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利益的角力里,他们貌似不堪一击,实则拥有绝对胜算。当今社会弱肉强食,人们习惯依附强者,可又喜欢使用道德这一攻守兼备的利器。当强者与弱者触发矛盾,弱势方必然在舆论方面“得道多助”,围观群体也会立刻宣判对错,不分青红皂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帅宁不是双标党,能理解钉子户们抓机遇求富贵的心情。作为对手,若被他们逼上擂台,真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因此就算面临再多挑衅,她也不会在拆迁事项上与之正面对峙。
思索中,挡风玻璃上啪地绽放出一朵硕大的泥花,作者是几米外的一伙小孩。她刚刚还见其中两个在帐篷里钻进钻出,定是钉子户家的子女。
这些淘气小鬼成功惹火她,怒腾腾开门下车逼近。
几个泥团组成欢迎倚仗,紧随她的三名保镖挺身封堵,并上前驱赶骂斥。
孩子们公然不惧,加劲发动攻势,一个男孩带头高喊:“就是他们想霸占我们的房子和地,打他们!”。
几个回合下来保镖们都成了泥人。
帅宁细看这帮小土匪,最大的也不超过八九岁,这么小的年纪哪懂爱恨情仇,肯定是大人教唆的。
她粗暴地推开陈杰冲到阵前,被一团黑泥击正中胸口,玉兰色的套装登时枯萎。
她不急着擦拭下巴上的泥点,猛冲上去抓住肇事的小男孩,提起来夹在咯吱窝下,吩咐陈杰去叫警察,随后揽着小孩直奔乡政府,
男孩像被老鹰捉住的小羊嘶叫乱挣,恐悚哭喊着:“奶奶!奶奶!”
他的奶奶就坐在帐篷外,刚才孙子合伙胡闹,她与同伴嬉笑看戏,这会儿慌忙赶来救护,呵斥帅宁放人。
帅宁厉色道:“你是他的家长?正好,跟我去里面评理!”
说着用空出的手抓住老太婆,不由分说地将祖孙俩拽进乡长办公室。
十几分钟后,吕所长来了,先站在门口向乡委书记牛宝河了解情况。
“刚才李凤花的孙子和一伙小鬼拿泥巴砸冠宇的人和车,宁总正好被他砸到,衣服全弄脏了,正找家长索赔呢。”
一般人为件衣服报警很荒唐,可帅宁不同,吕所长替李家心紧,问牛宝河:“宁总的衣服值多少钱?”
牛宝河苦脸摊手:“说是在范什么哲定做的,一套十七万,那衣服不能水洗,干洗又弄不干净,算报废了。”
“有发、票吗?”
“已经让人从上海寄过来了。”
“目击者呢?”
“人家的行车记录仪都拍下来了。”
吕所长咋舌:“李凤花的儿子赌钱把家里输得干干净净,卖了他们一家老小也赔不起啊。”
牛宝河双手拍腿:“可不是么,只怪他们没管好孩子,惹出这么大的祸来。您得帮忙调解啊。”
吕所长明白牛书记已调解失败,包袱全压到了自己身上,昨天被江桂芬殴打的伤还隐隐作痛,这才半天不到又摊上麻烦。乡上没什么大案要案,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件也能要人老命。
所谓调解程序就是骂骂过错方,再劝劝受害者,以公正的姿态拉偏架,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帅宁不理会他的套路,悍然拒绝道:“吕所长,我有权维护自身的正当权益,您也有义务秉公执法,如果没有赔偿能力,损害他人财物后就能概不负责,那穷光蛋都可以去尽情打砸了,反正没钱赔,警察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吕所长苦笑,李凤花马上站起来跳脚,指着她泼骂:“大不了你杀了我这老太婆,为件衣服你逼死人命,黑心肠的财主婆,老天爷怎不收了你!”
帅宁斜眼看看正捧着手机录像的陈杰,恝然道:“都拍仔细了,回头出了事,就拿视频跟他们对质。”
牛宝河忙喝止李凤花:“你消停点吧,这事清清楚楚是你孙子闯的祸,就是闹到县里去你也不占理。”
李凤花的儿媳田素兰也来了,先前一直满面羞窘地沉默着,见婆婆闹得太不成样,鼓起勇气向帅宁求饶。
“宁总,这事是我娃淘气,可我们家真赔不起您的衣裳,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帅宁只想唬唬这户刁民,瞅她还像个知廉耻的,讥诮道:“这话说岔了。你儿子拿泥巴砸人,我们才是受害者,什么高抬贵手,好像我们欺负你们似的。”
田素兰忙改口认错:“对对,都是我们的错,您要打要骂都随意,但这赔钱的事能不能通融通融?”
吕所长和牛宝河齐来帮衬,奉承话说了一箩筐。
帅宁等面子攒足了,慢悠悠改换坐姿,假装叹气道:“您二位这么为民着想,我也该体量你们这番苦心,先让老太婆和小坏蛋给我道歉。”
吕牛欢喜,急催李家赔礼。
李凤花扭捏不语,经不住他俩叱骂威吓,只好老实地说了对不起。
帅宁也不挑剔她的态度,对田素兰说:“现代教育不支持体罚,可小孩子犯了错必须给点教训他才能长记性。你这做妈妈的应该懂吧?”
田素兰连声答应,揪住儿子衣领狠狠抽了几下,险些被这讨债的小子连累死,她真想把他的屁股揍开花。
小孩哇哇大哭,额头又被母亲的指甲戳出几个红印。
帅宁心满意足,起身走到他跟前,蹲下来与他面对面说话。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今天遇上我算你小子运气好,以后没本事就别惹是生非。还有,我们冠宇是来帮助莲花乡发展经济的,拆了你们的旧房子,还你们新楼房,是你家大人太贪,一心想敲诈我们。是非对错你得记牢了。”
说罢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神气活像得胜的孩子王。
小男孩懵懂地眨着眼睛,扭头看看红脸赤颈的妈妈和奶奶,认知产生了动摇。
帅宁向牛宝河和吕所长告辞,两位乡官一起为这尊财神送行。
天放晴了,日照强烈,浓缩景物的颜色,由清新淡彩画变成俗艳的油画,凉爽气都被暑热赶跑了,空气里又飘浮着焦辣,干燥的尘土重新起飞。
“宁总,有人来了。”
随着陈杰的低吼,众人的视线飞向数十米外,只见大群村汉逐尘而来,目测有四五十人,不少手里提着家伙,为首的是李凤花的儿子李家勇。
此人是莲叶村一大恶棍赌徒,先前乡政府的人去李家找家长,他同妻子一道出门,走反方向纠集狗党,扬言要与冠宇的人大干一场。
农村崇尚“人多力量大”,当地人为争水争地聚众斗殴的情况屡见不鲜,牛宝河和吕所长都知道厉害,赶忙拉着帅宁退回去,手忙脚乱关上大门。
第三十三章
“快开门!放我妈和老婆孩子出来!”
李家勇炸雷似的吼叫着, 将铁门拍得山响。身后的壮丁围成扇形, 将乡政府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牛宝河站在门里,透过门缝灼急警告:“李家勇, 你这是干什么?聚众围攻乡政府,是不是铁了心要坐牢?”
李家勇应声踹门,门板震荡, 咚的撞在牛宝河脑门上, 疼得他大叫倒跌,被吕所长扶住。
老吕在莲花乡待了半辈子,这样的阵势也经历过几次, 镇定告诫外面的暴徒:“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再跟着李家勇胡闹,肯定和他一块儿去吃牢饭!”
铁门又发出几声沉闷的惨叫,李家勇贴住门缝吼骂:“你们这些贪官, 帮着有钱人祸害老百姓!绑架我妈和我老婆孩子,再不放人我拆了你这破地方!”
牛宝河额头鼓起一块大包,又痛又怒道:“你胡说什么呢!明明是你儿子拿泥巴砸人家, 弄坏了人家的名牌衣服,我和老吕调解半天, 眼看人家都原谅你们了,你还来闹事!”
他的话尾被李凤花的母鸡嗓啄穿了, 那老太婆听说儿子带了人来,自以为力量壮大,立时拿出当家做主的气概, 跑到门口冲李家勇喊嚷:“大勇,快来救你妈,你妈要被这帮贪官奸商作践死了!”
吕所长青筋暴鼓:“老太婆,你又来添什么乱!”
牛宝河也骂这老泼妇发了疯,瘪肚臭虫乱叮人。
李凤花更来劲了,哭丧着喊:“大勇你听听,他们还在欺负我!你得给妈做主啊!”
田素兰怕丈夫惹祸,急着拉扯婆婆,又向李家勇含泪苦告:“他爸你别乱来,我们都跟冠宇的宁总说好了,已经没事了,你快叫大伙儿都散了吧!”
“谁说没事了!”
静声旁观的帅宁乍然厉啸,似一把锋利的剪刀剖开喧闹,又像一瓢凉水洒进沸腾的汤锅,赢得短暂寂静。
她冷笑着稳步走到李凤花对面,转头问老吕:“吕所长,按规定当事人签了调解同意书,你们的调解才算生效,是这样吧?”
吕所长心脏又被夹起一角,央求她莫添乱:“宁总,这事您别管了,我们会处理好的。”
“我不管别人只管自己,好好一件衣服被人毁了,不讨回点赔偿,我心里实在憋得慌。”
吕所长近前两步低声哀求:“您说您这么有钱,一件衣服算什么呀?”
帅宁高声回应:“再有钱也不是给人随便糟蹋的!”,说罢冲李凤花扬起下巴:“你必须让你儿子赔我衣服,不然就上法院解决!”
她故意点燃导火线,李凤花蠢毒之人即刻上当,蹦跳着乱喷唾沫:“是你先欺负我孙子!把孩子的脸都打肿了,我们家还想找你赔医药费呢!”
“你有证人吗?谁看见我打他了?”
“我看见了,我就是证人!”
“那好,这话你留着跟法官说,做伪证是犯法的,你可别后悔。”
“我犯你妈逼的法,小婊子,不怕你再有钱,当着我儿子的面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凤花骂完变本加厉地朝帅宁吐痰,不偏不斜挂在她的裤腿上。
客观来看,这老农妇没有尊卑观念很难得,说明我国解放后在农村地区的土改运动和反剥削反压迫斗争很成功,极大消除了人们的阶级意识。但又从另一角度证实,李家勇平日是何等的凶横泼恶,以致让他老娘跟着作威作福。
其他人尚未作动,帅宁已讯若捷猿地抓住李凤花手臂往书记办公室拽,沉声说:“我倒要看看你儿子能把我怎么样。”
李凤花杀猪般挣扎呼救,李家勇跟着吼叫威胁,半张暴戾的脸嵌在门缝里。
“臭婆娘,快放了我妈!”
牛宝河等人也拦住帅宁求劝,帅宁转身指着李家勇向众人严肃表态:“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看着办吧!”
她强行将老太婆押进办公室,按坐在椅子上,命保镖严加看管。
李凤花乱骂乱叫,激动得尿湿了裤子。
田素兰被另一名保镖挡在门外,几头失火,六神无主,不停痛哭哀求。
她的儿子吓傻了,躲在角落里想哭不敢哭。见帅宁朝他走来,慌忙往办公桌下钻,被揪住衣服扯出来拉到一边。
李凤花和媳妇以为她要拿孩子出气,鸡叫鹅叫地阻止。
小男孩团缩着注视蹲在对面的女人,觉得她像一只坏笑的狐狸,生怕被一口咬死。
不料帅宁递上一只11英寸的IPAD PRO,点开一个手游界面,当着他的面操作了两分钟。
山村小孩没见过这玩意儿,即刻被绚丽的画面和有趣的内容吸引,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遗忘了恐惧。
“看见了吧,点这儿查看道具,点这儿控制方向,这个是进攻的,这个是防御……”
她粗略教授游戏方法,把ipad塞给小孩,摸摸他的小脑袋,让他专心玩。
陈杰见事态有些棘手,过来小声提醒:“宁总,这儿山高皇帝远,要是那些人冲进来就不好办了。”
帅宁淡定道:“慌什么,不会让你们卖命的,叫他们看好老太婆,你继续录像,我先去方便一下。”
院子里乡政府的人分成两拨,一拨用自行车、梯子、箱子堵住大门,严防死守,一拨在牛宝河带领下与门外的暴徒谈判。
吕所长已向县公安局求救,距离这么远,援军最快也要3小时才能赶到,这之前局面八成就会失控。
他认为当前保护帅宁的安全最重要,忙去找她。
帅宁刚从厕所出来,见了他一脸嫌恶地抱怨:“吕所长,你们这儿的厕所太脏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旱厕,那蟑螂和蛆就在便槽上乱爬,我差点蹲不下去。以后有人要搞‘忆苦思甜’活动,就领他来这儿上厕所吧。”
吕所长真想蒙住她的嘴,好容易截住话头,急道:“宁总,情况危险,我先带您找地方避一避吧。”
帅宁甩开他,正色道:“我又没犯法,凭什么让我躲?您先去把外面那些人打发了吧。”
吕所长以为富二代横惯了,不信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跺脚道:“他们都是没文化的法盲,冲动起来不计后果,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啊!”
暴徒们的嚣骂淹没了乡政府,人们像待在一只巨型蜂巢里,无数黄蜂在耳边振翅。
帅宁按按耳屏缓解耳膜刺痛,问吕所长李家勇为什么那么横,听说他与皮发达的侄子皮飞跃是拜把兄弟。这厮烂赌狂嫖欠了一身的债,仗着这层关系吹嘘皮发达是自己的靠山,还真吓住了一些债主。今天能召集那么多无赖来闹事,也是狐假虎威。
“真巧啊,我动了不山大王,先搞搞虾兵蟹将也不错。”
帅宁微笑着自言自语,无视吕所长催促,拍拍他的肩头说:“您先去歇着吧,我坐了半天车,想找地方打个盹儿,醒了再叫您。”
说完走进最近的办公室,将吕所长关在了门外。
那边李凤花闹嚷半晌,唇干舌焦骂不动了,见孙子爬在椅子前聚精会神玩游戏,全然忘了周遭情况,气恼吼叫:“牛牛,你还玩!快喊救命,让你爸来救我们!”
现在牛牛的耳朵只能接收部分波段,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太婆气得喷火,又唆使媳妇去。
田素兰恨他们母子不省事,独自坐在一旁滴泪,哽咽埋怨:“求您消停点吧,我可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牛牛不能摊上一个坐牢的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