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缪笑得泰然,手掌落在钱大人肩膀上慢慢用力:“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殿下入宫时不过稚子顽童,却能在大司马和皇后手中活下,乃至如今兵权在握。你我同为大燕臣子,择定明主事关身家前途…总归我已是将家中女儿送进了太子东宫,听闻钱大人家中幼女年方金钗,倒是与殿下年纪般配…”
从龙之功,皇帝岳丈。
钱大人本已落定的决心,便又坚定上了一分。
秦缪觑他脸色,恰到好处地趁热打铁,时机掐得刚刚好:“明夜子时,镇远门大开。太子率卫李少林将军亲率三万精兵入城,由朱雀门直入宫城,清君侧。”
钱大人沉沉点头,说:“知道了。明日戊时,我必亲往镇远门驻守,一切俱都安排妥当,请殿下放心。”
“臣…必不辱命。”
东宫中,太子枕在泰安的膝头,如同四年中无数个日夜,听着她仿若没完没了的絮叨。
“…我知道你心思缜密,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再准备得充分,总也该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烛光在他们身后,在锦被上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太子默默地盯着,伸出手来,在她模糊的影子上轻轻摩挲。
“…逼宫若是事败,总要在宫外留些死士接应。留得青山在,莫要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她的声音伤感,太子却甚为敏感,本来安适恬淡的心情骤然阴沉。
“这种时候,你为何还要想起李彦秀?”他忍了又忍,心头那簇火烧得太旺。逼宫事败,死守清凉殿外,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不是字字句句都在说宫变中殒命的她的驸马,李彦秀?
泰安先是一愣,万分不明她这番话和李彦秀有何关系。
她略一思索之后方才想通,登时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拍在太子的肩头将他推开。
“我有感而发是为兄长留给我的侍卫阿蛮,宫变当夜为救我惨死清凉殿中,与李彦秀又有什么关系?别总拿你心里头的龌龊想法扣在我的头上!”
她是真的动了怒,起身推开太子便往床下走,却被太子从背后抱住,钢铁般的手臂牢牢箍住她柔软的前胸,止住她前进的步伐。
泰安羞愤有加,掐着他手臂让他松开,一连在他手臂上留下多个红痕。
太子却不放开,痛定思痛之下只能拿出苦肉计破局,呼吸灼热落在她耳边:“……还未上战场,你便要给我添些伤?也好给我留些印记,便是他日我战亡沙场,你总也有些循迹来认我的尸身。”
泰安蓦地松手,大怒转头:“说什么鬼话呢你!你承诺过我的,要登基做皇帝。失了诺言,便是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都不听…不是说要留后路吗?当不了皇帝,去做个游侠也好啊…”
他一剂重药自损一千,果然让她忘记了生气。
可是…
聒噪,真是太聒噪。
太子猛地俯下身子,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干燥的唇瓣在她的唇上辗转流连,仿佛连心底的脉络都要描摹完全,像是一番不详的对话之后,连亲吻都掺杂了没来由的感伤和诀别。
“明日等我凯旋,接你入宫。以后你还住在我们初遇的清凉殿中,以往中宗和合德太子如何宠你,我便添上千百倍地待你好。”他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生死便在这一战,这一天。
泰安其实并不喜欢清凉殿。
她面上表现得一直淡然,但毕竟惨死于清凉殿中,又怎会对清凉殿怀有半点好感。
可是临战之前,她只愿给他留下美好的念想和记忆,便轻轻点头,笑着应好。
北征的两年内,泰安曾经无数次送太子上过战场。
可是却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的别离这般伤感。
卯时未至,太子已轻轻从床上起身,凝视熟睡中的泰安片刻,转身披衣走出长信殿,如同每一个平常的一天。
而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熟睡”中的泰安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凝视着太子离开的背影。
驻守京畿的燕军大营已严阵以待,只等待东宫传来动手的消息。
然而,太子苦心谋划的这一场逼宫,却从来没能真正地实施。
早朝未半,驻守北疆的戍边军传来千里急报,东突厥薛延陀部属部仆骨叛乱已被颉利可汗阿咄苾平定,突厥大将哥舒海趁势西征,于去岁年初,成功收复西突厥失地。
东西突厥终于于顾利可汗叛乱三十年后,再度统一为突厥一国。
突厥国力大增,阿咄苾和哥舒海尝到甜头,决意乘胜南下再征顺州,完成两年余前未能完成的,伐燕大业。
“…焚烧官府,劫掠聚邑,顺定二州相继失据,太守被俘…”太子手持战报,面色铁青继续读,“顺州守将,中郎王维重,于城破之时立于高墙,高呼羞见太子,自戕殉节…”
他闭上眼睛,再不能继续读下去,眼前脑海都是王中郎沉默又睿智的样子。
再睁眼时,太子已一片清明,抬眼向上,与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
两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彼此都从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心思。
父子两人,想得都是同一句话:“外寇当前,这人,我是杀还是不杀?”
皇帝杀了太子,又能派何人领兵北征突厥护卫江山?
太子杀了皇帝,京中再无卢燕皇室…若是他北征突厥出了意外,难道真要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
杀,还是不杀。攘外,还是安内?
东宫中,太子亲近的幕僚已经吵作一团,在长信殿中跪了满地。
连秦老淑人都递来手书,密密麻麻写了整张信纸:“攘外必先安内。殿下当大局为重,万不可功亏一篑。”
就连一向聪醒的李将军也开口劝他:“殿下不可!臣等为了今夜起事忍辱负重,将朝中局面拱手相让,眼看大事将成,殿下却在此时退缩…实在非明智之举!”
太子轻叹:“你只想过我事成,可曾想过若我事败被诛,朝中还有何人能北征突厥?顺定二州百姓,和我燕军戍边枉死的冤魂,靠谁来平复?”
朝堂上,他与皇帝对视那眼,转瞬之间已彼此都有了默契。
突厥来势汹汹,陈家旧将却在之前的政斗之中被清理完全。
皇帝需要人带兵北征,可靠的人选,怕是当真只剩了太子一人。
皇帝不会选择在此刻和太子撕破脸。
可是机遇千载难逢,若是错过,太子心中也没有把握,下一次是否能够再营造一场针对皇帝的灭局。
“殿下…三思啊!您北征在外功高震主,朝中又无人接应,若是今夜不动手,待到出征之后怕是再无机会。”李将军仍在苦苦相劝。
太子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数万精兵驻守京畿,是为了保家卫国民生社稷,不是为了替我卢睿沽名钓誉。顺州城内的百姓还在等着我,王中郎仍在天上望着我,你要我如何用数万戍边的燕军,去攻打同为大燕军将的羽林军近卫!”
逼宫怎会不死人不流血?
可是突厥来侵,太子却不愿在此时浪费任何一位燕军将兵的鲜血。
“就算我逼宫成功再远征突厥,京城中的朝堂,又有谁是我信得过的人?”太子说,“谁还能一心一意为大燕皇室打算?”
除了同为燕人的皇帝自己。
他怕,比谁都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他又比谁都还要坚定…在皇帝并未打算杀他的现在,太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弑父一举。
万般无奈之下,李将军将视线投向了一直默默站在远处的泰安,出其不意地问道:“阿凤姑娘,你怎么看?”
泰安能怎么看?泰安想怎么看?
太子看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歉疚,而她强忍许久的泪珠终于落下,然而悲伤却被她隐藏在微笑着的面容之下。
“社稷为重君为轻,殿下虽是太子,更是大燕男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强寇来袭,合该齐心协力抵御外敌…在这关头若还不能搁置贪欲一心为国的人,我怕是要瞧他不起!”泰安微笑。
毫不犹豫的赞赏从太子眼中迸出,李将军冷面看着两人默契对视,终究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是夜,一切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第二日的清晨,皇帝于早朝上再度册封太子为镇远大将军,领七万精兵北上。
泰安坐在太子安排的软车厢中,透过窗缝看向领兵的太子。
一切仿若昨日重现,只是那曾经瘦弱的少年,已逐渐成长成参天大树般的男人。
第101章 威风
此番再度北上, 燕军将士心情都不同上次。
出征前没有大典,亦没有帝后带着群臣列队相送, 七万兵将披星戴月,安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临行前恰逢小雨,太子一身蓑衣亲往秦家辞行,身后跟着同样一身蓑衣的秦相英。
秦老淑人眼眶泛红, 见到太子俯身下拜:“千载史册耻无名, 一片丹心报社稷。殿下恩义,秦家感念至深, 必当输肝剖胆以报君意,还望殿下万万保重!”
太子送回秦大小姐, 便是将最坏的结局都考虑到。他旁敲侧击秦家留下后手, 将本家年幼的孩子送些出去,免得出了事之后连血脉都存不下来。
秦老淑人和秦缪何尝不知事已至此再无回路,含泪点头,扶住太子身后的秦相英。
相英回过身,低下身子对太子行礼, 又抬起头,下了决心似的看着太子的脸。
“殿下保重。相英等您凯旋。”
她本就是皇后留给太子的妻子, 过了明路得了首肯,比谁都还要名正言顺。
相英记得清楚, 他们两人初遇在含章殿中, 日头半斜, 阳光洒在太子的脸上, 勾勒出锋锐凌厉的曲线。
她忐忑担忧了两年多的心,在那一刻才终于归于安处。
太子生得英俊,口鼻像了皇帝的英挺,眉眼却温和许多。平日里行事大度又有风姿,行军打仗天赋过人,能忍人所不能忍,亦能人所不能。
是真豪杰,也是真英雄。
寥寥数面,秦相英对太子动了心。
是真的动心,不同于裴安素的冷面和敷衍,而是真真正正的来自一个女子的仰慕和倾心。
太子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
纵使礼数所束,她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来来回回地跟在他左右。
可他意识到秦大小姐的倾心之后,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和开心,反而感到了出离的愤怒。
不为别的,而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像是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人爱慕他的时候,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而他以往,却从来未曾在泰安身上,感受到同样强烈又不容置疑的情愫。
裴安素对他只有利益没有情意,太子知道并且毫不在乎。
可是泰安待他,却也未曾让他感受到旖旎的情意,处得像是个肝胆相照的兄弟。
甚至近来连“肝胆相照”四个字都越来越做不到了。
这般意难平的委屈深深埋藏在太子心中,长信殿一事之后,才会有太子突然愤怒的爆发,和搬出秦家大小姐刺激泰安的幼稚之举。
再度北征,太子决意轻装上阵。东宫以前用过的纸笔字画物件,通通付之一炬,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秦相英在太子的坚持下,被送回了秦家。
而泰安却依旧顶着“阿凤姑娘”的名头,陪同太子北伐。
上次北征,太子尚有余力安排车驾给泰安和沙苑。此番战事吃紧,他反倒真的见识到了泰安的骑术。
她当真没有说谎。她果然骑术精湛,独乘一骑随军驰骋,竟比许多男人还要撑得久远。
太子着实心疼,觑着她原本红润的脸色苍白许多,攥着她的手往怀中带:“你气血不足,等下便不要骑马了。我带着你,你休息些时候罢。”
泰安反手握住他,微笑摇头:“你我血气相通,我气血不足,还不是因为你休息不好的缘故?你自己勉力支撑已很辛苦,我怎舍得这关头拖累你?”
太子喉头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轻轻伸手替她理了鬓角的碎发。
与上次出征十分不同,燕军刚刚行过太原府北的云州,就已经看到了兵荒马乱的迹象。云州原本富庶,又依山而建,河川环绕,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之地。
太子初初领兵入城,云州太守面色严峻,见到太子弯腰行礼,低声道:“殿下,顺州守军南撤至此…”
太子立刻举起手,止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顺州城破,王中郎跳城殉节。但是守城近万兵将总不至于全军覆灭,必有被俘者,也必有南撤保存实力的军将。
只是大司马在时风气不佳,军队后撤视同叛逃,将领城破若不殉节便杀无赦,许多戍边军宁愿被俘。
太子再不会死板至此,只是人多口杂,怕云州太守说得多了动摇军心,便以眼神示意,跟着他来到府衙之后的花厅。
有一人已在花厅等待许久,见到太子倒身下拜,声音带了泪意:“臣有愧于殿下…”
不是旁人,正是已多年未见的卫将军主簿应粤。
太子一把将应先生扶起,朗声道:“我疾行半月,日日焦心,直至见到先生,才大松一口气。”
两人初遇,还要追溯至秦宝林遇害需要验尸时,李将军将应粤引荐给太子。 北征时,应先生与李将军同在太子军中。待到顺州失地收复,太子领旨回京,才将应先生留在顺州城内做卫将军主簿,对王中郎既有辅佐,亦有监视之意。
太子身后的李将军亦是眼眶通红,拽住应粤的手臂将他搀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可有受伤?守城燕军还剩几多?城破当日究竟是何情况,为何溃败得如此之快?”
应先生身负数伤,万幸并不伤筋动骨。守城近万燕军,过半被歼,另有小部分被突厥俘虏。其余的人,大多顺着城破的方向往定州、代州的方向逃去。
可是定代两州相继失守,待应粤领着残兵到达云州的时候,这一队残兵已不足千人…
“顺州城破,不过一夜之间。”应先生记忆犹新,却又感慨万千。
阿咄苾年约三十,正是当打之年。他早年的经历颇为传奇,生身母妃乃是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