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百岁不解,故意略过宋志平身前的茶杯,给连翘倒了一杯热茶:“这是为什么啊?”
连翘非常实诚的回答:“因为好奇呀,就想知道梁先生要这样认真捧的女戏子到底有什么过人的。到底是生的倾国倾城,还是唱戏好的无以复加。”
说着连翘眨了眨眼间:“到底是哪个班子的哪位老板啊?”
一个戏园子里往往驻扎不止一个戏班子,实际上戏班子要排练,还要休息,再加上偶尔唱堂会之类的活动,连天演出也根本做不到。连翘这个时候问哪个戏班子也不算唐突,毕竟她又不知道今天是哪个戏班子演出。
至于说‘老板’,那是对戏子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
梁百岁却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前日我与你说了那么多遍了,是红锦班的戏,你竟一点儿也没记住——要捧的是玉官儿,就是呆会儿第一场唱《绵绵恨》里头青衣的那个。”
连翘当然不记得,那个时候她对这场戏一点兴趣都没有。对于梁百岁对她提及的、关于这场戏的一些信息,她更是完全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对某样东西不感兴趣的话,是很难要求对方记住相关的事情的。
“唱头一场?是新人?”连翘摸了摸额头,自己先回答起来了:“是了,若不是新人的话还要你捧?”
戏园子里一天的表演往往是由好多场戏组合出来,就和后世晚会的安排一样,这是有讲究的,而不能抽签解决。其中最有名的两个安排,大概就是‘压轴’和‘大轴’。压轴不用说都应该知道,就是倒数第二场表演的,而大轴正是最后一个表演的。
其中压轴相对大轴更重要一些!
其中的道理也很好解释,如果厉害的都在前面出场了,很多观众就会提前退场。而压轴作为重量级角色一直压着,等于是一直吊着观众,引他们一直等着。至于说大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大轴是最后一场,压轴都看过了,观众往往也就不计较看不看最后一场了。
而除了‘压轴’和‘大轴’这两个比较有名的安排,开场也挺重要的。因为开头如果唱的好,那么观众就会给一个碰头彩,能比较迅速地进入状态,这一天的表演往往也会比较顺。
不管什么时候,第一印象总是比较重要,就是这个道理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很少有资历老的戏子愿意开场的时候唱了。无论说的多么重要,也改变不了这就是暖场的性质。唱不好就是过错,唱的好也不见得多荣耀。
于是久而久之的,开场这一场就成了新人的舞台。而且往往都是新人中的红牌,属于将来能寄予厚望,说不定能成为名角儿的那种新人。
这样说起来梁百岁也很自得:“正是呢!我见她第一次的时候正是她首次登台,跟在如今正当红的黑官儿身后扮了个小丫头。我一下就觉得这个姑娘是可造之材,从当时就开始看她了。我这眼光也不算坏了,现在可不是快要出头了么!”
梁百岁的表情让连翘想起了现代追养成系偶像的男男女女们,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啊......
第394章
连翘并不怎么动戏曲,自从开锣之后她负责吃吃喝喝而已。好在梁百岁要捧得戏子唱的是开场,这个时候她精神足,不至于瞌睡过去!
开场的《绵绵恨》讲的是一个风尘女子与上京赶考的读书人有了露水情缘,两个人还不比一般的妓.女和嫖客,而是有些真感情的。所以在读书人离开的时候,许下诺言,此次去考试,无论能不能中,都会回来娶她。
为此写下了婚书,留下了信物。
而风尘女子呢,也因为他的这个承诺决意不再接客。用自己毕生的积蓄,都是存在自己交好而又靠得住的客人那里的,来自己给自己赎身——从这里也能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心里有算计的姑娘。一般的风尘女子都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哪里会想到今后的生活,往往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日子凄凉!
她能攒下钱来,而且瞒住了老鸨,这也是很有心计和本事了。
然而这样一个姑娘,面对爱情的时候依旧是不理智的。靠着仅存的一点点继续,以及做针线补贴家用,她一直等着和她海誓山盟的那个人回来,中间甚至生了一个爱人的儿子。然而她不知道,她的爱人考运亨通,考上了举人又考上了进士。到了京城,因为尚未婚配,立刻被官宦人家拉去做了姑爷。
他自有他的好日子过,心中虽念着她,却转念一想,倡优哪有节操品性,说不定早就将自己忘到脑后了。再者说了,欢场上的事情,能当真吗?
于是快快乐乐过了二十年,北方外族入侵,朝廷南渡,读书人也和家人一起南下。安顿好之后迅速的陷入了困顿当中——岳父岳母以及自己置下的产业很多都在北方,那里已经是沦陷区了,根本不能指望。
至于说带来的一些财货,路途上也有损耗。再加上经历过一次匪帮抢劫,实在不剩下什么了!
本来这不算什么,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朝廷要在南边重建,他们这些人还得继续当官。只要当官,那就还能维持家庭。
但是问题坏就坏在不是所有南渡的官员都有保障的,这时候朝廷也穷啊!原本那样规模的朝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再加上为了稳定南边的局势,要多用一些南人,朝廷的位置越少了。
原本有官职的,这个时候也可以领到一个相当的官职,只是这个官职不是实职,也没有月俸之类的东西可拿。这样的官职是可以有作用的,但是如果家里没有相应的势力和财富,那就约等于没有作用。
简而言之,读书人和他岳父一家迅速败落了。生活艰难,只能靠以前的朋友接济。
而有一天这对前情侣重逢,此时原本的风尘女子已经完全不同了。因为儿子十分能干,经营着本地的一家织厂,有三千张织机,再加上别的林林总总的产业,在本地也算是富户了!
而她自然做了太太。
之后的故事完满大结局,一家人团聚,女主被男主大家闺秀的妻子接受,两个人互称姐妹,不论大小。
一场戏唱完,连翘觉得扮演女主角的那个女戏子唱的很好,扮相也不错...这是从她这个不专业观众的角度来看的。再加上梁百岁的面子,意思意思鼓了鼓掌。
不过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惹得梁百岁看她:“怎么回事儿,看你似乎不喜欢?”
“我本就不喜欢看戏...不过这戏格外不喜欢而已。”连翘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这和唱戏的人没有关系,只是觉得写这个故事的人脑子进水了。这样的故事,呵呵,三流文人的趣味。”
又补充了一句:“这人一定是个男子,而且对女人一丝丝的了解都没有。”
想想刚才的剧情,这个时代一般的男性观众并不会觉得有太大问题,或者看出了问题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符合他们的审美呀!但是眼前几个都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多少明白连翘的意思。
前面的故事还算符合逻辑,后面的结尾完全就是意淫了。一个二十年杳无音讯,再见面已经是老婆、儿女都有了的男人,会想再嫁他?若说当年不知事的年轻姑娘还有可能,如今这个独自养大孩子的女人,人世间的事情应该经历不少了吧。
当年就是个负心汉,这个时候居然发泄了一番心中的恨,数落了男主角几句,然后就原谅了...欢欢喜喜嫁过去?什么鬼!
当然了,直男们肯定能够自己给自己解释——那都是因为爱,即使心里恨对方,但是依旧无法改变她还爱着他的事实!所以在撒气之后,她还是会选择嫁给他。听起来逻辑满分,解释完美,而且完全满足了男性自尊心。
无论他们怎样薄情寡义,爱他们的女人却是始终为他们倾倒,矢志不渝的。
连翘嘲笑道:“想得美,君若无情我便休,这才是真正的道理。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将心比心,为什么觉得别人就一定会坚贞到愚蠢的地步?只能说想得太美了!”
白明星听连翘说的‘刻薄’起来,连忙道:“连小姐,连小姐,可客气一些吧!我们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但是这些话可别太多地表露出来——女人太聪明了一些,可就可怕了,哪个男人敢靠近。”
连翘不解地看向白明星:“我为什么要男人靠近?如果只是做朋友的话,这是无碍的吧?”
“当然不是做朋友。”白明星心累地解释:“连小姐你是女子,总归还是要向一个男子托付终身的。若是太聪明、太强了,恐怕不太好呢。”
连翘知道对方说这个话没有恶意,但还是忍不住道:“两件事,其一,我为什么要找一个害怕我太聪明、太强的男子呢?举凡这样的男子,又有什么好的!其二,更根本的,我为什么要将我的一生托付在别人手上?”
连翘所说的都是内心深处最笃定、最本心的话,加上她勃发的自信,一种强大的魅力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我自忖我能轻轻松松养活自己,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也不需要依靠谁去提高地位、扶持我。我这辈子都能过的快快乐乐...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既然是这样,我的一生何谈托付给另一个人?”连翘的语气没有犹豫,斩钉截铁清清爽爽。
这样叛逆的女子在这个时代也不是没有,毕竟这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幼苗时期的女权主义运动在大城市里是有出现的。但是那些女子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以至于她们自己也是充满不安和紧张的。
这其实是旧时代的东西依旧束缚了她们,让她们不能真正自由。
而连翘不同,她说起这些东西时的态度是轻描淡写的。她是那样的笃定而清醒,同时又是那样的习以为常,这种轻慢反而让她的‘叛逆’不再是小打小闹,有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其中。
应该说,看别的女子声嘶力竭地强调女子的权力、自由等等东西,男子,哪怕是非常有远见的男子也会心存疑虑。但是如果是看连翘,那么,一切的疑虑似乎都消失无踪了。
她是那样的强大,以至于让旁人只能相信。
与此同时,这种强大的自信散发出来的光彩也是惊人的。白明星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完全被她的光彩所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旁边的梁百岁抚掌道:“到底是乔琏先生!”
连翘并没有注意到,宋志平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因后来台上演的戏大家都不感兴趣,她干脆当成是聊天的茶话会,继续道:“这一点也就罢了,我倒是觉得前头女主角也蠢的很!竟然会相信两人的誓言。”
听到连翘说这个,白明星坐不住了,连忙道:“之前那些也就罢了,乔琏先生还是收敛一些吧——您好歹相信相信这个世界上海誓山盟、互许终生,这种事情是真的存在的。话说回来,什么都不相信固然是聪明的,但也太偏颇了,未免尖刻。”
白明星说话其实也是很一针见血的。
但是连翘对此没有丝毫难堪之类的情绪,只是很自然地驳他:“不是说世上的海誓山盟都不可信,只是有的能信,有的不能信,而这戏里就是不能信的!”
连翘不怕得罪人,嘴巴比刀子还要直指要害:“天底下大多是这样的,适宜海誓山盟的往往不会去风月场所,常常去风月场所的海誓山盟又算是怎么回事儿?这样的人,又是在风月场所发的誓——老天爷!风月场所的誓言能信吗!?”
连翘说到这个,白明星哑口无言了。要知道连翘的《丁香传》如今正写到一个情节呢!之前有薄情寡义的男子辜负佳人,而现在就有风月场上的女王们玩弄嫖.客。这些男人会时候责难女人:不是和我海誓山盟过了吗?
女人则是毫不留情地嘲笑:这种欢场上的誓言能信?这些风月场上的女子常常与客人赌咒发誓,而相对的,这些常常出入风月场所的子弟,他们又发过多少誓言?可以很清楚地推知,这些誓言后来肯定都化为了虚言。
明明是之前早就知道,而且做过的事情,这个时候却拿这个来问人,未免可笑了吧?
白明星是男人,而且还是个常常进风月场所的男人,所以被连翘钉的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举白旗投降。甚至心里也反递过...话说自己没有不知不觉中被小姐姐没玩弄过吧。
只能说什么因得什么果,他就算真有过这种事,也只能算他活该了。
梁百岁的私生活虽然比白明星正经一些,但基本也没有逃离这个时代有钱男人的大框架。没有沉迷风月场所,但是朋友聚会、个人消遣啥的,也会去光顾。连翘这样一说,同样有一种痛脚被踩的牢牢的感觉【扎心.jpg
只有宋志平,他在风月场所的流连的很少,只是偶尔交际应酬去过。一方面他本就不太喜欢风月场所的气氛,另一方面,晋商子弟抠门的性格显现出来。对于一个在别的地方银钱就颇为计较的人来说,会愿意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不可能、不应该、做不到!
第395章
宋志平没有另外两个朋友的尴尬,得以专注于此时的连翘——这个时候她既让人害怕,又让人着迷。
从她的话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男子,加上她的小说,可以知道她是真的了解男子可以怎样虚伪矫饰、薄情寡义。这样的一个女子,有见识、有头脑,而且还非常有行动力,对于男人来说,确实是一个过于可怕的对手了。
但同时她又是让人着迷的。
因为难得,所以昂贵。因为美丽,所以珍惜。当连翘展露出自己的光芒的时候,旁观的人是能够感受到的,她身上那种浑然的自信,昂扬向上的气度,那有多么难得,又有多美丽。
难得而且美丽的东西,注定这是稀世珍宝。是的,或许这个稀世珍宝有些可怕了,但是这依旧是稀世珍宝,如果有可能将之收藏,成为自己一个人所独有的。那么哪怕是觉得可怕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犹豫,只会迫不及待地出手。
谁让那是稀世珍宝呢。
只不过这种专注也没有多久,实在觉得台上的戏不感兴趣了。梁百岁提议道:“不然我想办法带你们到后台去看看吧,见见玉官儿。”
类似他这种已经开始花大价钱捧角儿的,班主都认识了,从后台进去看看自己的爱豆,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更何况他们几个都是作者,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了,班主不管认不认得他们,名号打出来,总归是要给面子的。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班主一见梁百岁立刻欢喜的要不得:“梁先生是来见玉官儿的罢?玉官儿如今正在上妆,压轴的大戏她也要在其中串个小丫头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