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蕴有些含糊地向她解释道:“姨母是我娘族亲那边的妹妹,这些年一直寄住在苏府,我与她关系较为疏远”,他又道:“不过你放心,她待人还算温和,寻常她住在西苑,我们住东院,你别在意她就是了。”
林青穗还在愣神间,被淋成落汤鸡的车夫已在外边喊:“公子,到家了。”
入了苏府后,果然如苏行蕴所说,不似一般钟鸣鼎食之家,郡公府宅邸虽大,府里却只有一位姨夫人主持大小事务,仆从也不多,乍然间难免给人几分冷清寥落之感。
几日相处下来,小孟氏待人岂止是温和,委实太过热心,唯恐对她招待不周,吃穿用玩处处关怀备至,每日茶余饭后,还得另送些甜汤点心来。
林青穗才尝了两口银耳羹,苏行蕴就在外头喊:“青穗青穗。”
苏行蕴刚从外边营地回来,他见到小孟氏总是冷冷淡淡的神色,站在廊下随意打了声招呼,便只喊林青穗出去。小孟氏见到一身水汽的苏行蕴,连忙怜爱地道:“蕴儿回来了,怎生淋成这样,快快进屋换洗身干净衣衫。”
因屋外瓢泼大雨昼夜不停歇,院子里的沟渠排水不及,庭院已蓄了一层齐脚踝高的积水,苏行蕴穿一身暗灰劲装,大半个身子湿透,立在那处水人儿似的,衣摆裤管都嘀嘀嗒嗒的淌着水。
林青穗见到他这副狼狈模样,也着急地几步走出房门,皱着眉头关切道:“你回来怎么不先回屋去换洗,这一身的水,若是冻出风寒可如何是好?”
孟氏带着丫鬟们匆忙去寻干布暖盆,苏行蕴不以为然的扬着嘴角,朝林青穗勾勾手,待她靠近,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糕来,湿润润的眼里尽是笑意:“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林青穗一愣,苏行蕴又道:“从糖水街走的时候顺道买的,趁热吃才香,这不是怕甜糕变冷了么,便径直来寻你了。”
他的长衫衣袖已湿到肘弯,修长的手指泛着湿润,唯独掌心拿着纸包的栗子糕,却还干干爽爽的还冒着香甜的热气,林青穗愣愣地看着他转不过眼,男子连发丝都沾着水雾,眸子漆黑如墨,却充盈着欢喜之意,唇色殷红,莹润润的泛着水光。
他整个人看似清冷又桀骜,给人的感觉却温暖又热烈,仿若冰棱寒山之下蕴藏着岩浆地火,又似生硬顽石之中包裹着温润的蓝田玉,林青穗心口砰砰砰的跳着,涌出一股巨大的热流,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啊。
苏行蕴见她怔怔的模样,咧出一排白牙笑道:“发什么愣,快尝尝,这家点心铺子寻常都要排着队才买的到的,如今雨大客少,才让我顺路捡个漏。”
林青穗吸了吸鼻子,她伸手拿过点心纸包,微微垂着眼帘,催他速速回屋去换洗,咬着唇暗声道:“傻子。”
她声音不大对,软糯中似乎带着几分哽意,苏行蕴低头看她,探究道:“怎么了?”见她眼里闪着一层清润水光,顿时大为惊奇:“你不是感动哭了吧?”
林青穗自然不肯认,使力推着他往前走,苏行蕴心情大好,二人正推搡间,小孟氏拿着崭新的斗篷巾布走了过来,正要唤他,苏行蕴却扯着林青穗的衣袖就跑,只留下一句:“不用麻烦,我回自己院子去了。”
小孟氏在身后无奈地叹息一声,丫鬟捧着暖炉立在她身侧,见自家公子携了清俏的姑娘扬长而去,那两道轻盈背影洒脱又肆意,直至渐渐隐没在拐折的烟雨中,丫鬟才语焉不详的开口:“林姑娘倒是好本事,竟这样得公子欢心,只是这般哪成体统?”
“罢了罢了,”小孟氏摇摇头,看了看廊外紧凑密实的雨帘:“只要蕴儿欢喜就是了。”
“夫人,”丫鬟不赞同的劝她道:“您就是太娇惯公子了,公子毕竟年纪轻,在男女之事上又毫无经验,这等大事还是得你替他掌舵把握着。”
“眼下随他去吧,蕴儿还是头一回有心仪的小姑娘呢,”小孟氏摆手回屋,将手上的单衣斗篷递给丫鬟,似是不经意呢喃道:“总归将来入苏家大门是那位皇家贵女,到时我更管不着他了。”
***
雨势不减,一路屋檐边平地处哗啦啦浇着水瀑,连空气都是清冷潮湿的,苏行蕴似是玩心大起,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拉着林青穗拔足奔向自己栖霞院。
“公子!慢些!”下人们一路打伞挡雨不及,到地方时林青穗也染了一身湿气。
“公子回来了!”栖霞院门房一声长唤,丫鬟仆人们匆忙撑伞出房来迎,众人见公子携了位姑娘来,讶异地将人请至正室,手忙脚乱的上茶摆点心,起炭盆抬热水。
“好吃不好吃?”苏行蕴非得让林青穗尝了栗子糕,才肯挪步去沐浴,林青穗拆开纸包尝了一块,酥软滑口,甜而不腻,她点点头乖觉道:“好吃。”
苏行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额前的软发,侍奉在一侧的丫鬟们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苏行蕴吩咐大丫鬟染绯、颜紫等好生伺候姑娘,这才抬步去侧房沐浴更衣,林青穗脸上发着烫,局促的坐在屋里候着。
染绯等人早知道公子带了位姑娘进府,安排在西苑同小孟夫人住着,谁知今儿竟领到栖霞院来了,二人形貌竟这样亲密无间,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丫鬟们得了公子嘱咐,又见林青穗鞋外衫打湿了些,生怕伺候不力,姑娘长姑娘短的唤着,非得齐拥着她去换身爽净衣衫鞋袜。
苏行蕴很快便换了身蜜合色绸杭长衫出来,墨发半湿,眉目舒朗,浑身散发着清润好闻的气息,林青穗正坐在圈椅处喝茶,见他这模样,瞬即撇过眼假意打量屋内陈设。
林青穗换了件浅绯色外衫,衣襟处绣着精致的桃枝,很衬她的肤色,苏行蕴大步走近屋内,眼前一亮,开口问道:“咦,这是谁的衣衫?”丫鬟染绯解释道:“是奴婢的新衫子,咱们院里从前未来过女客,因而一时....”
苏行蕴点点头:“还不错,”他侧头对丫鬟语调轻快道:“她穿着比你好看,你以后不许穿这个色的衣裳。”
染绯闻声目瞪口呆,屋子里几个下人均低低的笑了起来,林青穗不由嗔怪的乜他一眼,染绯瞬即反应过来:“是,明儿奴婢就将绯色衫尽数锁箱笼里。”
林青穗哭笑不得,连忙道:“不必不必,你家公子只是胡言乱语罢了,”苏行蕴撩袍坐于一侧,打趣道:“以后她们才能听你,现在可还是我的下人。”
林青穗脸更烫了,暗斥苏行蕴没个正形,丫鬟们互相交错眼色,愈发诧异不已。
枯坐无聊,苏行蕴要教林青穗投壶,两人玩闹了一阵,门房冒雨来报:“公子,有客来访,说是温相府里的人。”
第84章 故人相逢
“温相府中来客?”正抬手提箭的苏行蕴愣了愣, 但他很快便颌首应了声, 似乎意识到了来人是谁, 苏行蕴吩咐护院道:“将贵客请至翠荇厅,”而后继续单手挟着林青穗的右臂, 掷箭入壶, 连中。
既有客来, 林青穗便自觉收了箭矢, 催着苏行蕴去待客:“我在这等你便是,不必顾忌我。”苏行蕴朝她笑了笑,理罢衣襟,神色自若的啧了声:“罢了,都找上门来了,一道去吧, 多半是老熟人。”
林青穗疑惑的瞅了他一眼,她在京城并无熟人是达官贵客, 更何况方才门房来报说是相爷府中,这样的大官, 怎会是她能结识的。
“见了你就知道了, ”苏行蕴神神秘秘道:“大约他也正是为你而来。”
林青穗满腹疑窦的随着出了房门,大雨仍旧入注,所幸翠荇厅离栖霞院距离不远, 绕过廊庑阁楼,很快抵达厅房门口,林青穗刚一探头, 只听屋内熟悉的声音率先喊道:“三妹!总算找到你了。”
“二姐?”林青穗惊呼出声,再定睛一看,只见大厅之中正坐着几位熟人,林青芜和朱俏,甚至嘉柔郡主也在:“你们怎么来啦?”
“还说呢穗穗!”朱俏和林青芜疾步冲过来,一左一右拥着林青穗的胳膊,来回拉扯摇晃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表情:“前几天你不声不响就不见了,后来听小大夫的人说你跟他走了,谁知道京城天气这般古怪,这雨一下就不见停的,我们担心你,这才跟着郡主他们下山来寻你。”
林青穗被扯得摇头晃脑,连声解释:“我之前打算当天就返回的,就只草率的给你们留了句话。谁知天气古怪,苏行蕴后又说山道受雨崩塌了,阻断了去风泉山庄的路,只得暂且他府里避一避雨。”
“你们来了也好,我也正担心你们呢。”她走进屋给郡主垂首拜安:“郡主,您也来啦。”
嘉柔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她面无波澜的嗯了声,见到林青穗之后并无喜色,抬着茶碗啜了口热茶,眼眸一眨,瞟了瞟与她相隔几座的男子。
林青穗再一旋身,正也要上前拜谢那位公子,恰巧四目相对,而后,她便半曲着膝盖愣在了那里。
男子穿一声木兰青云纹缎裳袍,外披了件暗色单夹披风,迎面相视之,眼前恰如漫开一副浓浅相宜的水墨画卷。
他静阑如水的端在黄梨木雕花椅上,姿态闲雅,状若雪霜,面容似出尘桃瓣,黑眸如澄澈湖水,仍是当年那如玉公子,俊朗出众,风仪不凡。
“青穗姑娘,”温行易几指无意识的叩了叩椅沿,唇边牵出一抹绻缱的笑来,声音温润如窗外烟雨葱葱:“好久不见了。”
方才林青穗一出现,他便在注视着她,小姑娘长大了不少,穿一身浅绯衫裙,像一朵初绽苞蕊的桃花。芙蓉秀脸初开,星眸灵巧如初,气质更显得清婉沉稳,她站在那两个丫头面前,温声安慰比她大的姐姐,还是如同昔年那般,年纪最小却是众人的主心骨。
她面带笑意的走进屋来,向嘉柔郡主请了安,却还是没有看到他。
温行易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平静淡然的等着,直到此刻,她终于抬眼回望着他。
林青穗眼里的惊讶是显而易见的,她睁着目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温行易先出声打了招呼,林青穗才讶异道:“温……温公子,这么巧!”
“不巧,”一旁嘉柔郡主凉凉插句话,她轻拨了拨茶盖,吹吹热气,鼻腔里哼了声:“他专程来找你的。”
林青穗暗吸了口气,磕巴道:“这...这,”她瞥了瞥嘉柔郡主,下意识往身后推了一步,面上神色却是由衷的惊喜:“好多年不见,这真是,郎大十八变啊,温公子愈发清俊显贵了,这乍一眼看上去,还...还认不出来呢。”
林青穗说罢又小心翼翼的偷看了眼嘉柔。
温行易闻言垂了眼帘,语调不变,浅笑道:“是吗,青穗倒是未变多少,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林青穗有几分尴尬,又有些歉意,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合适。并非重逢温行易不高兴,着实是这时机不大对,嘉柔郡主在这里,容不得她不心虚。
嘉柔赌着气扫了他二人一眼,她是个不大藏得住心思的人,尤其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林青穗竟然和温行易早就认识,她还傻乎乎带她去看心上人!
难怪当时林青穗反应有点奇怪,再看温行易这几天的失常模样,嘉柔心里腾起股不祥的预感,怎么着,这小姑娘不单是苏行蕴的知己佳人,还是温行易的旧红颜咯?
“林姑娘,你倒是沉得住气,”嘉柔撇了撇嘴,意有所指道:“乍一眼没认出人来吗?”
“郡主,我...”林青穗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就知她应是生气了,这关口,颇有些百口莫辩的意味,她正寻思着如何解释才好,小孟氏救星似的出现在屋前。
“蕴儿,”小孟氏领着一行侍女缓步而来,见了众人颌首示意后,和蔼笑道:“听说府里来客人了,这等天气,想必贵客们难免沾些雨水,因而我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苏行蕴面色不咸不淡的,好歹向小孟氏介绍了屋内几人,说到嘉柔郡主时,小孟氏顿然一惊,连忙屈膝行礼:“竟不知是郡主登门造访!”
苏家这位小孟氏的身份,嘉柔母亲早就跟她说过。
她是苏行蕴的娘亲孟华容之义妹,当初孟华容出门在外意外涉险,小孟氏机缘巧合救了她一命。小孟氏无父无母,孟华容便将她带到府中,因有救命之恩,恰巧她也姓孟,孟华容与她便认了干亲。
施恩者良善救人,受恩者知恩图报,这原本是一桩美事,却因人心不足,在之后几年却渐渐生了事端。
小孟氏当年年岁还小,孟华容原本寻思挑户靠得住殷实人家,将她好生风光嫁了,可性子温柔软和,对孟华容言听计从的小孟氏,唯在此事上,怎么也不肯听从义姐的安排。
她百般看不上孟华容替她精心挑选的郎君,嘴上冠冕堂皇的,说什么此生只愿伴义姐左右,孟华容初时只当她性子怯弱,怕出去了吃亏,一时想不开。
却不想,过了几年,小孟氏觑了个机会,趁苏家大爷龙骧将军苏靖西喝醉的功夫,偷偷爬上了他的床。
苏靖西两夫妻鹣鲽情深,府中连半个通房也无,小孟氏与苏靖西闹出这样一场,无异于在当众打孟华容的脸。
小孟氏还梨花带雨的哭诉是苏靖西强的她,孟华容好比生吃了黄莲,又苦又恶心。
那时恰逢边关战事吃紧,苏靖西很快便整军出战西北关,孟华容还未想好安顿小孟氏的法子,随后也跟去了边疆战场。
再之后便如众人所知,苏将军夫妇为国献忠牺牲,苏靖西被追封为西夷郡公,苏靖歇被封为西林圣手,可苏二爷无心入仕,偏要带着小侄子云游江湖。
偌大一个苏府,就这样便宜了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孟氏。
因孟华容和敏仪公主关系亲密,苏家后院一些私密事,孟华容当初一并同公主诉过苦。敏仪公主又以为女儿迟早要嫁到苏家去的,便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将他们家情况告诉了嘉柔。
敏仪公主是万分看不上小孟氏的,她对女儿道:“那女人手段本事都平平,又无娘家撑腰,也就是这些年苏府无人在家,养条看门守院的狗罢了。”
嘉柔这还是头一回进苏府,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小孟氏,一时间没顾得上生林青穗的气,暗地里在啧啧的笑话苏行蕴,看样子,这对姨娘嫡子关系还算融洽。
“孟娘子不必多礼,”嘉柔缓缓抬手,闲散散的唤她起身,又颇为幸灾乐祸的,瞥了面色暗沉的苏行蕴一眼。
小孟氏何等人精,她一见嘉柔那戏谑探究的眼光,又开口称呼她为孟娘子,心里便知这位贵家女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