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李氏谋逆,东突厥阿史那借机起兵叛乱,战乱绵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卢启入主皇城之后两年,才起兵北征平叛。
边疆十年未平,平民百姓动荡流离。几次城破,大量卢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儿育女,几次反攻,又有突厥女子被带至燕地为奴为婢。
高坐庙堂的男人们不见血的过招也好,百战沙场的残兵千骑血光四溅的厮杀也罢,却总让娇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阿咄苾生父虽是东突厥顾利可汗,可是母妃地位低下,郁郁寡欢多年后早逝,他幼年时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直至弱冠那年南赴阿拉善,领了薛延陀部的老弱病残,虚心求教休养生息,才慢慢壮大起来。
阿咄苾此生执念,大约都于“父”“母”二字。
三年前,他趁着顾利可汗寿宴大醉,拿一根马鞭将亲生父亲勒死,成功上位。
而他自立为颉利可汗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挥师南下,攻打早逝母亲的故乡旧土。
“阿咄苾的汉话说得极好,对卢燕民情民俗颇为了解。两军对垒,他劝降的话语说得文采飞扬字正腔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有三年前突厥大军入城不伤百姓不伤俘虏的旧例在,守城军将的决心…怕是不比以往。”应先生斟酌着说。
太子轻叹一声,点头:“难怪南撤的燕军不足千人…怕是很多人城破时,都心甘情愿做了俘兵了罢。”
应粤面上讪讪,不敢抬头看太子:“两军对阵,王中郎亦很沉得住气,弓弩在后长弓在前,摆好阵型严阵以待。”
“只是那突厥大将哥舒海亲领重骑,从两翼攻来,不为伤人只为破阵,驰马奋击众亦齐力。王中郎勉力支撑许久,力殆回城重新布防,做好了守城日久的准备。”
太子点头:“哥舒海这事也怪不得你们,他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东突厥近年来最广为人知的将领,最初领兵一年时间便由名不见经传的突厥弱旅,摇身一变成为颉利可汗麾下的猛将,不可谓不勇武。”
哥舒海比阿咄苾年幼数岁。两人身世相似,相识又早,并肩作战多年,感情甚是深厚。阿咄苾领薛延陀部崛起之后,四方征战未停,哥舒海十余岁上便领了三千游兵,被阿咄苾手把手带上了战场。
“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杀伤不可胜数。”太子轻叹,“以往顺州传来的歌谣,将他吹嘘得天下无双。”
何况哥舒海更为闻名的一点,是他乐善好施豪迈爽朗的性子。
“顾利可汗时期,两国商贸往来十分密切,顺州城中常有突厥人往来走动,哥舒海那时年少,取了个燕人名字,叫自己满将军。”
满,蛮也。这样坦然率性,倒也不失可爱。
“他那时才十几岁,日日顶着一头乱发在顺州城里横行,听书喝酒逛窑子,路上遇见不平事,以拔刀相助主持正义为乐。”太子说着说着,口中带了笑意,下意识地朝匿在他身后一队亲卫中的,着了男装的泰安脸上看去。
听起来,哥舒海其人,倒像是她一直想做的“游侠”。
泰安果然露出了心驰神往的神色,极为艳羡似的。
太子在心里苦笑一声,摇摇头继续道:“听闻他某日在花楼里喝得酩酊大醉,泪眼婆娑走到了顺州太守府前,痛陈顺州太守为官不仁,城中百姓生活艰辛易子而食云云。”
其实顺州一直富庶,太守为人亦尚可,哪里如同他酒醉之后口中说得这般不堪?
太守气得几欲吐血,可这哥舒海偏偏又是突厥儿郎,还与薛延陀部首领阿咄苾私交甚笃,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
太守就是再为不满,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哥舒海犹嫌不够,干脆从街边店家要来一柄碗口大的毛笔,提笔就在太守府的墙上赋诗一首:“日出顺城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蛮人怒见不平事,高举胸中万古刀。”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而他到燕人的地盘,威胁燕人的太守。
狂不狂?
何止狂,简直是狂到家了!
可是轻狂之中,又带了少年人特有的可爱和稚朴。
阿咄苾性格古怪多疑,哥舒海却爽朗好客,人脉广阔,与燕人及突厥各部相处都很融洽,但凡打过交道的,人人交口称赞。
后来两国交恶,阿咄苾诛杀顾利可汗后上位,挥师南下。
太子和泰安与哥舒海的初见,便是贺张二将设毒计,放任哥舒海活捉陈继良,声名鹊起的时候。
太子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沉默片刻之后才问应粤:“城破当晚,是何情状?”
应粤面露凄惶,调整心情方答道:“…白日一战,突厥占优。王中郎已做好准备持久守城待援军前来,不与突厥正面相抗。”
他们并未料到,两军对阵占到优势的突厥兵,会选择攻城当晚夜袭。
“何况突厥一向骑兵为重,攻城与肉搏皆非强项。我们…没能想到,也确实大意了。”应粤低声说。
城中留守的燕军骑步兵也有殊死顽抗,可是到底兵力不足,准备亦不够充分。
直到云梯高架,突厥以火球攻城,沾了桐油的火箭如雨下,火光照亮顺州城半边天空,应先生才终于知道大势已去。
“臣…有愧殿下信任。”应先生羞惭难当,“城破之时,臣本当一死殉城…念及殿下吩咐,才苟且至今。”
太子将他扶起,缓缓道:“先生做得对。一死固然容易,您领兵南撤,救下千余燕军性命,才是重于泰山,功德无量。”
这一番话完,应粤几欲落泪,紧紧握住太子的手臂,哽咽难语。
而站在太子身后的泰安在心里暗暗感慨:“太子口口声声赞叹哥舒海极擅收买人心,可他自己收买人心的本事,也半点不差啊。”
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人…无论是早期的太傅和李将军,还是后来的秦家,人人亦对他赞誉有加。
就连她自己…不也早在初见,他尚且一无所有的时候,便没来由地相信了他吗?
“怎么了?”与云州太守相见后,太子领亲卫回到驻扎的军营路上,瞅了空隙低头问她。
泰安微笑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夸哥舒海太过,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太子挑眉,戏谑道:“灭了我的威风?什么样的威风?”
这是厚着脸皮,想她夸他呢。
泰安扑哧笑了,歪着头说:“长剑弯弓,身定心澄。勇武精钢,快直真心。”
字字好言,嘴甜如蜜。
太子眼中带了笑意,脸却还板得一本正经,悄声问:“比游侠威风?”
泰安讶异,倒没想到他敏感至斯,连哥舒海的醋都要吃上一吃,心里笑作一团,脸上却学了他的样子,同样板得一本正经:“游侠何知边庭苦,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听过吗?你自然是要比游侠威风太多。”
纵是正值秋日,太子却从晚风中看出春色,连日日相见的画角和飞旌都美不胜收。
人还未入营帐,已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走路都要轻轻蹭着她的手臂。
泰安脸颊微红,不动声色地躲着他,在他视线投来的时候娇嗔一瞥,白皙的小脸上写满娇羞。
这是太子记忆中,他与泰安最美好的一幕。
大敌当前,生死难决。
飘摇不定的未来,给了他们正面感情的契机。
他比何时都要坚定,而她又比何时都要勇敢。心意相通,历经不知多少劫难,彼此间终于有了共感。
美好得仿若连时间都要静止。
可是时间终究不会静止。
很长的一段路,又像是很短的一段路后,他们走到了营帐之前。
太子的目光一直落在泰安的脸上,只看到她原本甜蜜娇羞的表情骤然大变。
他心下没来由地一沉,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
白色的营帐前面,立着一位一身鹅黄的女子,目光温柔如水,定定地打量着面前的他们。
正是晋中秦家的嫡长女,秦大小姐,秦相英。
太子猛地顿住脚步,露出震惊的表情。
秦相英却微微一笑,明朗又飒爽地弯了膝盖:“见过殿下。相英奉家父之命,送些吃食慰劳将士,略略尽些心意。”
说是吃食,着实太谦虚了些。
太子打眼一瞥,已看见数十只沉甸甸的箱笼摆在营帐内外,由李将军小心翼翼地看管着。
此次出征,他再没有了皇后和裴家替他操心军饷。
秦家有心,倾尽举家之力备上如此大礼。可谓忠义两全,远远超出太子的期待和想象。
可太子没有心思去猜那箱笼中放着的究竟是金银还是铠甲,没有心情去感怀秦家的雪中送炭,只是急慌慌地将目光转向泰安。
她面上的表情,他毕生难忘。
她像是一只猝不及防被击碎了伪装和盔甲的瓷娃娃,精致又漂亮的面容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哀伤…和他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到过的…自卑感。
第102章 离心
太子下意识伸手,朝着泰安向前一步, 像是想迫不及待地安抚她。
李将军连忙提醒:“殿下, 秦姑娘带来的吃食…”
太子猛然回神, 这才意识到秦相英仍袅袅婷婷地站在面前, 半曲着身子尚在行礼。
于情于理, 他都不能在此时落下秦家的面子。
太子狠狠攥了把掌心, 再抬眸时已冷静许多,笑容得体, 关怀地伸手扶她起来:“得秦家支持至斯, 我感念甚深, 必当竭诚征战,方不负所托。”
秦相英从善如流,太子不过虚扶一下便立刻站起, 半点不拿乔。
可她直起身子后,又立刻再度弯下膝盖, 这次面对的却是愣愣跟在太子身后的泰安。
“阿凤姑娘好。”她略带了羞涩行礼,“长信殿一别,多日未见,你可好?以前便听祖母说过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还曾救过殿下性命。今日一见,果然骑术过人。相英…佩服得紧。”
太子刚刚平静下来的心, 立刻又紧张起来, 转过头来看泰安, 嘴唇微启, 便想替她拦下秦相英来。
他对她总是充满了保护欲,苦心积虑维护她的天真无邪,生怕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是他这样万全的姿态,却在那一瞬间毫不留情地刺痛了泰安的自尊心。
他到底当她是什么?从没见过世面的温室娇花,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出言无忌损他面子?或是连这等世家贵女之间最平常的寒暄都应付不来的低能儿?
难道在他眼中,秦相英大方得体完胜于她,而她只会耍小性子,就是这么不堪一击?
泰安垂下眼睛,避开他保护的姿态,主动迎了上去,脸上挂着同样得体的微笑:“秦姑娘奔波跋涉,累了吧?来,我带你去梳洗。”
她主动携了秦相英的手,姿态优雅仪度万千,处处都透着曾经万人之上的公主印记,缓步踱入身后的营帐。
太子仍有些恍惚,立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
李将军却上前两步,并肩站在太子身边:“殿下不该…”
太子抬起头那一瞬,在李将军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赞同的神色。
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他原该作壁上观,收渔翁利。
连外人都能明白的事情,可他身在局中,一颗心不知偏到了哪里去,分明明白的道理,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眼土崩瓦解。
只恨自己护她不够周全,要让她来经受这样的委屈。
太子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走到秦相英带来的箱笼前,轻轻掀开。
盔甲铁衣,面帘搭后,密密码了整箱,同他上次出征时送来的军备一般无二。
李将军轻叹道:“…还有两车铁槊马戟,放在营后。秦家这次,当真费心了。”
太子沉默。
秦家何止是费心…秦家是将满门的气力都使了上来,毫无保留倾全家之力。他临行前规劝秦家找好退路,秦老淑人当面应下,转头便将秦家的“后路”斩得一干二净,剖白在太子的面前给他看。
晋中豪绅百余年的积攒财富,毕其功于一役。
如此恩德,太子当以何为报?
若是母亲遗命要他立秦女为后,他尚且可以当做母亲不了解他和泰安之间的情深不移,睁着眼睛装瞎。
可是如今秦家施恩,他难道还可以在这七万燕军的面前,眼睁睁将秦家送来的军备再送回去吗?可他若是坦然受了这份大礼,秦相英的这份恩情,他除了皇后之位之外,又能以何为报?
痛,是真的痛。煎熬,也是真的煎熬。
太子抬起眼睛,看着营帐中亮起的点点灯火,七万燕军大营一望看不到尽头。夜色寂静,只偶尔有马蹄嘶鸣,从远方的马营若隐若现地传来。多少人的性命悬于他的一念之间,江山社稷家国大业,泰山般的重量,却轻飘飘压在了他的肩上。
太子轻声对李将军说:“收起来罢。”
营帐中,泰安亲自送来胰子和香脂递给秦相英,又伸手替她挽起了略显凌乱的头发。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会,不免有些尴尬。
秦相英体贴地开口赞道:“你的马骑得真好,与殿下的骑兵相比都不差些什么。不知你以后可愿意教我?”
泰安也回她一个微笑,点头应下,又问她:“秦老淑人可好?”
秦相英道:“我离京的时候,祖母身体尚且康健。只可惜我姐妹二人都不在身边,她膝下难免寂寥。”
泰安向来单纯,听闻相英这句话直觉疑惑。秦家两位小姐一位假死入宫,另一位留在太子妃身边为质多年,秦老淑人膝下自有其他孙儿尽孝,早都该习惯了她们姐妹不在身边一事。
她多这一句嘴不过是普通寒暄,为何秦相英要单单提起“寂寥”二字?
泰安再略一思索,又忆起太子曾经提及,秦二小姐早已于皇后派遣女官和大监“接入宫”的时候,就被李代桃僵送回秦家,一直陪伴在秦老淑人身旁。
可是为什么,秦相英又要强调这一句“我姐妹二人都不在身边”呢?
泰安云里雾里中抬头,开口问道:“秦二小姐没有陪在老淑人身边?她…没有回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