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百岁大为惊喜:“什么!玉官儿都要在压轴戏上串角色了?”
语气就像是自家大丫头出息了一样,喜滋滋的。不过也不怪这样,压轴戏可以说是一个戏班子最重要的戏,唱主角的当然都是自家班里的台柱子,再不然就是从外头请来的明星。就连配角也是精挑细选的,要么是资历足够老,实力也很强,只是没有出头的。要么就是寄予厚望的新人,玉官儿很明显就属于后者。
梁百岁乐了一会儿,就开始给班主介绍连翘他们三人。班主一听,竟是三位小说业的大神,立刻殷勤了很多。不仅没有拦着他们进后台,还亲自带路,殷勤的不得了。
表面上看戏班子和写小说的作者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不必那样。但实际上这种戏班对知名作者都是很讨好的,一方面自然是垂涎知名作者手上的报纸资源,这些戏班可是很需要报纸宣传的。另一方面在于作者本身随时能变身剧本作者,谁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就能帮上忙呢,结个善缘总没有坏事。
戏班子前台是光鲜亮丽的地方,后台却非常乱。主要是现在是前面还在演戏的时候,后台整理行头的,穿戏装的,化妆的,调试乐器的...还有人在其中来来去去,越发地乱了。
班主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个靠近里面的位置,这里旁边还开了一扇小门,对着一个院子。按理说,这就是戏园子的后院了,驻扎在戏园子的戏班往往就住在后院里,后院宽敞的场地也给他们排练提供了地方。
这个位置放了一排梳妆台,每个梳妆台前都有一个小凳子,此时坐了好几个正在上妆的戏子。其中就有那位玉官儿——他们一色都穿着白色中衣,重重的油彩妆容已经卸掉了,此时正在重新化新的。连翘当然认不出谁是刚才唱《绵绵恨》的玉官儿,但是梁百岁认识就可以了!
梁百岁勉励了玉官儿几句,又和她说一些戏曲上的事情。连翘听的没什么意思,思绪就渐渐发散开了,忽然,从旁边的通后院的小门里听到一段若隐若现的唱腔。这实在是太容易被捕捉到了,不是因为唱的太好,惊为天人。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唱的太烂了!
连翘不敢相信,这可是戏园子的后院,在这后面练习的都应该是专业的吧,可是这个唱腔、这个唱腔,实在是太像一个笑话了!
一时好奇,连翘便站在门口去看。这一下就正好看到院子一个角落,一株梧桐树底下有两个人,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拉胡琴。另一个是个年轻女子,手上做着动作,随着胡琴唱词。只看样子,像是戏班子很常见的景象。
连翘这一看就更觉得奇怪了,因为她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动作十分熟练,姿态说是曼妙也不为过,一看就非常专业,不可能是外行人!但是,但是那样的歌声...算是什么?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不觉连翘已经出了校门,站在廊下离梧桐树更近地地方看。而随着观察,她倒是慢慢沉迷于那个年轻女子的表演了!
是的,唱的是很烂,但是姿态、眼神,甚至声音里的情感,这些都是无可挑剔的。非要说的话,除开声音,她是连翘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好的戏子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因为做出这样的评价凭借的是她上辈子的审美。她其实没有太在意唱腔或者舞姿那种东西,那种东西她也品味不出多少妙处。真正让她觉得好的是这个女孩子的‘演技’,没错,连翘从一个戏曲工作者身上看到了演员的素质。
这样说或许很难理解,毕竟戏曲和后世一般意义上的演员,电影演员、电视演员,甚至话剧演员虽然同称演员,但差别是很大的。相比之下,戏曲更接近歌手和舞者的结合,其中又以歌手为主。最早的看戏不叫看戏,叫听戏,这就说明问题了。
但是正如百老汇的歌舞剧演员身上能看出演技一样,其实戏曲演员身上也可以,只是这种属于电影、电视、话剧演员的素质,很难从戏曲演员身上看到...难得罢了。
而在这个时代,没有电影、电视、话剧,想要看到这种素质,更难了。因为在后世,戏曲演员常常接触电影电视这些东西,多多少少有一些模仿的意思,这种天赋可能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这个时代就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了。
拉胡琴的和唱戏的那个都看见了连翘,但是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丝毫不为之所动,依旧是关注着自己的事情。
一出唱完了,那女子额头冒着细汗,于是停下来用手巾擦汗,并且端了一碗茶喝。
连翘笑着点点头,道:“老板跳舞真好看。”
虽然连翘觉得对方声音也挺有感情的,但也知道按照戏曲的要求,那是完全不合格的。为了防止自己的夸赞像是说反话,所以只提了对方舞蹈部分很好。
那年轻姑娘这才放下茶盏,对连翘回了个礼,谦虚道:“跳的不好,小姐谬赞了。”
连翘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是戏班子的姑娘,这年轻女子也不欲多说,一声招呼之后略作休息,竟是要继续唱的样子。
连翘听她说话的口音仿佛是苏州那边的,便多问了一句:“老板是苏州人?”
年轻女子点点头:“正是呢,我们这个班子都是苏州来的!小姐也是苏州人?口音听不大出来呢!”
的确,这是这个世界连翘留给她的财产之一,一口非常流利,几乎听不出口音的官话。从这可以看出来了,连翘不愧是书院里成绩很好的一个,学习的时候一定很认真。这个时代虽然也有注音的手段,但相比后世的拼音那是麻烦的多的存在!
古代拥有一口完全听不出口音的官话,那一定是要下大力气的!
连翘刻意切换了苏州口音说话,对方原本颇为冷淡的神色一下软化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千里之外遇到家乡人,这总是人开心的。
略说了几句话,连翘知道他们是一个苏州来京城讨生活的戏班子,在这个时代,戏班子外出讨生活、积攒名气,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这个名为玉梨班的戏班子也不例外,是这个时代北漂戏班的一员。
而这个年轻女子叫陈小官,也是戏班子很常用的取名。
连翘也自我介绍:“我本姓连,今岁才随着母亲来京城探亲的,大约要住一段时间,等到明年才能回苏州。”
听到连翘说回苏州的事情,陈小官露出有些羡慕的表情,但很快将这眼神收了起来。只是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又投入到练习中去了。
连翘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再次确认对方身上真的有那种属于演员的气质,心里啧啧称奇。觉得对方只要稍作改变,演个话剧什么,一定能掀起时代的改变。
嗯...嗯嗯!?话剧,连翘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说起来对方的嗓子这么差,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这时候依旧坚持唱戏是很让人感动啦,但是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啊。
如果让对方去演话剧的话,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绝对是个演话剧的好苗子啊!
然而这些事情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人家戏班子做的好好的,又不会做话剧团。至于说陈小官本人,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肯定也做不成话剧。
连翘不欲多事,于是看了一会儿,估计后台梁百岁他们那边差不多了,于是静静地转身离开。
只是在连翘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的胡琴声和戏腔同时戛然而止了。连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看到的是三个人进来了,领头的是一个穿绸缎衣服,手上拿了一把川扇的四五十岁男子,身后则站了两个像是随从模样的青衣青年。
连翘只听那个原本一言不发只是拉胡琴的男子,弯着腰,恳求道:“请于老板再宽限一些日子吧,等我们玉梨班找到合适的地方,一定尽快搬出去,绝不让于老板为难。”
那穿绸缎衣服的男子,却是有些不耐烦了:“什么叫做不让我为难,如今你们已经让我为难了!海棠馆往常都要驻扎三个戏班子这才能周转的过来,只能说恰好够住而已。地方只有那么大,你们占着地方呢,其他与我们定了约的戏班子该怎么办?”
陈小官忍不住道:“我们也是定了约的呢!”
第396章
“我们也是定了约的呢!”
陈小官这话一出,对方原本还算过的去的语气一下变了。连翘听到那位于老板尖刻道:“陈老板这话就说的没良心了!虽说我们原本是定了约的,但是也不是我这边不愿意履约,而是你们玉梨班不能履约了!”
“住在海棠馆也可以,但你们至少能驻场唱戏啊!如今你们撑得起一个场子?”
对方的话显然将陈小官问住l,半晌没有言语。连翘心里估计这里头可能有一个非常长的故事,正出神的时候就见原本在后台的玉官儿站在门口道:“连小姐,梁先生他们正找你呢!”
“哦,来了!”连翘来不及想清楚,便跟着进了后台。
宋志平见她完完好好的,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看着她道:“一眼不见你就不见了,刚才去哪里了?”
连翘解释道:“后台有些气闷,直接去了后面院子里站站。”
“怕你出去转悠,不知道绕到哪里去——这种戏园子都有些年头了,又常常加盖房屋,原本的形制早就没有了,有的时候绕进去了都出不来。”说这话的是了解一些戏园子的梁百岁。
连翘摆摆手:“哪里至于。”
“哪里不至于呢?”就连平常最不在意小处的白明星也道:“恐怕你是没有在戏园子后面的院子绕过。”
连翘不愿意一直纠缠这个话题,便问旁边的班主:“班主,海棠馆后面园子里还住着一个苏州来的玉梨班?”
班主立刻道:“是住了一个玉梨班...乔琏先生方才是在院子里遇到陈小官了罢?”
连翘点点头:“后来还来了一个于老板,仿佛是有一些很为难的事情。”
连翘本来是想转移话题来着,没想到这位班主这样好说话,或者说太好说话了!连翘这样一问,他就开口了。
其实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虽然过程充满了各种意外就是了。
玉梨班大概是三四年前从苏州来北京讨生活的一个戏班子,这个戏班子规模比较小,不过师傅厉害,所以教出来的戏子们都很是不错。依靠着这个口碑,玉梨班在京城渐渐站稳了脚跟。
真正给玉梨班带来巨大转机的是两年前正式登台的陈小官,在那之前她都是跟着师傅学艺,再不然就是上台跑龙套。直到两年前,她师傅才觉得她具备了登台的水平,放她登台。
就是这一登台,她算是一炮而红了!
好多小型的戏班子,其腾飞的机遇就是靠戏班子里出了一个真正的红角儿!因为这样一个角儿,戏班子就可以得到达官贵人的青睐,从而获得发展。本来玉梨班也可以有这种期待,就在陈小官越来越红的时候。
陈小官直到一年前真正火起来了,也就是那时候玉梨班增加了人手,又开始寻求在比较好的戏园子入驻,结束以前打游击的生活。
有的时候有地位的戏班和没地位的戏班不在于钱的多少,虽然钱也是很重要的。但在入驻戏园子之前,玉梨班因为陈小官的关系可以常常去一些比较有地位的人家唱堂会,其实是不比那些入驻戏园子的戏班收入差的。
入驻戏园子代表的是长期、稳定、不因为某一个角儿而上上下下,这是一个戏班走向成熟的标志。
然后大概是八个月前,玉梨班入驻了海棠馆。当时陈小官依旧是玉梨班最大的角儿,抗票房的能力不必多说,带着戏班都越来越红火——本来是这种美日子的。
然而一切都在三个月前戛然而止,起因是陈小官有一日起来发现喉咙不舒服,说不出话来。一开始还当是每日唱戏操劳了嗓子,再不然就是风寒。然后后来才知道,是嗓子真的坏了。
没有人知道嗓子是怎么坏的,有人说是嗓子太劳累了,也有人说是陈小官得罪了人,有人在她茶水里下毒了,所以才会坏了嗓子!
不管什么原因,总之玉梨班这位此时还无法离开的台柱就这样倒下了。这样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玉梨班在海棠馆的上座率越来越低,以及紧接着别的戏班来玉梨班挖人。
玉梨班的其他小伙子小姑娘,虽说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像陈小官一样让人觉得惊艳,但都是根底扎实的中坚力量。也正是这样一批,是很多戏班子都缺乏的人——即使大家都会优先选择自己戏班从小调理出来的,但成材率决定了他们经常要对外‘引进人才’。
玉梨班没有问题的时候不算什么,一旦出现问题,外头的人来挖,他们自己也想走——他们的身契虽然被玉梨班捏着,但若是玉梨班出现问题,需要钱,那也是有办法可想的!
如今就是这样了,玉梨班的骨干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和陈小官。这种情况下玉梨班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在海棠馆连个场子都撑不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海棠馆老板解约,然后去差一些的地方唱戏赚钱,不然总是坐吃山空也是没有办法的。
只是世上的事向来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现在的层次落到原本的层次,情绪肯定是多有不忿的,行动起来也很难。
事实就是这样,这段时间玉梨班没有在海棠馆登台唱戏,但是依旧住在海棠馆的地方。其实这个时候玉梨班已经缩减到原本的规模一半不到了,再加上新的戏班子进来,他们非常自觉地占的地方越小。
这种情况下,其实也没有必要非要赶人走。
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于老板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赶人——怕自己在梨园行当留下不好的名声,譬如晴天抽伞之类的。戏园子要赚钱,靠的并不是戏园子,还是要看戏班子!戏班子好才是真的,其余都是虚的。
然而拖到了如今,他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个时候将玉梨班‘请’出去,已经不打紧了。至于为什么要将人请出去,这也很正常,他毕竟是做生意的,而不是开善堂的,如果人家艰难就不按规矩办事了。现在只有一个玉梨班还好,但若是日后在遇到玉梅班、玉兰班呢?
这种头不能开。
这就和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危机下,资本家将牛奶倒掉,也不给穷人喝,这是一个道理。
“连小姐怎么有兴趣问起这件事了。”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宋志平忽然问连翘。
连翘摆摆手:“就是觉得有些兴趣而已,那个陈小官跳舞真的很好,身段是一等一的,神采也好。”
“连小姐什么时候看得出来这个了?”宋志平微微揶揄地看着连翘,他算是少和连翘开玩笑的一个了。这个时候忽然这样,反倒让连翘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