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越演越烈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直到一片孝忱的太子卢睿,以一柄薄如蝉翼的裁刀剜去心头血肉作药引,亲手熬下一碗续命的血汤奉上。
久未进食的皇帝,却一口又一口饮下这一碗暗红色的血汤,良久之后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宣太子。”
皇帝醒来,大臣们喜极而泣,忙于称赞皇帝的吉人天相和太子的赤子之心。
风波暂时平息,而在被圈禁将近一整月后,太子卢睿终于一步一步,走出了清凉殿的大门,手中捧着一本《圣祖训》。
小太子面色苍白,越发瘦弱,宽宽大大的太子常服罩在身上仿佛一鼎斗篷,倒比病榻上红润白嫩的帝王看起来更像个病人。
皇帝微微叹气,冲小太子招手:“睿儿…你受委屈了。”
小太子抬眸,露出精心设计过的,既思念又怨怪的少年特有的表情,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阿爹,你好些了吗?”
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叫冤不是委屈,而是恰到好处的关心。
皇帝心中欣慰不已,抬手摩挲着儿子的手背,隔了许久才缓缓道:“你阿娘…心里惦记你。”
小太子知道得太清楚,他如今能出来,靠的不过是他阿爹对阿娘尚未泯灭的往日眷恋。
可他却丝毫未有显露,只将冰冷的面颊贴上他父皇的手背,孩童一般低呓:“可我…心里惦记阿爹。”
被夹在《圣祖训》里带出来的泰安,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完全。此时对小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为他鼓掌喝彩。
生在皇家,情爱一事本就是奢侈,如今被用作谋心的利刃,不可谓不残忍。
成王败寇,哪一个生在帝王之家的少年不懂隐忍?又有哪一个雄心壮志的太子不懂计谋?
太子解禁,得以回到长信殿。一路上,那本《圣祖训》被贴胸放在小太子的心口。
泰安在他怀中偷偷探出头来,心惊肉跳地看着他雪白的内衫逐渐被鲜血沁透拳头大的一块。他却走得步履稳健,瘦弱的身躯透出与生俱来的威严。
东宫数十宫人,早在事发之后就已被清理完全。小太子沉默地冲着一个个陌生的宫人内侍点点头,独身一人踏入长信殿的宫门。
“未有我吩咐,不准入内。”
他勉力撑到床边,放下厚厚的帷帐,便再难支撑扑通一声倒在睡榻上,面如金纸抖若筛糠。
“…殿中诸人,未及我探查底细亲手料理,无一可信。”小太子喘息着叮嘱泰安。
泰安手忙脚乱从《圣祖训》里滚了出来,飞身扑在他脸边:“小太子!你还撑得住吗?”
伤口崩裂,鲜血横流。
小太子体力不支,额上滚烫,满脸都是汗珠,即将陷入昏睡之前仍不忘叮嘱她:“宫人尽皆不可信,除非阿爹送来食物,否则切莫让我入口。”
泰安含泪点头,轻声说:“放心罢。”
第13章 自戕
小太子一觉睡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醒来,胸口一阵阵酥痒,让他十分难过。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小纸片泰安,静静地趴在他心口上。
“嗯?”小太子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泰安立刻警醒抬头,倒把小太子唬了一跳。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太子一把攥过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
“我脸怎么了?”泰安下意识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一脸湿滑。
哦,原来是方才趴伏在他胸口上,脸上沾染到他伤口沁出的血。
泰安轻轻松一口气,却又哎呦了一声,狐疑地打量自己。
她好像…高了一点?
确实是高了一点。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纸片人,如今却有一尺来宽,占据了他半个胸膛的长度。
小太子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血污,对仍是一脸狐疑的她说:“没事的…你是鬼怪,靠精血养育。许是方才沾了我的血,受血气滋养,这才身量长大了一些。”
“话又说回来,”他皱着眉头,“你趴在我的胸口作甚?”
他想了想,灵光一现:“难道是为了听我心跳,看我死了没?”
一猜即中,泰安满面尴尬,嘿嘿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小太子额上青筋乱跳,想发火又觉得小题大做,只能看着她狗腿献宝似的奉上一杯微温的水。
嗯,多少还算有点良心。
小太子舒一口气,忍住胸口的疼痛微微侧脸,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入口微温,味道却有些怪。小太子心中蓦然警觉,眼中精光闪现:“这水是哪里来的?不是告诉过你,东宫内侍不可信吗?”
泰安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又把水杯递到他口边:“放心吧,这是我趁内侍宫人睡着了,去她们房中找的。”
她人小力弱,拎不动桌上的水壶,情急之下爬上门边的面盆架,抱着他桌案上的砚滴一次次地盛水。
那砚滴鲤鱼形状,拇指大小,不知她来来回回上下多少次,才慢慢攒到这小半杯的温水。
感动和怒气交织,小太子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何心情,许久之后才苦笑着说:“...你给我喝宫女的洗脸水?”
泰安理直气壮:“洗脸水,我能保证没毒呀。韩信能受□□之辱,勾践卧薪尝胆韬晦十年,男子汉大丈夫,欲成大事不拘小节…”
她还在叨叨叨地说个不停,小太子却突然一个转脸,一口将她杯中余水饮尽。
“你说得对。”他微微笑,“金鹏垂翅问悉,终能奋翼绳池,人生屈辱乃淬砺,否极必泰,是道之常也。”
“大仇未报,尚未登宝。还有什么苦,我吃不得?”他淡淡垂眸,右手抚上心口,“我不怕。”
十三岁的少年,心性已经这样坚韧隐忍。
泰安钦佩不已,一面探手到他额上测试温度,一面轻声感慨:“你若是我阿爹的儿子,我大燕又怎会有李氏叛乱?”
他听出她语气中少见的感伤,倒有些诧异,顿了片刻才开口:“我若真的是中宗之子,怕是也要被他宠成个纨绔。”
“高宗仁明,却子嗣不丰。成年皇子只得两位,中宗和定王卢启。中宗懦弱平庸,定王却才华横溢。高宗犹豫多年,最终还是因为你阿爹嫡长的身份,择定中宗继位。”
太子斟酌着语言,继续说:“中宗仁懦宽容,对大臣手足多有优待,对妻儿子女一往情深,是个真正的好人。”
可是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泰安静静地听着,替他补全了这一句。
隔了一场生死,她再看那些年的朝廷时局,也早已明白他们一家人的悲剧是命中注定,也是咎由自取。
“若是当初李家推举我做皇太女,我不推辞干脆坦然认下,也许他们就没有借口宫变了呢?”她小声说出心底的不甘,午夜梦回曾多少次徘徊心底。
“幼稚!”小太子干脆又肯定,“你要真认下皇太女,搞不好跟你兄长一样连一具全尸都保不下来。真要说悲剧,早在你阿爹择定辅国公次子李彦秀作驸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驸马不是我阿爹择定的!”泰安出声打断他,声音有些闷闷地,“是我自己要嫁的。”
认人不清,她情爱错付,没听阿爹的劝诫,被贼人所欺。
小太子叹口气:“他也未必就真的从来不曾动心。”
他犹豫了一番,却还是没将她亡故之后驸马的情状告知于她,反倒又转头说起了他们如今的现状。
“父皇虽解了我的圈禁,但是朝堂上却绝不可掉以轻心。太傅自尽保住名声清明,又与我划清界限。太傅身后的纯臣清流,如今以中书令裴郡之为首。”
他剜去胸前一块血肉换回纯孝声誉,加之父皇大病初愈,即便是裴郡之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坚持废去他的太子之位。
但若是再等一些时刻,父皇重病的风波过去,废太子一事极有可能再度被提上日程。
“对于裴氏来说,这一条路几乎无解。他们既然已经得罪了我,就只能将废太子一路走到黑。但是太傅死后,清流一党也并非铁板一块。父皇此时并无其他子嗣,冒然废太子也未必会得到所有纯臣的支持。”小太子说。
“所以,这给了我最后一次反击的机会。”
泰安仍是懵懵懂懂,问:“怎么反击?”
小太子却缓缓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我困了。”
泰安哪里肯依,跃至他的枕头旁边,小指头像根细棍戳着他的脸。
小太子被她扰得够呛,眼皮子都懒得抬,只闷声闷气地说:“若是裴郡之执意弹劾太子失德,要废弃我太子之位,以他的威望,即便废太子之事不成,恐怕裴氏一门此后都将与我对立。”
“除非…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我说话。”他说。
泰安睁大眼睛:“谁?”
小太子长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太子太傅裴县之的嫡幼女,未来的太子妃,裴安素。”
中秋夜杨氏之事后,若论这世上有谁的处境比太子卢睿还要尴尬,恐怕唯有裴安素一人。
皇帝年过三十,膝下却唯有一子,眼看即将成人,且那人平日里端方仁孝,对父亲太傅尊敬有加,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婚期已经昭告天下,定在明年年后完婚。裴安素自请期下定之后,已停掉宫中宴请专心备嫁。
可是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太子失德逼/奸/乳母,父亲愤而弹劾血溅金銮殿,一半是为了错付的师生情,一半也是为了掌上明珠的裴安素。
失德太子,迟早被废,如何敢嫁?她悲从中来,哭得惊天动地,却只能老老实实穿上白色的孝服,替父亲诵经祈福。
“太傅死后,裴家小姐需要守父孝三年。”小太子缓缓睁开眼睛,盯着朱红色的帐顶,继续说,“婚期自然是不复存在,但是关键是…这份婚事是否还做得数。”
泰安身在宫廷,自然明白其中关窍,点头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为结两姓之好,太傅不满意你意欲退亲,的确需要行事过激一些才能达到目的。”
所以才会这样言辞激烈地弹劾,所以才会血溅金銮殿以彻底决裂。
但是不对呀!泰安说着说着,又突然琢磨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太傅死后,裴安素的处境如此尴尬。若是太子成功被废,太傅身亡,谁来主持大局帮她退亲?若是太子未有被废,又有什么理由来退亲?她难道要嫁给已经视裴氏一族为仇人的太子吗?就算太子真的被废,她受皇帝恩泽得以退亲,父孝三年之后,她年将十八,已是大姑娘。又曾与失德的太子定亲,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迎娶呢?大司马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一枚废子,再变回联姻的秒棋吗?
泰安越想越心惊。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裴安素分明如同走在百尺千幢之上,行差踏错寸许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同为女子,她太清楚裴安素此时能做的选择了。
无他,唯有一招,简单明了。
自戕。
她自戕,才能够再次掀起原本已经平息下来的弹劾太子的声浪,才能够避免嫁入东宫被太子折辱,才能够为家族兴亡做出贡献,维护住裴氏一族在清流纯臣中的声望。
可是这不对!真的不对!
泰安猛地睁大眼睛,小太子曾经说过,太傅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位嫡幼女,珍宝宠爱如掌上明珠,就连血溅金銮大闹朝堂,也是不愿女儿嫁给一个逼/奸/乳母道貌岸然的人渣。
这样爱惜女儿的太傅,怎么会置爱女于这般不得不死的境地呢?
除非…泰安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揪住小太子脸侧的碎发:“当日,太傅是撞壁当场死的,还是延医问药之后死的?”
小太子目光晦暗不明,微微点了下巴:“太傅触壁,额前鲜血如注,却仍能自主站起,力数我失德罪状,声如洪钟气势镇人。父皇哪敢让他这样满面鲜血地站在朝堂上啊?延请宫中御医替太傅诊治,以墙土香灰敷额,再以厚棉布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只是回府之后不久,太傅高烧。不足二日牙关紧闭面肌痉挛,颈部僵直,口鼻出血而亡。”小太子说。
第14章 相见
太傅,不是自尽,而是被人害死的。
泰安先是惊讶,而后细细思索,又渐渐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太傅血溅金銮,本来就不是真心求死,而是为了和太子划清界限,废弃太子取消婚约,甚至将太子顺势诛杀斩草除根,以免后患。
帝后大婚四年,后宫之中一无所出。太子废立之后,朝堂风云变幻,也给了蠢蠢欲动的臣子更多的可能。
只是太傅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一场做戏,却被将计就计的大司马捉住漏洞一举拿下。裴家元气大伤,无力完成退婚的棋局。而现在进退维谷的太子妃裴安素,则一并成为了裴家的弃子。
她自戕,学着太傅血溅朝堂,裴郡之便可守着她的尸首对着君王群臣再哭一场。于是不久前才剜心救父的太子爷,又要陷入一场又一场弹劾的风波中。
“裴安素若是不想自戕,大约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小太子侧过脸,坚毅的下巴绷成一条线,嘴唇抿得紧紧的,“嫁给我。”
“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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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裴县之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落葬。
太子病体初愈,却于深秋清晨身着石青色的常服,一身素净,跪在太和殿前纹丝不颤,声如洪钟:“太傅效忠致身,仗义秉节,定万世策,丰功盛烈。儿愿替父皇亲往吊唁,以示皇恩浩荡。”
皇帝亲自走下龙座将太子扶起,满眼赞许:“我儿仁德,乃我大燕之幸”
就此,恩准了太子亲往太傅府中吊唁。
小太子临行之前回到东宫,被泰安絮絮叨叨地强压在书案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