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心中略松一口气,又抬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朗声说:“儿臣初次带兵,经验不足。听闻大司马之子陈继良素有贤名聪慧绝顶,不知可否封为儿臣副将,与儿臣一同北上杀敌?”
第55章 府兵
太子开口便要长恩侯陈继良替他做副将, 口气着实不小!
皇帝被太子这句话憋得一时没有回过气, 张口结舌目光呆滞。
太子趁势转身,双目紧紧盯着裴郡之, 沉声问:“中书令觉得呢?”
裴郡之缓缓抬头, 与太子对视片刻。
两人在大司马寿宴当晚曾有过的短暂默契,又在这一刻适时归来。
抽薪止沸,斩草除根。裴家与陈家为敌多年,如今太子亲手将刀递到了裴郡之的手中,他又怎么会不愿意欣然砍下?
裴郡之唇角含笑, 微微颔首, 扬起声音对皇帝说:“臣以为,殿下此言甚是妥当。长恩侯敕封为侯,乃是陛下破格恩许, 本不合祖制。何况长恩侯为将门虎子, 军中声望过人, 与太子殿下一文一武所向披靡, 定能扬我大燕国威。”
中书令出声之后,清流一党纷纷附议。
回过神来的皇帝,冷冷地看着面前毫不退让的儿子,良久之后, 终于点了头。
父子之间那一层亲密的面纱,终于在大司马这座一直压在身上的巨石轰然坍塌之后, 被一点点地撕扯开来。
临行前夜, 秦缪亲自送来一整箱的金饼, 连太子妃的手都未经过。
毫不避嫌,已是将诚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子却坚决不愿收下,坦然地说:“秦大人不必客气,我身边得力之人不多,就算带了金饼上路,恐也无用武之地。”
他抬起眼睛,目光深邃,带着不容置疑的重视和期待:“若是您有余力,能让顺州、定州、幽州的商铺继续支撑,便再好不过。”
秦家押宝太子,算是情急之下的兵行险着。
秦缪低头应诺,心里却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摸不准此时的小太子不肯收金银,到底想要些什么。
秦老淑人看得透彻,眼睛眯起,语气慨叹:“…莫欺少年穷。殿下如此心机,他日必成大才,乃是我秦家大幸。”
士农工商,国之石民。士为重,商最轻。
君王出征,拢文臣重武将,就连耕种的农民都征募起来,却常常忽视了商人的作用。
太子明言要秦家守住边疆的商铺,一是为了守住昔日消息的来路,二是恐怕要秦家借着这场战争…囤积居奇倒卖发财,来为他日自己的上位谋求财力的支持!
太子是个狠角色。
秦缪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往下想去。
秦老淑人见他反应过来,轻轻点头,慢慢开口:“殿下要什么…你便给什么罢。”
而此时的太子,要的却并不是秦家臆测中的战车盾牌,抑或□□马匹。
自京师挥别皇帝之后,太子率六万精兵两万马匹,经并州、洛州一路北上。
太子任将军、长恩侯陈继良为折冲都尉,均是皇帝御旨一下空降而来的领军。
而府军精兵六万人,一半来自河西都护府,由果毅都尉贺严寿统率,另外一半来自朔方都护府,却是郎将张水武的嫡系部队。
贺严寿与张水武两人,原先都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部,只是一人由府兵慢慢擢升,年近五十方为四品的将军,一生官运坎坷,历尽沧桑;另外一人却是将门子弟,弱冠之年便做了金吾卫中郎,素来是陈克令的爱将,少年英豪,意气风发。
一言蔽之,便是一人来自地方,一人来自中央,一人家世辉煌年少得志,一人郁愤终生勤恳出头。
完全不同的背景和经历,谁也看不惯谁,谁也不服气谁。
大军初别长安的时候,太子坐镇,贺、张二将就算意见不一,尚且能勉强维持面子上的和平。
可两位将领虽然尚且沉得住气,底下亲兵却已有那懂得察言观色的,言语之间暗戳戳的,便有些不敬。
长恩侯陈继良乃是庶子出身,无论家中军中都十分和气宽容,见两边将领渐渐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势,便自把自为充起了和事佬。
他在贺都尉与张郎将间游刃有余,两人若有些难以调和的矛盾,经他调停之后便能缓解。一来二去,陈继良竟隐隐有些凭着父亲的积威独坐鳌头的意思,倒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子比了下去。
待行军半月有余,大军行至冀州的时候,贺都尉与张郎将之间的矛盾,已激化至连诸事不理的泰安和沙苑都已经看得分明的地步。
冀州向来富庶,大军扎营城中,太守特意备下酒菜来招待将领。
太守初来乍到,很有些拎不清形势,将贺都尉张郎将安排同坐一席,分别坐在太子和陈继良的左右手边。
席上太子未发一言,只装作年幼不知事,听不懂几人觥筹交错间的□□和挑衅,任凭陈继良总揽大局,在贺都尉张郎将二人之间言笑晏晏地斡旋周转。
酒过三巡,席上诸人渐渐有了醉意,举止之间更是放浪形骸原形毕露。
太子冷眼看着,假托不胜酒力提前告辞。
他如今在这军中,充其量不过是只披了件黄袍子的吉祥物。虽然事事皆须他在场,装模作样问两句他的意见,可太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却从来无一人在意。
太子要走,桌上数人不曾相拦,唯有冀州太守客气了两句。
小太子半点不在意,从酒席上下来,转头便招来沙苑,溜进太守府东侧泰安所住的厢房中。
算起来,两人又是三日未见。
夜色虽深,房内灯光却未灭,是泰安知晓他晚间要来,特意给他留了一盏小灯。
像是等待夜归的亲人,体贴备至。
太子心头温暖,伸手推开门,下意识地满屋找寻她。
泰安却已睡着,侧躺在床边,很不安稳似的,眉头轻轻皱着。
太子犹豫了一下,刚想关上门离开,她却被他的动静惊醒,迷迷蒙蒙抬起头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嘴里就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小太子?”
太子失笑,快步走到她身边:“醒了?”
她打一个哈欠,直起身子:“酒宴散了?”
太子摇头:“尚未。”
泰安一愣,皱起眉头:“你提前离席?那此时谁坐主位?陈继良吗?”
这些天来,军中以陈将军呼声最盛,又因太子低调不露锋芒,表现得有些懦弱草包,言语之间难免被人小觑。泰安风言冷语听多了,对陈继良很是不喜。
太子浅笑着摇头:“生这个气作甚?不是跟你说了吗?叫陈继良来,就是为了让他出风头的。他坐主位,替我挡刀子,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此行精兵不过六万余人,而暗流涌动、蠢蠢欲动的将领却有四人。
贺都尉、张郎将、陈继良,还有一个不动声色不漏痕迹的他自己。
旁人蠢,太子却不能犯蠢。他手中能用之人,除了三百东宫率卫,再无一人。
不韬光养晦,还能怎么办?
“贺都尉和张郎将明面上看起来剑拔弩张,□□桶一样一点就炸,可我却总有些不相信。”小太子沉吟道,“就算张郎将家世辉煌年少轻狂,有些沉不住气。可是贺都尉已是知天命之年,又是农人出身的基层府兵,为人沉稳。他选在这个时候和张郎将对呛,岂不是有些太过仓促?”
“反倒是陈继良,庶子出身,以往在陈府也好,在军中也好,受尽兄长的提防和打压。”太子说,“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怎会不借此兴风作浪,将权柄握在手中?”
沉不住气的,恰恰不是贺都尉和张郎将二人。
而是一直以来深藏不露、虚实不清的御林军都尉,陈继良。
泰安恍然大悟,喃喃道:“贺张二将这是合纵连横,想先将陈继良干掉呢。”
陈继良毕竟是陈克令之子,军中至今誓死效忠大司马之人仍不在少数,陈继良这儿子的名头,对贺张二将从来都是威胁。
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陈继良手里是否握了陈克令留下的亲兵和势力。
贺张二将,谁也不敢相信谁,生怕对方和陈继良达成某种默契,对自己不利。
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陈继尧仿佛宝刀重骑,若是任对方得到,于自己便是灭顶之灾了。
而这样奇怪的平衡之下,反倒催生了贺张两人的合作。与其留这样一个帮手给对方,反倒不如两人联手做掉眼前共同的威胁,陈继良。
攘外必先安内。
“想来若是陈继良没有出征,他们此时要做掉的人,便是我了。”太子轻叹。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又变了语气,“若是贺张二将对陈继良动手,我便借机对他们下手。”
太子扬起头,目光坚定:“天家姓卢不姓陈,我这六万各怀鬼胎的精兵,也必将成为我忠心耿耿的亲兵。”
第56章 马驹
他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沉默寡言, 纵然因为脸皮薄些装不成皇帝那样的草包,却也从来都是不出挑的庸碌仁懦模样。
也唯有在她面前, 才能露出这样志在必得意气风发的傲气来。
泰安侧着脸, 感同身受地心情激荡, 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信的样子。
母性,大约是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从三五岁的小姑娘怀中抱着布娃娃开始,随时有可能被勾起绵延不绝的保护欲。
她此时看他,突然间体味到了一丝这样的心情。既有种吾家男儿初长成的自豪, 又在那自豪和骄傲中, 夹杂了点点滴滴的心疼。
小太子转过身来,刚巧看到她专注的目光。
时间仿若停止, 他耳畔似能听到轰鸣, 心口砰砰跃动, 像是朦胧间意识到了什么。
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太子大步向她走了两步,哗地一下倒在她的床榻上。
泰安吓了一跳, 下意识就去推他:“哎, 你怎么躺下了…”
他却一脸疲惫,手背搭在眼睛上,闷着声音说:“好累。”
“好几天没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每说一个字都需要算计。太累了。”太子嘟囔着, “连晚上做梦都睡不安稳, 人是睡下去了, 可是脑子里还在想那些事情…”
他闭上眼睛:“泰安,给我说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可以在她叽叽喳喳的话语当中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在意,仿佛凡尘俗世,再扰人也不过是些琐碎的烦恼。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带了点埋怨:“哎呀…说些什么好呢?你这人,也真的是。让人说话也不给个话题,难道就让我这样凭空瞎说啊?”
她熟悉的碎碎念,让太子勾起唇角。
安宁的感觉一旦涌来,疲惫就挡也挡不住。
泰安讲起她幼时读书的旧事,他却在她喋喋的声音中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场久违的好眠。
太子早上,还是因为沙苑紧张又尴尬地在厢房之外连连敲了窗户,才将他从黑甜乡中惊醒。
泰安还在他枕侧无辜又甜美地睡着,太子看了她片刻才轻轻起身,抻了抻皱成一团的绣衫,慢慢推开了房门。
沙苑涨红着脸等在门口,欲言又止。
太子打眼一望,便知他误解颇深。
可太子丝毫不愿出言解释,只冷冷瞥着沙苑,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
“殿下年纪尚轻…理当保重身体。”沙苑憋了半天,嗫喏着说。
太子哼一声,毫不退让:“高/祖福佑绵长,长子出生时,年方十三。我若是去年顺利成亲,保不准此时也有了子嗣。我幸哪个何时幸,用得你多嘴?你只管好生照顾阿凤姑娘,少一根汗毛唯你是问。”
沙苑与太子相处日久,并不惧他:“殿下要我护住阿凤姑娘,也得看臣有没有金刚钻,揽不揽得了这个瓷器活啊!您三天两头前来探望,昨夜更是留宿阿凤姑娘的厢房中,怕是陈、贺、张三位将军隔不了多久,就会知道阿凤姑娘与您过从甚密。到时我一个小小内侍,怎么护得住她啊?”
太子脚步不停,语气云淡风轻:“无妨。到了这个份上,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冀州以北便是代州,代州与顺州城不到两百里距离,常有突厥游兵散骑出没。
太子垂眸,贺张两人撒了这么久的网,怕是到了时间,要收线了。
泰安沉沉的一觉睡醒,太子早已不在身边。
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却发现沙苑正装站在门前,像是已经等了她许久。
“怎么了?”泰安惊讶出声。
沙苑恭敬地弯腰行礼,一字一顿朗声说道:“殿下思念姑娘甚深,着臣前来接您相聚。”
他伸出手,指着房内摆设:“殿下说了,请您先过去,其余行李待臣收好之后,一并给您送过去。”
泰安震惊之后,又云里雾里。
这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还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生怕旁人得知她的身份对她不利。
怎么现在又这样高调,让沙苑又是接人又是收行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想你了呗。”太子笑着答她,半点不放在心上似的,“以前在宫城,处处都是耳目,不得自由。如今出了宫,我做了大将军,身边多了个侍女,算得什么稀奇事?”
不仅如此,太子还专门遣了近卫去冀州太守处,言里言外都是请太守夫人置办些妇人家喜欢的玩意儿。
香粉新裳毫不吝啬,流水一般送来,太子还特地遣派东宫率卫李少林,从京师运送数箱金银珠饰,沉甸甸地送进了府中。
不出两日,太子殿下随军携了一位貌美娇俏的如夫人的传言,便沸沸扬扬,阖府皆知。
消息自然也传到陈继良、贺严寿和张水武耳中。
张郎将年轻气盛,腹中藏不住话,冷声讥讽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木匠的儿子,也就这天花天酒地的出息。也罢,倘若真能为我大燕绵延国祚,添几个小皇孙,倒也算他有些功绩。”
贺都尉为人圆滑许多,轻抚长髯缓缓开口:“殿下年少,听闻宫中传言他不近女色…想来是皇后治宫严苛,以讹传讹罢了。如今殿下离开皇城,又有机会亲近女子,一时把持不住动了心思,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