上,太子和皇帝就出征兵的数量,产生了极大的争执。
一向纯孝的太子,坚决推拒了皇帝赐下的五十万步兵,坚持只要六万精兵和两万战马,又带走了北海郡武库里囤积的所有盔甲。
皇帝老泪纵横:“战场艰险刀剑无眼!我儿多带些兵马前去,我才能放心啊!睿儿为何这般固执,不肯带上我大燕五十万精兵?”
太子哭得比皇帝还伤心,涕泪横流:“我带兵北上,本就不能守护父皇身边,此时若将大燕精兵尽数带走,父皇身边无亲兵守卫,我又怎能在战场上安心无忧?”
父子两人恨不得在朝堂上抱头痛哭,端的演了一出父子情深的好戏。
到底还是皇帝退让了一步,只许了太子六万精兵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