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宠姬
哥舒海勃然大怒。
他对燕军动手, 兵者诡道。空城计也好游击战也罢, 手段虽多了些但是好歹还算光明正大。
对面燕军太子又是怎么回事?将自己的女人送到他房里来,这是使的哪一招啊?美人计?
哥舒海气得头上冒了烟, 扭头就往东厢房的方向走,待进了内宅又冷静下来,渐渐缓了脚步。
不对,太子若是真有心送自己的姬妾□□他, 又为何会满城风雨地找她, 嚷嚷得人尽皆知?
何况泰安初遇他时那句“阿蛮”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燕国太子还会知道他的乳名不成?
怒意渐消,冲动不在,哥舒海背手站在内宅中, 进退两难。他阴沉着脸想了又想,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看见前方不远走来一位女子, 桃红袄金彩裙, 行走间步履生风,华贵异常。
整个太守府,就只有一个女子。
除了她,又还能有谁?
哥舒海定在原地等她走近。她却是走到近前才突然发现篁竹之后的他, 一双笑眼立刻亮得惊人, 如同看见了亲人般脱口而出:“阿蛮!”
哪知此时这一句脱口的“阿蛮”却惹了哥舒海的心火出来。他脸一沉,讥讽又苦涩道:“阿凤姑娘好情致! 我倒不知, 你竟是燕国太子失踪多日的宠姬!”
泰安眼中, 即便记忆不在, 哥舒海和阿蛮都是一人。他再是厉声厉气,她又哪里怵他,只扬起面孔,笑得眉眼弯弯:“我叫泰安,不是什么阿凤姑娘。”
他当她蠢吗?如今他是突厥大将,她却仍是燕国公主。两人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她哪里会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啊?
她死不认账,他又能拿她怎么样?
哥舒海扬了眉毛,半个字也不信她:“当真和燕国太子没关系?嗯?守门的将士拿到的那幅画,画得不是你?”
她死鸭子嘴硬,将头摆成了拨浪鼓,怎么都不认账。
他心中存了说不出道不明的雀跃,却还恐吓她:“既如此,等明日燕军打来,我便将你绑在城墙上,让燕国太子亲眼看看认不认得你。”
泰安噗嗤一声笑了,半点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中,反倒皱了眉头说教他:“…突厥就在北境待着不好吗?为何要来攻占我大燕的州府?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呢?打仗就要死人……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有家人和亲人,他们的家人和亲人该有多难过?”
他再没见过这样聒噪的姑娘。
可是这样琐碎的念叨却又无比熟悉,像是许久许久之前是他每日都经历过的曾经。
“你叽叽喳喳麻雀一般,真是烦死人了,泰安。”他不耐烦地打断她,舌尖一点,念出了她的名字。
泰安两个字在口中百转千回,像是曾在心中默默念叨过千百遍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熟悉感。
哥舒海怦然心动。
与她相遇不过屈指可数寥寥数日,却像是穷其一生都在等待这个机会。
“你不会真的是我的妹妹吧?”他突然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你阿娘是谁?可曾去过突厥?”
泰安哑然失笑,轻轻摇了头,口中却说:“你便当我是你的妹妹罢。”
哥舒海松了一口气,又冷不丁问她:“燕国太子待你好吗?”
泰安没有防备,人前维护太子早已是本能,下意识地回道:“他待我很好。”
这一句回答,将她之前所有的否认全数抹杀。哥舒海再不用问什么,已经全部明了。
良久沉默。
还是泰安先开口,苦笑着摊手,说:“我不会说谎”
哥舒海便也笑了,调侃她:“这一句话便是谎话。燕国太子若真的待你好,你不在他身边好好待着,又怎会跑到定州来?”
他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衫,说:“他若待你好,怎生不好好打扮你?我第一次见你那身裙衫,土黄寒酸。你看,今日这件,多好看?”
泰安抿起嘴唇。
她今日身上的袄裙皆是副将遣侍女送来,金线织就华贵万分,很有些当年她做公主时的风范。
哥舒海别过头,遮掩住羞赧,青涩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好似你本来就该穿这样华贵的衣裳似的"
就算一碗孟婆汤将过去种种尽数阻隔,却还挡不住他割舍不断的眷恋。
丝丝缕缕镌刻入骨,像是深深嵌在血肉中一般。
她在他身边,像是在久违了的亲人身边,敞开心扉之后,便恨不能将这些年来的委屈一一诉来。
“不是他待我不好,而是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泰安轻轻开口,话在口中逡巡一圈,到底还是没冲动之下将自己是蠹灵一事说出。
“秦家小姐,是他阿娘指给他的妻子。裴家小姐,又是他的媒妁之言。”她掰着手指头数,“你看,这么多人横在我们之间,强行在一起,太辛苦了。”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何况做皇后太辛苦做游侠多好?世界之大,能四处走走看看,岂不乐哉?”
他亦半真半假地回答:“既然如此,不若你便弃了他,跟我在一起罢。我既没有三妻四妾,保证对你一心一意绝不负你,又可带你五湖四海云游四方。怎样?”
弃了他?
泰安苦笑,若真是能弃,她早就弃了,又哪里会等到今时今日。
两人相遇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十四岁的年纪,满身尖刺像只小刺猬。
她说什么,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怼回来。若说旁人嘴甜,如同吃了蜜一般。他那张嘴,便好似淬了毒般。
总是戳人伤疤,一针见血。
大司马在时,他们朝不保夕。她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日日藏在他的心口受他血气滋养。
每日醒来,都在暗暗感谢上苍,让他在这深渊一般的宫中,又多活过了一天。
“他是未来的皇帝”她轻声地感慨,像是陷入回忆一般眼神朦胧,“生来如此,本该这样。”
“但你不是这样?”哥舒海听出她言外之意,敏感问道。
泰安浅浅笑了一声,摇头道:“你知道秦家女儿吗?”
哥舒海恍然大悟:“怎么不知?云州城由军将死守,名声却是她最大,带了几个仆妇上城墙绕一圈,便将自己吹成守城的娘子军。”
他嗤之以鼻:“老子若沦落到被几个娘们儿击退,还做什么大将军?”
他话糙理不糙,心中一贯瞧不起燕人的做派。
泰安笑过之后又觉苍凉,轻声说:“可是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家世。
那样的……人。
可与他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可替他整顿后宫为贤内助。
她不愿露出落寞的神情,定下心神重整心情,又开始了下一轮对他的劝说:“……你撤军罢。云定顺三州本就是我大燕故土,你身上有一半燕人血脉,还率兵攻打我大燕,岂不是数典忘本?说不定……说不定你上世本就是大燕的子民呢?”
她说得认真,听在他耳中却可笑至极。
哥舒海笑得东倒西歪:“莫非真是太子送你来,就为了日日在我耳边劝降?”
他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调戏她:“要我撤兵,也不难。你若承诺我,愿跟我一起回突厥,我便答应你撤兵,如何?”
“我薛延陀部水草丰美人丁兴旺,你弃了你那太子情郎,来我突厥做个将军夫人,不好吗?”他眨了眼睛逗她。
泰安长叹一声回答:“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听闻在突厥,父死,子承母亲。兄死,弟承亲嫂。你这样日日征战,万一哪天短命死了,我还得嫁给你儿子,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也太吓人了些!”
半点忌讳也不讲,她和他与生俱来的亲密和熟稔,像是相交多年的知交故友。
哥舒海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间问道:“泰安,我以前可曾真的见过你?”
她笑得狡黠,答得认真:“你撤兵,我便告诉你。”
第112章 三次(已替换)
她的笑容依稀熟悉, 像是他曾经千百次如今时今日这般看过。
仿若只要再一眼,就永远也挪不开视线。
哥舒海低下头, 轻声说:“…便是现在我想应你,也撤不了兵了。”
泰安诧异抬头:“为何?”
他背着双手站起身,眼睛眯起,望着不远处的城墙, 说:“燕国太子……来了。”
定州城破不过数日,便再次被围。
这一次, 守城的是突厥人, 攻城的却是燕军。
守将和攻兵颠倒,血战却依然如旧。
哥舒海大踏步地往前走, 紧紧抓着泰安的手腕。
她像是挂在他手臂上, 拼了命地挣扎着, 拼了命地将他往回拽:“别去!你别去!现在撤军还来得及,一旦两军交战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已经铸成一次大错,不要再错第二次。”
她一直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中, 若有若无地忽略了两人如今敌对的现状。
可是再柔情的相遇,都逃不过家国情怀被血淋淋撕开的那一刻。
一句句老友般的恬言柔舌,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
“我铸成大错?我有什么错?”哥舒海亦是压抑着怒火,低吼道,“我生在突厥,由大汗阿咄苾抚养长大, 理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突厥风恶水寒, 每逢冬季若有风雪牲畜大批死亡, 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饥忍恶。”
“南地水草丰美,你们背靠洛水汉河,一年可种三季稻米,人人生活富庶,何须忍耐风沙侵袭之苦?”他愤愤不平,“我为我族人谋取福利,何错之有?我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奋战,何错之有?”
泰安怔怔地看着他。
命运…是不是一个这般捉弄人的小玩意?
三十年前,他是大燕东宫率卫,拼死护卫家国社稷,与李氏逆贼血战至最后一刻。
是她对不住他。是她、她的兄长、她的父皇的天真和懵懂对不住他。
是她的大燕对不住他。
而他心怀怨愤转世投胎,成为了突厥名将,在这一世有了为上一世的自己复仇的力量。
讽刺吗?再讽刺不过了。
每一条因她而消亡的生命,是不是都会从命运的轮回中讨还欠债,而为之付出代价的,
死亡即是永恒,是转世一万次也无解的永恒。
哥舒海已经不是阿蛮。
而她却仍然是大燕朝的公主。还是那个她。
泰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你便带我上城墙督战,如何?”她眸光水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太子的宠姬吗?你带我上城墙,把我绑起来威胁他逼他退兵,一切便可真相大明。”
她生身为鬼,又有何惧?既然敢在秦相英面前跃下一次,就敢在十万大军之前再跃一次。
她语带挑衅,字字句句已是将他视为仇敌。
哥舒海心中憋闷,扬起眉毛赌气道:“你当我不敢?”
他冷冷看着她,招手叫侍女过来:“你来,给她好好搜个身。匕首□□发簪衣带尽数给我仔细查看,若有一件不该有的,唯你是问。”
他猜到她心存殉城死志,被她对太子的忠心气得五内俱焚,口不择言。
泰安挣扎,意欲反抗。
哥舒海却冷了脸:“你若不配合侍女,我便亲自来搜你的身。”
她住了手。
她与他初见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在两军对垒之前,被撕碎成一缕缕的碎絮飘散在风间。
泰安静静地坐在东厢房中。房门落了锁,有人看管在门前。
她看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的缝隙洒了进来,又渐渐消失不见。
入夜了。
战鼓赫赫,金锣震天。火焰顺着长而又长的云梯,自上往下熊熊燃起,像一条巨型的火龙。
太子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陌生,像日头尚未落下,洒满了夕阳余晖。
而她藏在他怀中的元神,感受到了那灼热的温度。
淬了火的金箭从他的身侧擦过,而他拼了命地朝前冲去,仿佛不知疼痛。
“你流血了…”泰安喃喃道,“停下来,让军医替你看看啊。”
鲜血顺着铁甲,浸透了她的《圣祖训》;而她的元神藏匿其中,却像是饮血的毒蛇一般拼命地从血中萃取力量,感受到了从来未有过的强大。
“别这么拼…”她泪盈于睫,“护着自己。我是鬼呀…怎么会有事?”
她在他身边,却从未有一刻被当成无坚不摧的鬼怪来利用和对待。
李将军心惊胆战地跟在太子的身边,瞅准间隙苦劝:“殿下,定州之战绝非一日之役。今日合该保全自己,围城再战。”
神勇如哥舒海,不也是围城两月苦施诡计,才攻破定州?
如今太子拼命的架势,却像是恨不能一夜之间破城一般。
太子不该是这样不理智的人。
而李将军分明知道他这样拼命地原因,却仍然提也不敢提泰安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软肋。
便是他身上铁衣寒甲负坚执锐,便是他斗战胜佛刀枪不入,仍然永远无法护卫的软肋。
“别让我成为…你的软肋。”高耸的城墙之内,她轻声地说,“会像三十年前害死阿蛮那样…害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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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海再来见她,一改之前的轻松自得,面色十分不虞。
“你的小情郎疯了。”他铁青着脸说,“定州又非要塞,围城便是了,作甚这般拼命与我苦战?不要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