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早有准备,兵士列阵,举起手中盾牌阻挡。李将军紧紧随侍太子左右,亦举起半人高的盾抵在太子面前。那箭雨甚密,偶有两只落在盾牌上,发出澄亮的金属撞击声。
清脆响亮,像是撞进了人的心里。
箭雨刚过,太子便举手示意,燕军将士伸臂挽弓,齐刷刷对准护城河外的城墙,只待太子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可是太子却迟迟没有说话。
李将军等了许久,急忙转脸去看太子,才发现他的目光定定落在盾牌前面的地上。
那地上凌乱散落数支突厥射来的,被盾牌挡下的箭。
“殿下…”李将军焦急出声询问太子。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放下了高举着的手。满军肃穆,眼睁睁目睹太子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放弃了反击的军令。
“看清楚了吗,少林?”太子的语气十分恍惚,“这支箭…是我大燕的箭啊!”
李将军大惊,唰唰捡起数支落在地上的箭放在眼前仔细辨认。
白羽细密,木纹暗沉,长箭流光似的,十分漂亮,与突厥短粗的飞箭对比鲜明,万万不会错认。
“莫非定州守军未曾抵抗便被攻破,大批燕军军品被缴获,又被突厥收为己用?”应先生十分焦急,“定州太守张之重乃是大司马陈克令手下旧将,人虽庸碌,但却不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就算哥舒海天降神兵神勇无敌,又怎会连抵抗都不曾呢?何况这守城将士好说歹说也有千人,弃城而逃又跑去哪了?怎会半点消息也没有?”
处处透着诡异。
李将军蓦地瞪大了眼睛:“莫非是军中出了奸细,趁夜落下城门将突厥精兵放入?又或者城中先前已经混入突厥奸细,攻城之时里应外合…”
不,不是这样。
太子轻轻抬头,打断了李将军的猜测。
“突厥骑兵惯使短弓,木箭与之相配,亦略为短粗。弓箭相称方能大用,就算突厥人缴获燕军大批箭矢,弓总会用自己用惯的短弓。”太子说,“可是你看,地上落下的燕军长箭,箭尾整齐箭杆光滑,分明是相配的长弓射出来的。”
“所以…”李将军倒抽一口冷气,“这箭不是突厥军射出的,而是燕军…”
太子眉头紧锁,脸色煞白:“定州城中,亦没有突厥兵。哥舒海从来都没有…攻破定州城。”
自顺州城破,从来都不曾有清晰准确的战报从定州城外送出。
城破与否,自始至终都是纷纷纭纭的流言飞文,在人心惶惶的边境流民中众口铄金,直至“定州城破”一事已深入人心。
然而哥舒海麾下的突厥兵将,却自始至终从未攻破定州城,甚至未曾有过攻破定州城的意图。
他们将定州城密密麻麻包围起来,半个苍蝇也飞不出去,不让任何一点城破与否的消息传出。
太子猛然调转马头,胯/下战马痛嘶一声。
“我们走!”
万余燕军再无耽误,直直闯至护城的壕沟之前。
箭矢流星一般一刻不停,太子却只令军将列阵举盾护体,半点还击的意图都没有。
李将军猛志常在素来勇武,此时心急如焚,更是连命都不顾。直直奔至壕沟之下朗声怒吼:“城中何人?可是定州太守张之重?我乃大燕当朝太子麾下,率卫李少林是也,特为救城而来,还不快快落下城门,放我大军入城?”
李将军话音未落,角楼上咻地一声射来一支淬了火的长箭,直直钉在他的马蹄之前。
战马受惊高高跃起,李将军奋力勒紧缰绳,将马匹控住,心中不由大怒。
哪知城上却有小将探头探脑,厉声反驳:“呸!突厥老狗当你朱爷蠢吗?昨日乔装扮作顺州城后撤的王中郎亲卫,前日又扮成太原府赶来的援军,今日胆子更肥,装成太子殿下的镇北军。两年前太子收复北地,燕军七万人人精锐,今日就看你这几个残兵败将的鸟模样,老子就算是痰迷了心窍,也不会上你的当!”
“你若是太子麾下的李将军,我还是玉皇大帝身边的天蓬元帅呢!”那朱指挥使朗声大笑,讥讽道,“猪年大吉,且看俺老朱送你上天!”
朱指挥使一声令下,城墙上又是一片箭雨落下。此时两军对垒距离极近,盾牌已难吃住弓弩的力道,马匹和兵将颇有些损伤。
李将军还想再劝,太子却示意应先生将他一把拽下。
“中计了。”太子的面容尚且冷静,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顺州城破,突厥先攻代州再攻定州,城中太守死守一月有余,却不见突厥全力攻城,只是将定州死死围起,不让消息走漏。
然而太子率燕军自云州出发之前接连数日,突厥人却乔装成燕军各部将领,日日前来定州城前,诱定州守城军将落下城门。
狼来了的故事,谁都听说过。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突厥兵将装成燕军友军诱敌开门,手段拙劣,被城中守将一一识破。
然而第四日上头,当太子当真率援军前来的时候,守城的军将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信了。
“昨日…昨日尚有突厥大军在此,今日我们来时,却不曾见到半个兵将。”太子说,“突厥不是无人,亦不是将全部兵将都死守在顺州城内。”
“代州无兵,定州无兵。可是突厥分明有兵,所以兵都是在…”太子的瞳仁霎时扩大,鼻翼翕动声音嘶哑。
“云州!哥舒海率兵攻打的目标,是云州!”
“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从云州城中率兵北上代州那一刻,云州便如年夜饭前待宰的鱼羊,彻底被送入哥舒海的口中!”
云州城固若金汤,又有太行黄水,自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可是一旦云州城破,以南便是一马平川的太原府,布兵不足千人。三晋以南只渭水一条天堑,渡河之后可直取京师,大司马去后朝中文臣为重,守城无将。
大燕百年帝脉就此危在旦夕。
阿咄苾和哥舒海此番南侵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定顺二州的富庶,亦从来都不是攒够突厥游民过冬时的干粮。
而是整个大燕。
第107章 沙苑
云州城中, 沙苑默默地陪伴在泰安的身旁。
“殿下念旧, 对我们这些东宫的老人都善待有加,更何况是阿凤姑娘你呢。”沙苑的声音越压越低。相处经年, 他对泰安和太子之间的了解愈深,隐约猜到泰安与太子相识的过程牵扯皇家阴司,极有可能是见不得光的隐秘。
“秦小姐的手段, 殿下在宫中长大又怎会不知?”沙苑小心翼翼地说,陪着泰安登上了云州城墙, “殿下素喜姑娘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怎会被阿凤姑娘手段左右?”
泰安轻轻看了沙苑一眼。秦相英来后,对军中将士皆有礼遇, 太子身边的大监更是下了苦功,应当没少送礼给沙苑。
可是沙苑对太子忠心耿耿,对她亦不踩高捧低, 她着实心中感激。
可是沙苑却不能明白她的心情, 她也没有办法对他明言她的感受。
她和秦相英之间要争的,从来都不是太子的真心。
这点, 她清楚;秦相英也清楚,否则又怎会选择太子不在身边的时候, 对她下手?
泰安长叹, 轻轻拍了拍胸口。
自太子走后, 她时不时总觉得有些心慌,那种如影随形的宿命感又冒出了头,如同皇后元神寂灭的前夜。
可她却分不清, 那种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的压抑感,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对太子的担忧。
夜凉如水,星海凋敝,鬼使神差般,泰安由沙苑陪着登上了云州城墙。
云州背靠太行,城墙高耸,站在墙上远眺北境,隐约可见灯火点点,勾勒出山脉绵延不绝的起伏。
这是太子浴血守护的江山,他的江山。
她从来都不是太子身边十六岁的宫女“阿凤”,而是大燕受尽荣宠的镇国公主泰安。这,也是她的江山。
那城墙太高,沿着角楼的缝隙低头俯视,泰安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白光倏忽闪过,仿若回到了三十年前,她誓与大燕共存亡的那一夜。
泰安心情激荡,抓紧了自己的胸口,分明胸膛之中空荡无物,却像是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太子…太子遇到危险了。”她将衣襟攥得愈紧,脸色惨白几乎看不出血色,血脉与他相连,隐约能感受到他无边的慌乱。
沙苑一惊,抬起眼眸问:“阿凤姑娘如何知道?”
她亦不是完全确信。
与多年前太子负伤流血时不同,她藏在他胸膛的元神未曾感受到半点血气,只有千里之外他惊慌失措的情绪。
什么情况下,一向镇定细缜的太子会失措至此?
泰安不敢再往下想,仿佛这念头本身就已让她坐立难安,一甩衣袖朝城楼下走。
哪知她二人一转身,秦相英面沉如水,正正立在他们身后。秦家十余位家丁列成一排,虎视眈眈地看着。
四目相对,秦相英挑高眉毛气势逼人:“阿凤姑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这些小女孩争宠夺权的把戏?一直紧盯她的行踪,难道是打算趁太子不在她孤木难支,随意找个错处将她关押起来先斩后奏不成?
泰安心烦意乱,再不耐烦与秦相英虚与委蛇,冷冷回道:“着人备马,我要出城。”
她猛地回身,目光紧盯沙苑:“东宫率卫还有多少人在军中?勿再耽搁,整装上马,与我一道接应太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再留下难道任凭秦相英宰割不成?
何况太子如今身陷险境,她就算是有一线希望,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沙苑素来机警,见状清脆地应一声是,护着泰安就想从城墙上撤下。
秦相英却哪里肯放泰安这样离开,眼风一扫便有家丁上前,拦住两人退路。
“不过问一句话,妹妹便闹着要出城,未免太任性了些。”秦相英和言煦语,微笑道,“姐姐便请妹妹到我营帐中小坐,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她待泰安,一开始还是存了些和平共处的正室气派。可是初入军营献上秦家倾力的家财,太子却仍将泰安强留自己营帐之后,秦相英便终于对泰安起了杀心。
真心要用真心来换,秦家兴亡在她一举,秦相英被逼上梁山,也只能用她的真心来杀他们的真心。
秦家家丁对泰安和沙苑半点都不客气,眨眼之间钳住面色煞白的沙苑,还欲伸手去碰泰安。
沙苑大怒喝道:“大胆!”
家丁却像没听到,半点不停没有丝毫避讳,直直朝泰安伸出巨掌。
可他却没有碰到她。
仿若是一幅极美丽的画卷,她轻飘飘地转了个圈,衣袂在高墙上呼啸的风中翩翩,孤影惊鸿般。
明明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似的。
泰安自秦相英的眼前飘过,暗香缕缕窜入鼻间,像是柳絮拂面,从极近的地方飘过。
太快了,她的动作太快了。
秦相英霎时冷汗飙出,惊觉若是此时泰安手中握刀,怕是她的一张俊面,已然保不住了。
眨眼之间,泰安站在了云州城墙垛的边缘。
沙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呼“不要”,泰安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纵身跃下三丈余高的云州城墙。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从来都是鬼,从来不惧时间的流逝。
她与他血脉相连,亦从来都不惧空间的阻隔。
黄土漫漫,城下漆黑一片。
泰安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隐约间听见城墙上沙苑的怒吼,轻叹一声,迈起步伐向城外跑去。她步伐轻快,又借了风势,找回了些以往做纸片鬼的感觉,朝着朦胧间感受到的方位前行。
而城墙上,秦相英惊怒交加,直到日头渐渐泛白,才面色铁青地听取了秦家下人的回禀。
“…前后数十丈俱已遍寻,确确实实未曾找到半具尸首。”
十余人亲眼所见,太子的宠姬“阿凤”由三丈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这样的高度,爬管云梯的士兵若是坠下也断要面见阎王爷,更何况她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
可是秦家下人却未曾找到泰安的尸首,甚至连血迹都不曾见到。
她到底是何人,又有何本事能做三丈的城墙上跃下而毫发无伤?
秦相英的目光慢慢挪到了沙苑的脸上,轻声开口:“沙公公,你当真不知?”
沙苑的脸上鞭痕纵横青紫骇人,听她问话,微微睁开了红肿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笑容。
秦相英举起手中的茶盏,啜饮一口,说:“看来,你知道的太少了。”
她缓缓勾起嘴角,又说:“可你知道的,也确实太多了。”
第108章 皓腕
云州城中, 秦相英手段高明, 将残局收拾得干净利落。
但是旭日东升,青山渐渐红染。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突厥铁骑,来得也极快。
云州自太子率骑兵主力出城之后,回撤城外壕沟据点中的兵力,大军俱在城中。
哥舒海亲自率兵, 突厥三万重兵压境,长驱直入宛入无人之境。
守将中, 唯余太子身边副将右骁骑将军郑信留守。郑将军与云州太守同上城楼坐镇, 燕军□□手在前,箭矢落雨一般朝突厥兵砸去。
哥舒海麾下, 骑兵速度极快, 而守军弓箭效果有限。短短几番来回之后, 突厥就已攻至护城河之前。
生死存亡之际, 秦相英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 头戴红缨, 不惧艰险亲自登上城墙督战,士气因此大振。她是女子, 滚木擂石搬不动, 便毫无畏色亲手递上金汁灰瓶,供守城将士顺着云梯浇下。
污秽脏重如若无物, 秦相英表现得丝毫不像娇宠着长大的女子, 反而在云州守城一战中, 展现出了坚忍不拔的风姿。
由旭日初升,血战至日暮时分,城中守将伤亡惨重,却一次又一次击退了哥舒海的进攻。
秦相英站在角楼上,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哥舒海。他傲然地站在城下投石车的旁边,优哉游哉地像是来此观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