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来苏州之后,他开始每年两头跑。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倒是呆在益州老家,只有夏天和初秋会来到苏州。至于说给苏州报馆的稿件?每月有专人往来于益州和苏州,沿着长江递送珍贵的稿件。
没有走驿站邮寄,那是担心驿站邮寄中间有什么闪失...那就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至于这样做的成本,反正丁一新的文稿足够珍贵,这一点成本,简直就是毛毛雨啦!
请帖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这种请帖都是制式的,甚至里头的内容都不一定是丁一新本人所写。只不过表明了邀请连翘的诚意,希望到时候务必赏光云云。
连翘丢开请帖,直接抓住许文华:“听说你与丁一新颇有些交情,是熟人来着...怎么样,他人怎么样?”
许文华似乎对这话并不感兴趣,相当直接道:“他有交情的人多了去了——他能怎么样,普通的很!”
其实这个评价就已经非常不普通了!身为业内第一人耶,如果不是年纪大了一些,简直就是小说中男主人公才能有的身份。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普通?哪怕他的天性确实是很普通的那一类,长期处在那个位置上,也会不由自主发生变化的。
关于这一点,连翘自己深有体会。
她在苏州的日子里,因为小说写的出彩,收获了大量的人气。再加上是作者中少见的女子,所以聚会之类的场合她常常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人人都迁就她、顺着她,偶尔她有什么要求,都拼了命地想要满足她。
若是有的时候她有什么出格不对的,大家也不会责备她,甚至会主动为她开脱——似乔琏先生那样的女子本就不能以凡俗论之!语气斩钉截铁真心实意!
不要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被宠坏,实际上大人也是一样的。只是相对而言大人被宠坏更加困难一点,因为大人往往比小孩子多了一点自制力。
连翘半个月前有一次回家去,姐妹们聚在一起,其中又生出了一些事故。若是她没有来苏州以前,这种程度的事故根本不会多想,不是她脾气太好,只是成年人,哪能随便一点不顺心意就发脾气。
然而上次,她真的是心头火起。虽然最后也没有发脾气,但是冷脸了半日,还是张贵子劝她,这才劝过来。
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她其实已经被‘宠坏’了!
环境是会改变人的,哪怕当事人有意识地保持自己也不会有太大的用处,除非本人是有大毅力的那种。不然的话孟子也不会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了,这本来就不是轻轻松松就能达到的。
而现在,丁一新,作为行内第一人,而且成名已久。按照道理来说他受到的赞誉和偏爱应该更多才是!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保持住了‘普通’这一特点,怎么想也觉得非常厉害了。
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行当里获得如此大的成就,本来就不能是普通人吧。
连翘并不觉得许文华会胡说八道...实际上许文华也从不胡说八道。至于别人说他的大多数对人的评语都过于主观,以至于不公正,近乎于胡说八道了。这一点在连翘的认知中,他不能说是胡说八道,只能说许文华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
而且透过现象看本质,剥落掉那些相当不友好的语气和措辞,许文华的评价很多都相当一针见血呢!
唐宋在一旁笑了起来:“乔琏先生别管许文华了,话说在他而言,这世上除了他许文华,又还有谁不普通?呵呵。”
连翘放下丁一新不想,也笑了起来。捂着嘴笑眯眯道:“这也没错啊!文华的话,身上处处都显示着不入流俗的意味。若是他在旁映衬,我们都显得乏味了。”
若是唐宋、朱敏这些人说这个话,许文华能立刻捶爆他们的狗头,因为他很清楚这就是嘲讽。但是现在连翘来说,许文华迟疑了,他其实不太能判断连翘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还是跟着唐宋调侃他。
虽然当是真的,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许文华知道,连翘对他的评价非常高,而且也从来不吝惜给别人高评价,这样嬉笑怒骂或许就是来真的。
为了连翘一句话想了又想,等到都离开连翘家了。许文华才觉得莫名其妙——这样一句话有什么好想的?真的就真的呗,若是调侃,说实在的,他又差这一句调侃?难道能为了这个吃了连翘不成?
连翘可不知道许文华一脑门子官司,她满心期待着去丁一新家聚会的日子。聚会本身并没有什么意思,肯定也是一大帮熟面孔。关键是认识丁一新,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连翘打起精神了。
不论怎样,业内第一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得到许文华的敬佩,自然也是值得相交的。而多认识了许多值得相交的朋友,这也是连翘离开嘉定来到苏州最大的财富之一了。现在认识丁一新,连翘只觉得充满了期待。
等到了聚会那一日,连翘早间才起来,就见屋子外面雨丝绵绵。这时候还没有到真正的夏天,算是梅雨季节,这样的雨水倒也正常。连翘只看着外面的天气,让小厮小虎提前出去订马车,然后又让春儿给准备雨伞、木屐之类。
绣花鞋外头套了木屐,这才打着雨伞上了马车。古代的绣花鞋漂亮、舒服,但是真的非常不防雨!想也知道了,一层一层的袼褙就是白布和浆糊而已,没有一个隔水层,要怎么防雨防水?靠意念吗?所以外头套一双木屐,到了地方再脱下就是比较方便的了。
丁一新此时正在家中待客,虽然天气不太好,但是这是他早有考虑的,所以压根没有安排户外活动,最后倒也没什么妨碍。
丁一新其人有四十出头了,在行当里正是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时候。既不会像前辈们一样因为精力不够而所产甚少,也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有这样那样的错误。这时候在前厅里接待一个又一个的客人——他这是小型聚会,来的都是圈子里有牌面的人物,每一个都不能敷衍。
这时候外面又下雨,他还得时刻安排家人拿来干爽的大手巾。若是有人湿的厉害,或者安排更衣,或者安排火炉烤干衣服,更加麻烦了。
好容易歇下来,他正好与旁边的王思齐闲聊:“我与那位乔琏先生下了帖子了...观这位先生的小说...”
王思齐挑了挑眉,道:“如何?”
“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就是这些词儿。说实在的,行内这些年好久没有这样能带来新风的人物了!我是盼着见她的。只是你之前与我来信,将这位先生说的天上有地上无,再加上回到苏州这几日,无论是报纸还是你们这些人,都吹捧的过分。”
“非要说的话,我现下有些怕了。若是她没有那样的程度,我恐怕会非常失望。”说着,丁一新还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样是不是对年轻人不太公平?”
王思齐笑得高深莫测:“那你就等着罢!看你能看到什么人!”
第230章
许文华到场的时候被丁一新截在了门口,低声问他:“之前托你的那件事,我是说那位乔琏先生,真送了请帖?你该不会半道给忘记了罢......”
许文华没好气地瞪着丁一新:“我在你眼里就这样靠不住——这不是来了!?”
他显然是看到了马车帘子打开,有一个女子身形的人正在和车夫结账。皱着眉头看着外面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径自撑了伞出去。
丁一新茫然地看了一眼旁边闷头笑的王思齐,不解道:“我怎觉得这些日子我不在苏州,硬生生地错过了半本小说,这时候都有些看不懂了。话说文华那小子怎么这么古怪,先不说如何看清那就是那位乔琏先生。就说这雨下得大了,他出去做什么?”
王思齐折扇‘唰’地一声打开,装模作样地摇摇摆摆:“这么大的雨出去做什么?我说你该不会是糊涂了吧,这难道看不出来?这天底下的男子啊,看着脾气再不好,也有上赶着做火山孝子的时候!难道他许文华能够例外?”
“这不能吧,给女子献殷勤,不是他许文华的——”丁一新想也没想就反驳了王思齐这位朋友。然而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
外头许文华也顾不得身上衣摆打湿了,一只手高举着青油布大伞,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扶着里头出来的一个姑娘。
丁一新也是过来人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不是献殷勤,还有什么是献殷勤?
正心中惊讶来着,就看到一个穿着杏花色交领上襦,玄色绣银色凤凰马面裙的姑娘有些颤巍巍地扶着许文华下马车。一只手搭在许文华手上,另一只手提着裙子的一角,小心翼翼。
裙摆似乎微微地沾湿——甚至姑娘浑身都带着微微的潮意。其实丁一新还没有看清那姑娘,但是就是觉得这一幕极好,立刻脑子里就有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来灵感了咩~
等到姑娘拎着裙摆小心下车,许文华一路和她肩挨着肩过来,见到丁一新便道:“这就是你之前想要见的‘草堂老翁’丁一新了,本来就没什么可看的,难道不普通?”
说实在的,如果是看外表,那确实有些普通。不同于许文华颜值赛高,甚至没有王思齐身上的落拓不羁。现在站在连翘面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若是不说他是丁一新,连翘决计想不到!
正如许文华所说的,普通,普通到了平庸的地步。既不显得光耀,也没有让人厌恶,平淡的就像是一杯水。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对方身上有一种十分平易近人的气质,亲和力十足。
简而言之,对方就是那种一看就没什么攻击性,容易让人相处的那种。
“丁先生...”初次见面,连翘捏着帕子行了个礼。
丁一新愣了愣:“...乔琏先生不必客气。”
此时连翘还没有和丁一新说两句话呢,旁边的许文华就将她手上的帕子抽走,胡乱擦着头上和手上的雨水。
连翘忍了一下,到底没有忍住:“呀!许文华,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手帕?你用了我还能用吗?”
手帕虽然没有汗巾子那么私密,但也是挺私人的小物件的。也就是现在,若是民风没有那么开放的时候。小姑娘的一条手帕落在男子手里,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就算连翘并不是真正的古代姑娘,并没有那么讲究。但是那条手帕是她非常喜欢的,要是许文华拿去擦汗擦水什么的,就算洗干净了,她也会觉得用着别扭的啊!
许文华嘴一撇,眉毛一扬,手帕盖到了连翘头上:“就一条帕子也这般?这又不是你绣的!当我不知道?就你那针线...啧啧啧!”
忍无可忍,用过了的手帕居然直接盖脸上!连翘将手帕摔在了许文华怀里,向丁一新再行了个礼之后,转身就走。许文华顺手就将手帕塞在衣襟里:“你这人怎么脾气越来越坏了?”
两个人都走了,王思齐笑得打跌,丁一新满脸的茫然。
笑够了之后,王思齐这才喘匀了气道:“如何?”
“什么如何?”丁一新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王思齐再次打开了折扇,笑着道:“还是哪个如何,我说乔琏先生啊!”
丁一新想起刚才看到的连翘,人家在马车旁的时候确实看不清。但是随着雨中慢慢地走近,越来越知道传闻确实没有夸张,是个美人。
美人对于丁一新来说并不稀罕,他老婆年轻时就是老家有名的美人了,两个妾室也非常有姿色。至于带着如今的名声与身价,脂粉堆中,他一直是非常受欢迎的!为了求名,曾经苏州的花魁娘子也不是没有自荐枕席的。
连翘漂亮,但是在最漂亮的那一撮中就显得寻常了。
但她身上、眉眼间有一种飞扬起来的自在,仿佛是可以破开云幕的光,又好像是夏天的一阵风。洒脱爽快,简直不必开口就漫了出来!
在丁一新面前行礼的时候鬓边有一缕发丝跑了出来,湿成了一绺。另外辫子尾巴、裙摆、衣肩全都有着淡淡的水痕——玄色的裙子用的大概是比较厚的布料,湿了之后就非常重,水痕甚至拖在了青石砖的地面,留下湿漉漉的印迹。
她好像雨天的风,风里带着水汽。轻盈又沉重、舒爽又冰凉,有一些生水的腥气,但更多是梅雨季节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泥土的味道。
丁一新不愧是搞写作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远远比他看上去要感性的多。凡是生活中的‘美’,他都非常善于捕捉。当然,这种美并不是特别肤浅的那种,譬如美人红颜、春花秋月这些。这里的‘美’应该包括的是表层美感之下,一些更加气质上的东西。
就比如一个女子,表面上并不算美,但她身上有一种坚韧不屈的气质,那么这也依旧能够打动丁一新,让他觉得这就是美的,并且产生巨大的灵感。
连翘仰着头笑着看他的时候,他非常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比别人都要明亮的眼睛,以至于他不能分神去观察她身上其他的东西。
“人物精彩,至少只看这个样子和精气神,不枉费你们这般吹捧。”丁一新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醒过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文华那算是怎么回事?手巾这里准备了一大叠,难道没看见?那样拿人家小姑娘的帕子,和谁学的...如同大街上的小流氓一般!”
王思齐用一种‘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看着丁一新:“这还用得着学?等遇上钟意的人,哪怕是个谦谦君子也能自己变成小流氓!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耍过流氓。”
王思齐哼哼了两声:“若是我年轻了十岁,我也凑到乔琏先生身边去了,还有他许文华什么事儿?”
从丁一新的角度,正好看到许文华追上连翘,然而连翘依旧不搭理他。所以他伸出手拽了连翘身后的辫子一下,姑娘总算回头看他了......
丁一新简直哭笑不得:“算了,我说错了,他这哪里是小流氓的营生,分明是、分明是小孩子...真是犯浑!”
“都一样都一样。”王思齐倒是随意的很。
这一会儿丁一新也算是整理好了心情,数一数人头,发现人已经到齐。便收了笑容,正经道:“如此,咱们就再去和这位乔琏先生打打交道罢。如今人物精彩是有了,就是不知道脑子如你们说的那样。”
从连翘的小说来看,其实看得出来必定是一个有见识的。但是丁一新是行里的老江湖了,很清楚小说透露出来的并不一定是真。先不说若是有助手参与创作,会带来多大的变化。就说完全独立完成的,小说里的东西也不能和作者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