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画师作画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自然是千人一面,稳妥着画,哪里比得过他笔下画得她生动细致,笔笔画画都是她天真烂漫的风情。
他抿起唇角,轻轻拍拍她的肩头,故作轻松地说:“喜欢就好。”
她当真是喜欢。不顾他的反对,硬是将这两尺余长的她的小像挂在他的桌案前。
太子拗不过她,日日抬头便能看见那画中青黛色的她托着腮,斜斜坐在桌前,举手投足如同篆刻在他心中。
隔了数日,他羞涩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雕。
“这是什么?”她接了过去,捏在指间来回翻看,疑惑道,“羊吗?长得好生奇怪…”
太子额前青筋一跳,怒视她:“故意的吗?这是你!”
他照着她的丹青,细细雕了一个小小的她。
泰安爱不释手。
太子心中欣喜,却装作不在意似的,说:“玩两日便烧了罢。万一被有心人当成巫蛊的偶人,便麻烦了。”
她却笑得狡黠:“你且放心罢。只要你不说,世上还有哪个人认得出这是偶人?分明是羊嘛!十二生肖,不怕的。”
经年累月的相处,长信殿中无数个寂寞的日子相濡以沫。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是她娇蛮地回头一望,毫不退让与他对呛。亦是他卸下全部的心防,毫无保留将真心坦露。
“你一只鬼,洗哪门子的澡啊?”十五岁的太子,语带嫌弃,埋怨道。
而她满怀思念地轻抚着面前的木桶,坦然道:“…总是怀念这种感觉。我最喜欢的…就是水了。”
她死在清凉殿的一场大火之中,从此惧火宛若天敌。
她怕火,她喜欢水。
太子怦然一动,想起她永远浸在窗前瓷盆中的白皙皓腕,心突然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背对着她坐在桌前,隔着屏风听见扑簌簌地脱下衣衫。水声哗哗,是她缓步踏入水中。
他的耳尖红得像能滴出血来,而在轻柔的哗哗水声中,他努力地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冷不冷?”太子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她是鬼,又怎么会怕冷。
可是听到他这样满怀珍惜的问候,泰安隐约间又有了死而复生,被爱如珍宝的错觉。
夜凉如水,泰安躺在内室的床上,太子睡在屏风外的榻上。
“我阿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可我阿爹爱她爱得紧。宫中老人皆说我样貌相似…许亲那年,阿爹喝多了酒,红着眼眶握着我的手,唤我阿娘的乳名。”她轻声说。
中宗和皇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深不移一心一意。
太子却心硬如铁,冷冷地说:“我阿娘和我阿爹还不是青梅竹马?每惊世事如翻手,难保人生不负心。皇家动荡,情爱本来就是求而不得的奢侈品。”
泰安脸色暗淡。他一番话,戳中了她心口未愈的伤疤。
她和李彦秀,又何尝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如今天涯南北雁难寻,唯留蛛丝网画琴。
太子敏锐地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不由暗暗后悔。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往怀中轻拽:“我和你也是青梅竹马,你忘了吗?”他笑意盈盈,“日后别再想起他,若要再想,便想想我罢。”
她想他,当然想他。离别之后的日日夜夜,未曾停歇过一次地想他。
夜晚寂静,她还是纸片鬼的模样,轻飘飘地趴伏在他枕边。
半梦半醒之间,她依稀听见他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不知疲倦似的。
“我在洛阳乡间,听过很多故事。”他难得露出喋喋不休的一面,“…道长姓林,使一柄金刚杵,只一挥,便能召出三昧真火,将你这样的小妖精烧得元神俱散一干二净。”
“泰安莫怕。”他孩子气地说,“日后等我登基,便下旨,大燕朝但凡姓林者,一概不准踏入京城一步。如何?可安心了?”
她早已静谧地睡熟,小小的额头挨在他的下巴。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是余晖渐散的夏夜,他和她并肩坐在长信殿的石阶前。
太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泰安的手指上一圈圈地缠着帕子。
她皱着眉头,叽叽喳喳地吐槽:“你这包得是什么啊?粽子吗?哪有你这样粗手粗脚的…”
太子额头青筋乱跳,忍不住怼她:“肯给你包不错了!怎么都成了鬼,还这么臭美?见我长信殿的凤仙开得好,非要我将花瓣揪了替你染红指甲,暴殄天物!”
“你都没看见,我说让给我摘花的时候,沙苑脸上的神色。”他浓浓的鼻音,像是在撒娇,“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将他方才包好的帕子又甩落在地。
太子“哎哎”地喊着,一脸焦急。
可是无论他包了多少张帕子,她的手指上却怎样也染不上半点的色彩。
“算啦…没用的。”她难掩落寞,“你说得对,看来一旦成了鬼怪,便连爱美的资格都没有…”
他心头揪痛,轻声安慰:“说什么呢!依我看,定是这凤仙花汁有问题。别说你了,谁染都不成。”
他的十指分明因着帮她包花汁帕子而染得艳红,此时却将手背在身后,不让她看到一丝一毫。
他们的爱情,在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悸动之后,都会是百转千回的犹豫和迟疑。
快乐和痛苦的记忆都是那样的模糊。
仿佛此时眼前的白雾一样,看不清楚。
“你在哪里…”她碎屑般的身体努力地聚集,搜寻他在城中曾经走过的每一处踪迹。
冥冥中像是他在指引着她,灌溉着她所需要的血气,一点一滴,将破碎的她又重新吸聚在了一起。
白马青丝,世事已非。浮云片片,各自纷飞。
仿佛只一瞬的时间,又仿佛过了许多许多天。
泰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定州城太守府,她曾住过的东厢房中。
第115章 崩逝
泰安努力定了定神, 才慢慢撑着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万幸元神还在,只要太子离得不远,总能一点点回来。她默默想。
那一刀将她劈散成烟, 她在懵懵懂懂中飘荡许久, 才慢慢烟灰一般渐渐聚齐, 拢合成形。
房中空无一人, 漆黑一片, 和方才眼前茫茫白雾对比太过明显, 泰安足足愣怔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是哥舒海找回了她?而太子听到了她在城墙上提醒他的话, 放弃攻打定州转而驰援云州去了吗?
定州,还在突厥兵和哥舒海的手中吗?
泰安轻轻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朝外走了一步。
太守府的角门大敞, 喧嚣吵闹扑面而来, 四周断壁残垣火光四溅, 充斥着一场大战之后的纷乱颓丧,触目惊心。街头巷尾的墙壁上大片血渍,处处都昭显着一场刚结束的肉搏巷战。
定州,于半月时间内,第二次城破。
泰安猛地顿住脚步,长叹一声:“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
远方传来一队燕兵高呼的声音, 声音渐渐靠近。泰安一惊, 下意识地朝照壁处的阴影躲避, 侧耳细听, 方发觉他们仍在满城搜罗脱网的突厥兵将。
“将军,升平街太守府这一带我们已经搜巡整晚,兵士尽皆疲惫不堪。” 禀报的这人听起来像是位副将,忧心忡忡又隐含不满,“哥舒海为人乖觉,入城早有准备。殿下拼死攻城之时,城墙上早不见哥舒海督战,显见已经趁机逃脱。如今我们这般大张旗鼓,太过扰民,怕是比突厥破城那时…惊扰百姓更多!”
哥舒海撤走了?他安然无虞?
虽然明知不该,但是泰安仍不由自主地轻轻松了一口气。两军对垒,她是燕国公主,恨不能身死殉国换百姓平安,与哥舒海更是国雠未销的血敌。
可是内心深处,她却比谁都还要怕,此生再次见到他惨死的情状。
片刻的沉默后,为首的“将军”开口回话,声音竟然十分熟悉。
是应先生!
只听应先生语调柔和,略显疲惫,安抚副将道:“他既有胆子唱空城计,焉知不会趁着城破混乱藏盾在百姓家中,伺机反扑。如今不过两日,大家再坚持一下。”
他住了口,压下即将脱口的话。
泰安却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心中惊讶难以言状。
已经两日了,太子竟然还未奔赴云州驰援?!燕军精锐俱在他阵中,云州守将孤立无援难撑四万突厥精兵太久,这一点,太子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
而他一拖再拖不离开定州,绝不是为了搜索连一位副将都看得出早已逃脱的哥舒海,而是…为了她!
她依附他的血气而生…好不容易聚成实体的身体又被一刀劈成了碎片。以往他们日日朝夕相处足足整年,她才由巴掌大的纸片,生出能握笔的手臂。
太子分明是在担忧,若是他贸然离城,而她离开他的血气太远,纵然元神未灭,也难在短时间内集聚成灵,陪伴在他身边…
她是鬼不是人,不会死。
可是身首异处太久,也许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复原。
长过…他的一生。
云州的重要,他不会不知。
她元神无恙,他亦不会不知。
傻…真的傻。
泰安到得此时,才算是真的明白太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相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日,江山与她之间难以两全,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清楚地告诉了她答案。
泰安怔怔地站在照壁之后,心中惊涛骇浪。
马蹄声渐渐靠近,是应先生领那一队骑兵,离她越来越近。
她只需要在现在,从照壁之后站出来,站在应先生的面前,就可以和太子重逢。
应先生会认出她,将她送回到太子的身边。她会像以往四年一千余日夜一样,紧紧偎依在他的身边,汲取血气,与他长相厮守。
而太子会立刻从定州离开,奔赴云州驰援,与云州守军里应外合,将突厥阿咄苾绞杀在云州城外。
听起来,一切都那样的美好。
泰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腿。
可便是此时,她听到应先生沉着的声音:“…最后,再一盏茶的时间。我便回去和殿下通禀。哥舒海不在定州城中,云州危在旦夕,我们已耽误了足足两日,再经不起半分侥幸。”
他破釜沉舟一般,势在必得地开口:“若是殿下不肯…我便血谏。便是拼上我的一条性命,也要保云州、太原府和我大燕百姓平安。”
她泪盈于睫,缓缓缩回了刚刚伸出的腿,将自己在照壁的阴影中藏得更深更深了一些。
家国社稷,儿女情长,孰轻孰重。连城墙上的哥舒海,她前尘尽忘的侍卫阿蛮都能看得清楚。
他原本该是从不犯错的天选之子,与生俱来帝王之心。重社稷轻私情,权谋战略尽藏胸中沟壑。可是大敌当前,他却弃大燕千万子民于不顾,将家国社稷抛诸脑后,在战火纷飞的断壁残垣之中,找寻她的一缕残魂。
不,不应该这样。
她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和弱点,像是突厥副将在角楼上嘶吼的“红颜祸水”一样,一句成谶。
可她不要这样。
三十年前,她的天真和懵懂,成就了李彦秀的狼子野心。大燕亡国十年,边疆百姓死伤无数,国破家亡。而三十年后,她不要历史再度重演,本该成为国之贤君的太子却因为倾心于她,祸起萧墙,后宫动乱不堪,大统承继无人。
是因为她,他才会理智全无,明知云州被困也要留守定州只为找她。是因为她,他不惜背上剿灭忠良的骂名,只欲铲除秦家替她荣登后位清障。
是因为她,他才会有软肋和弱点。
而没有了她,秦相英将会成为他完美的妻子。亡母之命,忠臣拥立之功,又可和势大力大的裴家相互牵制。太子妃裴安素和良娣秦相英,各有法宝势均力敌,他只需高坐庙堂,便可保后宫安然无虞。
他不会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会成为一个没有缺点的君王。
而在他的世界里,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像是一本遍地精英枭雄的话本子,每个角色都聪醒又懂权谋。
只有她,像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就这样吧。泰安闭上了眼睛。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太子将会率兵离开定州。
而她就会这样渐渐失却他的踪迹,渐渐与他别离。
她的元神不散,永远给他希望。而实体难聚,远远飘散世间。直到再有一日,也许是千百年之后,再有另外一个人翻开《圣祖训》,再度将她召唤。
这难道不是他和她之间,最完美的结局?
他救云州于水火,大败突厥班师回朝,军权在握一朝登基,从此再没有了软肋,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而她永远成为他心底不灭的希望,重修燕史,洗刷了她弑父谋逆的罪名。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人人都有了,最完美的结局。
泰安背靠着照壁,仿若一栋石雕一动不动。黑暗渐渐散去,天边露出淡淡的橘红色。
她听见浪潮一般的马蹄声,是大批大批燕军冲定州城中离开,南下前往云州。
硝烟散尽,一切又重新归于生活的喧嚣。留守的燕军站上了城墙,而宵禁之后,早起的摊贩又开始了叫卖。
她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厢房,将喧嚣的人世隔绝在门外,静静躺在床上,等待着她越来越轻越来越淡,直至消散成为一缕烟灰的那一刻。
可比那一刻更早到来的,是一队燕兵。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眼睛一眯,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粗暴地从床上拽下,掼在了地上。
“这还漏了一个!”那人声音干脆,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是个突厥娘们儿!”
泰安悚然心惊,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袄裙还是哥舒海遣侍女送来,金线织就华贵万分,自腰身收窄束成骑服,分明便是突厥贵女最时兴的衣裳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