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振臂高呼,一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刺啦一下划破了半盏金龙蟒袍衣袖,高高抛上天空。
太子割袍立誓,既要将陈继良救回,又要替张水武报仇。
这样一句话,讨好了民声鼎沸又急于复仇的张水武旧部,也讨好了军中陈克令的旧部。
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谨小慎微的陈继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贺严寿冷冷地看着太子,目光仿佛淬了毒液的蛇,隐隐狠狠地盯着太子的每一丝表情。
太子毫不示弱与他对视,学着他的样子,脸上一样露出不屑的神情。
今日之后,太子知道自己定然会在军中威望大增。而贪生怕死又不接地气的贺都尉,却势必会得到许多人的质疑与否定。
一战之后,生死定局。
陈继良为突厥所擒,张水武已殁,贺都尉声望大减。
真正经历了洗牌后获益的,却只有小太子卢睿,一人。
第60章 锁国
那晚放话之后, 太子果然带了两千骑兵去追那一队“逃脱”的突厥兵。
可早在贺、张二人误以为突厥攻入营内之前,太子早就亲眼看着突厥大将哥舒海将逃出营外的陈继良劫走,消失在荒原深处。
前后隔了将近一个时辰, 就算太子此时带兵去追,又怎能见到半点突厥人的影子?
果然,太子带着两千骑兵在草原上装模作样寻觅至接近天明, 一无所获,这才班师回营。
泰安心焦不已,在营帐里面等着他归来。
也难怪她放不下心。
他带走的两千兵马乃是张水武的旧部, 是否从命于他尚未得知,何况敌军情势不明,万一贺严寿痛下杀手, 太子又当如何自保?
太子的身影刚刚才出现在营帐边,泰安便已按捺不住地扑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臂问:“怎么样?没事吗?”
小太子反手托住她的手臂, 几不可见地摇摇头,轻声说:“嘘。”
营帐外仍有马夫牵马经过,一片嘈杂, 处处难免耳目。
太子谨慎,一直等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沙苑在门口轻咳两声, 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他知道她担心, 柔声安慰道, “张水武突然被诛杀, 陈继良又被突厥人劫走。原本妥当的计划分崩离析到这般境地,贺严寿摸不准情况,此时万万不会轻举妄动。”
他今夜兵行险着,打的就是贺、张二将措手不及。
大燕立国初期,太/祖尚有心力谋划踏平突厥,一统江山。
十万大军四次北伐,太/祖遭流矢击中右臂,折戟阿克善,不得不后撤,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讨伐突厥的底气。
可是他北征的十万大军却留在了边疆戍边,数十年时间,凭空建设出定州、顺州等等数座边疆重镇。
突厥经此一役同样元气大伤,不得不对大燕俯首称臣。将近百年的时间,就连中宗在位时国力孱弱,突厥都未曾踏兵大燕边境半步。
直至李氏乱政,戍边的府军被定王卢启暗中集结归为己用。数座边疆重镇骤然间兵力空虚,才给了突厥起兵叛乱的机会。
定王卢启完成复国大业之后,也曾数次举国之力意图北伐,终因太过劳民伤财国力不支而放弃。
大燕与突厥在短短三十年的时间内,由当初碾压似的军力差距,渐渐缩小至旗鼓相当。这两年来,随着颉利可汗阿咄苾用一根马鞭勒死顾利可汗,东突厥铁骑在北地草原上所向披靡,隐隐有超越大燕步军精兵的态势。
“究其原因,无他,不过是突厥精兵西征之后,自西域高昌等地搜罗到许多能人工匠,改良了甲胄蹬鞍。”太子说,“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突厥军将早已改头换面,长安城中的大司马却还做着□□上国的美梦。”
突厥位于大燕和西域之间,是商贸往来必经之地。
颉利可汗把持着商贸往来的交通要塞,如海关抽税一样雁过拔毛,早在这几代人的积累中赚得盆满钵盈。
他的亲兵众多,且人人皆配良马,又靠着高昌等地的铁匠改良马鞍和脚蹬,锻造轻便的软锁甲衣。
真金白银,砸出了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地雄师。
“锁子甲轻便又坚硬,内衬丝垫。军士穿上之后,既不阻碍行军打仗,又能极大地保护自身,普通刀剑长/枪根本无能为力。”太子如数家珍,一件件地分析。
“马镫被改良,换了轻钢锻造,马鞍也做了改良,前后翘起如同拱桥。如此一来,兵将跨骑在马鞍上,身姿更为固定,不再磨损战马皮肉,更可脚踩马镫将全身的力气置于镫上,不用再担心马镫断裂。”
兵将以腿脚使力,就可释放双手,不再需要紧握缰绳。
而他们有了手,就可以持刀持矛持弓,再加上马匹的速度,战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从西域传来的先进的装备,逐渐成为颉利可汗所向披靡的武器。
“大司马治军甚严,又刚愎自用,自然不会将突厥人做了什么放在眼中。何况大燕农垦为生,骑马之人本就是少数。燕军向来以步兵方阵为重,又怎会花费心力去革新马具?”太子沉吟道。
即便是突厥使臣一年比一年放肆,贡品一年比一年敷衍,大司马却也能靠着自己的积威,替大燕换回边疆十年的安稳。
可是突厥起兵日渐崛起之后,燕军固步自封,妄图靠着已落后数十年的战车和盾牌抵御骑兵,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太子自己是木匠出身,心里比谁都清楚:“…做件木工活,我们雕床雕柜,只用普通的刻刀便已足够。可是若想雕些精细的活计,就须重金托人,自顺州购入西域的薄刃刻刀,物美价廉又极为锋利,雕起来又快又好,十分趁手。”
雕块木头,都是突厥人手里的刻刀好用。
更何况上了战场,两方短兵相接的时候呢?
秦家在顺州定州都有商铺,此次送来的锁子甲和马鞍虽然不多,只够配备太子的亲卫百余人,太子却已经在和张水武的交手中,意识到了装备上的差距。
十年闭关锁国,军队之间的差别已经云泥。
曾经固若金汤的顺州城,不过三日时间就被颉利可汗彻底攻破。
太子此行,从来没有真的打算与突厥交战。
守城,自始至终都是他唯一的目的。
可是他想守城,想革新,想依靠定州代州的富庶金固休养生息提升军力,而贺严寿是陈克令的嫡系,同样刚愎自用不知变通,又怎肯同意太子这般“懦弱”的打法?
“一将死,一将被擒。这等奇耻大辱传回京师,还不知父皇预备如何待我。”太子轻笑,坚定地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身上有这七万将士的命,一星半点都疏忽不得。”
寸寸山河梦,昭昭赤子心。
他外有强敌,内有豺狼虎豹环伺,真真是腹背受敌。
泰安听得心酸,忍不住轻轻环住太子的肩膀:“我保护你!”
一个有父有家的人,和一只死了三十年的鬼,在这繁华世间却是一模一样的孤零零。
她感同身受:“你说的,让我相信你。那你也要相信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你。”
可是…她该怎么做呢?泰安放话之后,又犯起了难。
她所知所学,大多来自街头市井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泰安绞尽脑汁,搜尽生平所学,皱着眉头道:“…要么,美人计!上次不是用胡姬,这次…干脆用我罢!”
“我去色/诱贺严寿,你便如诛杀大司马一样把他干掉!这样,七万大军就都归你号召了,如何?”她越说越认真,竟是正儿八经考虑起可行性。
小太子大怒,额前青筋乱跳:“你脑子进水了?一样的招,用在陈继尧那个草包身上还行,如何能对老谋深算的贺严寿使第二次?”
他为了降低贺、张二将的戒心,逼不得已让泰安身姿妖娆地在军中露了数次面,已是心中烈锅烹油般难熬,只觉得处处委屈了她,又怎会舍得让她以身伺敌,去贺严寿那里冒险?
“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就拿绳子捆了你,连同《圣祖训》一起送回兴善寺里修行。”他一边恐吓她,一边在心里感慨如今泰安养在他身边吸收血气,身体渐渐由虚转实,倒不如以前纸片一张夹在胸前,走到哪里都不必分开来得方便。
泰安被他喝了一句,自知这主意不怎么灵光,缩了脖子低下头,眼泪虽然没有,但眼眶却有些发红。
太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委委屈屈的模样,心里骤然像是乱石滚过一般忐忑,破裂的缝隙中溢出满满柔情。
这是什么样的姑娘啊。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竟然会为了他的安危,傻乎乎地说出以身伺敌的馊主意,像是半点没意识到自己会失去什么,又要付出些什么。
毫不设防,坦坦荡荡,白纸一样的纯洁,是他天罗地网一般的算计和谋害的生活中,唯一一缕近似透明的金光。
他不相信善良的时候,只须看看她。他不相信真情的时候,也只须想想她。
是不是堕身入魔,从此偏执又冷漠,仿佛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维系他这丝善念的,只剩下她待他的满腔赤诚。
“傻瓜。”太子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发顶,手臂再三犹豫,还是环上了她的肩头。
“小姑娘家家的,名声最重要不过了。总这么乱说话,以后还怎么嫁人啊?”他的声音深沉,又如月光一般温柔,字字句句都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
泰安傻傻地点头,说:“喔。”
又傻傻地抬起头,迷惑地望着太子:“…什么嫁不嫁人的?我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嫁哪门子的人?不能生儿育女不能见人的,谁会娶我啊?”
太子放在她肩头的手,猛然间握紧。
利刃穿胸一般疼痛。
她是一只死了三十年的鬼。
他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这个事实。
“你能顺利登基,替我把史书改回来,我就心满意足啦!”她笑得释然,半点也不在意似的,“你知道的,李氏篡位之后将我写成了祸国的妖女。我可不愿意受这千秋万世的唾骂。”
她眨眨眼睛,反手抱住他的臂膀,像同亲生哥哥撒娇一般地摇晃:“小太子,你答应过的。等你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为我重修史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真的能掌握军权建功立业,再顺利登基做皇帝替我洗刷骂名,我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泰安笑着说。
第61章 暗轿
她曾经死过一次,所以是真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比谁都还要看得通透。
可他却真的真的不喜欢, 她的这份通透和淡然。
“…你若是想看我登基修史,就更应该好好坚持、亲眼见证。”太子皱着眉头, 神色不虞, “我养了你一年多, 朝夕相处。你从一张薄纸片,靠着我的血气生长到如今的模样, 算起来, 我也对你有再造之恩!”
太子脸皮向来不薄, 话头既开,干脆越说越离谱,大言不惭道:“…你的身体发肤受之于我, 如今动不动就说要放弃,可曾对得起我?”
嗯?泰安傻眼, 她靠他血气维系精元, 渐渐恢复实体, 这倒真的没错。
可怎么在他口中,她身体发肤都受之于他,不好好珍惜就是对不住他?
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太子哪里给她反驳的机会,立刻继续说:“…以前宫中生活清贫, 难见荤腥。如今日子刚刚好过些, 又要用气血来滋养你, 你还半点不懂珍惜…”
他眉头紧锁, 面庞更显清瘦:“知道错了吗?”
“呃…”她歪了脑袋,在他灼灼的目光下莫名心虚,只好乖顺地点头。
太子的眼中沁出笑意,搭在她肩头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又飞快地挪开。
“你乖一点。”他放柔了声音,叮嘱道,“之后的日子,我与贺严寿之间怕是暗流汹涌,你出入务必注意安全,没我允许,绝不能任性离开我身边,知道吗?”
之后的一段时间,果然如太子预料中的那样。
贺严寿从突厥突袭的震惊之中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一场棋局真正的受益人却是一直以来低调又纨绔的太子卢睿。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贺严寿立刻明白其中蹊跷,一改之前的隐忍,连表面上的和平都不屑再装,恨不能处处与太子唱起反调。
燕军进入代州城后,太子力主领兵固城,日日督促东宫率卫李少林领数万精兵,也不演练阵法盾营,只在代州城外广挖沟渠,要将原本零星的战壕连成蛛网般的一大片。
贺严寿半点不依,当众与太子起了争执。代州太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燕军中却有不少人仍在观望他二人之间的动向,其中不乏张水武和陈继良的旧将。
太子却不着急。若有听命于他效忠的将士,他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以礼相待。
可若是人数寥寥,他也宠辱不惊,挖战壕的时候亲自扛了镐与兵士同去。
与此同时,突厥大将哥舒海大败燕军于代州城外的消息,被太子嘱咐下属快马加鞭千里奔袭,送回了京城。
兵将在外打仗,若是战况有变,理当汇报给京师坐镇的皇帝。
没什么稀奇。
但是太子这份日月兼程送来的战报,却让京中一片哗然。
无他,只因领兵的太子殿下在战报之中将燕军大败的战况描述得细致又不堪,不仅骂了张、贺、陈三人,连自己也骂得狗血喷头,仿佛这七万燕军一无是处,在突厥人面前好似泥人遇水一样不堪一击。
朝中文臣,哪有没见过战报的?
可是太子这封将自家军队骂成一滩烂泥的战报,却是大燕立国百年以来,头一个。
光禄大夫沈知云向来沉不住气,听完战报气得满面通红,讥讽道:“殿下虽未登基,却很有君主之风呐!领兵打仗吃了败局,就连罪己诏也学得有模有样。我大燕有这般身先士卒死而后已的大将军,真乃我大燕之幸啊!”
卫尉寺钱掌卫却是陈克令的京中旧属,与张水武自来亲近,对陈继良也有维护之心,闻言十分不满,不由驳斥道:“沈大人这话好生奇怪!突厥哥舒海部,一年时间便由名不见经传的西突厥弱旅,摇身一变成为颉利可汗麾下的劲旅猛将,不可谓不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