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姜赢笑道。
甄昊也柔声笑道:“有你在,寡人总是放心的。”
.
梧桐殿上喧闹不已。
“看什么看,还不滚一边去!”丹姬瞪着身旁的侍女们,骂完便将手中的纸一把抓撕了个粉碎,仍不解气,随手抓起摆放在旁的金镶玉鲤鱼狠狠往下一砸,啪嚓几声玉碎响,震在梧桐殿所有宫人的心上,丹姬正气,偏偏那弹起的碎渣子又胡乱四溅飞起,啪啪打在她的腿上、脑门上,她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只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想是气到了极致,她身子一软瘫坐在榻上,只觉得心被掐着,喉咙被堵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大殿上寂寂无声,碎玉也打在她们的声音却没一人敢往后躲,虽被叫滚却无人敢走,因为众人知道依着丹夫人的脾气,要是一时又喊起来见人不在跟前,少不得又是一场气,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妘鹛刚踏过门槛走进来,就恰巧听见那砰的一声巨响,她吓得肩一缩,死扯着帕子,而那在殿前侍奉的宫人见她来了,紧绷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行礼问安也顾不上,众人一拥而上急忙忙将她往里面送去。
妘鹛被人簇拥着,只觉得晕乎乎的,刚看到丹姬的身影,就听见丹姬勃然大怒的一声:“蠢才!”随即又将宫女端着的圆木盘一推,热茶水倾泻如瀑而下,茶盏咣的一声摔碎在地上,暗红的茶水溅在妘鹛的绣鞋上。
咣当巨响伴随着丹姬暴怒的声音:“这个蠢货,非但半点忙帮不上,反倒带累我!”妘鹛一听这话,立刻明白过来,那蠢货自然是在骂广陵君,也不由丹姬生气,广陵君与华阳棠闹到那个地步,丹姬因为这层姻亲一直对华阳夫人有指望,这次弄僵了也难怪她生气。
丹姬越想越气,连就站在一射之外的妘鹛都没有注意到,看着地上玉鲤鱼瞪大的眼珠,就好似是在嘲讽她。女子心隐隐作痛,不住埋怨,大哥私下里和几个贱人荒唐也就算了,居然还惹得华阳棠出走。本来姜赢一个外族女又握着后玺,华阳夫人是怎么样也不会待见她的,但大哥这蠢货,居然闹成这样子,这样一弄倒把华阳夫人给推到姜赢身边去了,她才是华阳棠的小姑子,她们李家和华阳家是姻亲,华阳棠又深得华阳夫人的喜爱,怎么算也是她有优势。可现在呢?她可怎么好?姜赢要是真的坐稳了那还有她们的活路?丹姬越想越气,只伏在一旁呜呜的哭起来。
总不能一直干站着,妘鹛眼神打了个转,大殿上到处都是碎片,她瘪了瘪嘴,还是喊了声:“丹姐姐……”
熟悉的声音,丹姬猛然抬起头来,在左前方站着一个娇妹的人儿,却是妘鹛,她双脚并着,呆呆的站在那,丹姬见了她不由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来看我的笑话,原来是妹妹,大王要摆宴,你还得空来?”
妘鹛听她声音带怒也不生气,明明大王也请了丹姬去,但她知道丹姬是吃不下这口饭的,所以她就称病来这梧桐殿看看丹姬,却没想到丹姬正发脾气。
丹姬见妘鹛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并不说话,一张小脸全无血色,方才本就觉得失言,心中又恼又气,再一看妘鹛如此模样,心中早就后悔了。默不作声半晌,丹姬才道:“既然来了,站着做什么呢?”
妘鹛抬头,眼中里露出一丝笑意,宫人也心中也放下一口气,扶着妘鹛往前去,妘鹛便挨着丹姬坐下。
丹姬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是一声长叹:“他们姊妹兄弟一块,王子公孙,我不过是个妾,可去凑个什么热闹呢?”
王后之位只有一个,但她们的位份也是高的不能更高了,丹姐姐出身更是好,却怎么总是这样妄自菲薄,人各有命,难道还偏要和王后争个高低么?妘鹛虽这样想但却不知该怎么说,正在懊恼自己嘴拙却又听得丹姬笑道:“你莫怪我,我刚才说气话呢,”
妘鹛点点头,丹姬又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别怕我,你知道的我就是这个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况且我一见你来吧,气就少了半分,现在我也不气了。”
妘鹛脸上泛起了笑意,她趴在丹姬的肩上,柔声道:“丹姐姐,我见茹姐姐在哪里跪着,你也该让她起来了吧?”
方才她刚进梧桐殿,就看见那石阶下规则跪着一个人,她认得,那是丹姬身旁侍奉的,也是聪明灵巧,要不是个这样的人也到不了丹姬跟前,那女子在毒日头下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脸都干了,双膝还压在那碎瓷片上,血都黑的结块,她看到都觉得心刺刺的痛。
“你怎么回事,一说话就提个婢女?”
“姐姐总该积阴德才好。”
丹姬听了她这样,一脸不快,若是寻常人这样对她说,她早怼回去了,但妘鹛是不同的。
“妹妹,”丹姬苦口婆心道:“人有贵贱,位有高低,规矩是规矩,这奴婢犯了错那就该受罚,我要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这梧桐殿还不乱套了?”况且这小贱人仗着自己是她从家中带来的,比别人多几分脸面,居然还敢蹬鼻子上脸,私自替广陵君送信,她还不知道那点小心思,无非是希望年纪到了放她出宫去,还能多个倚靠,侍奉主子还敢存二心,她这样处理已经是仁慈了。
妘鹛皱眉看着丹姬,心中明了,这六宫女子皆是来自不同的家族,她们是父母的耳朵和眼睛,自然暗地里也都和家中保持着密密的联系,往日传话的时候何尝少了,只是今天正好撞在丹姬的怒气上。
丹姐姐这分明是因为在广陵君那里受了气,找旁的人撒火,这梧桐殿的宫人受不受罚不是看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看丹姐姐高不高兴。
丹姬见妘鹛低着头,知道她心中不高兴,她便往后一靠,晃得云鬓上的金步摇叮铃作响,她嚷嚷:“好啦,你何必为了一个奴婢操心,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次就饶了她。”说着丹姬给一旁的女官们个眼神,女官见了知道事情了解了,脸上都是如获大赦的表情,连忙磕头答了声是,也不敢多说,生怕多说一个字又惹恼了丹夫人,只行完礼就立刻下去处理了。
“好妹妹,我这样你可高兴了?”丹姬搂着妘鹛的脖子,贴着她的脸笑道:“你来了我就欢喜,我知道这宫里谁不怕我,就是再也没人理我,但你总和我在一块,”
妘鹛也闭眼笑道:“姐姐的心就是我的心,”
丹姬脸上突然神秘浮现出一股怪异的笑容,她轻声道:“鹛姬,你放心,那女人得意不了多久的,早晚败在我手里,她站的越高摔倒时的响声越大,”
妘鹛心一跳,差点站起身来,诧异道:“姐姐?”
丹姬却岔开话笑道:“我也藏了好多好东西,上次得的新鲜东西我拿它们酿酒了,上次打开一闻那真是香喷喷的,瓶子又好看的紧,她们弄她们的,咱们也快活咱的,你说好不好?”妘鹛只得笑笑点点头,心中却是忧虑万千。
第67章
甄昊一只脚踏在石阶上, 放眼而去, 彩带缠枝高悬, 宝灯高挂,湖面亭台上是处处明灯璀璨。宫女们手提宫灯, 如栽树般隔着距离在曲折的长廊上站定,湖面上漾起丝竹管弦的乐声, 而甄鷨那几个孩子们, 看起来是在下午已经疯够了,都由嬷嬷们看护着。端雅的贵妇人都围着华阳夫人一起说着话。来的人也不算少,但在这偌大的地方, 人就散开就稀稀疏疏了,倒显得有些儿安静。
仔细环视一圈,甄昊发现来的人大多都是他还算眼熟的, 左右不是姻亲就是血亲,长的少的, 男男女女也有几十来个, 有些他还能叫得出名字,但有些个关系辈分实在是绕的太复杂,努力记了几次, 奈何人实在是太多, 外加诸事繁杂,他也就懒得记了。
除却这些,还有些请了却不肯来的,理由不同但大都是称病说来不了。
甄昊抬脚往下走了两步, 看着一旁半人高的长刺的红色月季花,大团团,红灿灿,看着喜人,但他却不得不苦笑一声,这些人不愿来,他也能理解,毕竟他同辈的亲兄妹都死了个干净,这还是多亏了“他”。他们这样怕他,这也是人之常情。
甄昊独自一人往下走去,白天烤人的暑气已经大多消散,在这大湖旁,风习习吹皱湖水带来一阵凉意,把每一寸肌肤都吹的舒展开。
箫声袅袅,笛声呜呜,冷月如霜,彩灯倒影在水中,湖上是大片片圆圆荷叶绿意绵延,洁白的荷花在皓月下绽放,他未说话,四周更无人开口,一时倒显得这夜晚是静谧无比。
甄昊缓缓往下行,举头望明月,心中思忖,自莲花台事变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心中好像有一根紧绷的弦,他累,其他何尝不累,王宫的守卫也更严了,别看现在一派安详,实则埋伏了不知多少守卫,是真的严戒如一个飞虫也许不放进来。
这几天死了多少人呢?如果走出王宫去,走进那断头台,可以闻到空中飘来血的腥气,受株连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此事牵扯甚广,甚至有好几个身处高位的重臣,而他也不得不听从王叔他们的意见,斩草除根,因为当年新君只顾与华太后作斗争,却并不在意鲁国势力,鲁太后生育先帝,还养了好几个孩子,许多大臣亦是娶了鲁女,甚至先王的后宫之中也是如此。
此后,华太后主政,在她的打压下,如日中天的鲁国一脉暂时隐去,低声许久,而公族与后党相争,互相逼迫,再后来新君执政,他只顾打压华阳家的人,却不曾关注过暗处的鲁国势力,直到今日埋下了祸患。而这华阳家,她们再不好,但华国与姜国已经合并,她们都是姜国人了。但鲁人不同,鲁国与晋结盟,鲁王对他几乎是不留情面了,他们一个个是都想要他死啊!
莲花台之变,仿佛巨石投水般溅起极大的涟漪,此事之后,甚至在姜国各地都引起了不小的波动,王都还算好的,但在许多郡县,尤其是离得远的,贫苦的地区,甚至有人以昏君无道的口号而造反,但都被华阳湫等人给迅速镇压了下去,虽然不成气候,但也可知民间积怨如此。
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鲁国势力的渗透,敌国的细作,天灾人祸带来的饥荒,以及这几年的君王无道所带来的积怨,引发了一个个连锁的反应,弄得他是焦头烂额,但也借此机会,罢黜了一大批官员,朝野上下都露出新的气象来,包括在姜国各地,都新委任了一批大臣,这些人就像是及时挖去了身上的烂肉,虽然过程奇痛无比,但却是值得的。
莲花台之事,就像点燃爆竹的火星,如今全国戒严,而王都尤甚,这几天他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所以他才趁此机会摆宴让他们放松一下。
想到这,甄昊不由长吁一口气,随即他笑了笑朝下招手,在下的侍立的王叔安一众见了立刻赶上来,往甄昊站着的台阶上走去。安成君等几位王叔跟着甄安在左边侍立,而甄羽与李白圭几个重臣则排开站在他的右侧。一同跟在后的宫人到了都垂首,恭恭敬敬地捧着玉盘,盘上堆放着颜色不同的文书。
甄昊扫了眼,只捏起一张薄薄的信纸,用拇指揉搓了几下,却没有打开,反而是朝一旁的宫人道:“去请莲公主过来。”
宫人听了点头,甄昊本要给六公主一个新的封号,但因为恰好丽妃欲意弑君,得知培养的人刺杀不成,她便立刻饮了毒酒,死了,这丽妃的头衔便空了下来。这妃位本就是三夫人之一,仅在姜赢与丹姬之下,甄昊索性将这封号给了她。
而自打莲花台之变后,也不知道怎么传开的,这宫内诸人都喊她莲华公主,更兼甄昊平日里也只喊公主,并不以妃号相称,于是这一来二去的,也就这样叫开了。
而甄昊知道了后,便与华阳夫人商议,将她赐姓华阳,六公主又给华阳夫人磕了三个头,华阳夫人不过依礼推让了几下,就认下了这个干女儿,名字也有了就是华阳莲,那女子似乎也喜欢,也就这样定下了。再者莲花台之上六公主表现惊人,并且在姜国期间的表现又无不妥之处,因此连一向不满意她的安成君都再没理由可挑剔的。
得了甄昊的令,立刻有宫人一路小跑下去,口口通传,甄昊抬头就看见在远处湖心亭上,坐着几个人,姜赢与六公主对坐着,而那身旁站立的绿衣女似乎得了通告,回首朝这边望来,眼见簪摇花动,女子们立刻动了起来,朝这里走来。
甄昊收回目光,又朝玉盘上看了看,他挑出一个红纸封皮的文书,撕开一个口,取出里面的信纸,淡金色的纸上不过五行话,飞扬的字迹,如灵蛇走尾,甄昊拿着纸默读了一遍,众人见了都是屏气凝神。
甄昊抬起头似乎沉吟了片刻,然后又低下头,扫了几眼,才昂起头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捏着金纸缓缓笑道:“这金牡丹好大的架子。”
这世上还有几个金牡丹,无非是那戴国公主,听大王这意思,难道是与戴国没谈妥?安成君想到这忍不住就要插嘴,甄昊伸出手将手中的金纸递与一旁的王叔安,甄安两下看完再递与自己身旁伸长脖子张望的安成君,传阅一圈,诸人脸上表情不一,皆是各有所思。
远处穿着绿衣服的女子走来,甄昊从思考中回神过来,一身绿入眼,甄昊一愣心中不由有些歉意,自打他给了那侍女一个绿豆的名字,这人便只穿绿了,好在她皮肤白皙倒也相称,看得人眼睛舒服。
“大王宣召?”绿豆走上前来行礼,甄昊嗯一声,点头道:“请你们公主稍后,等会寡人有话要说。”
“卿以为如何?”甄昊偏过身,独朝一旁的李白圭问道。
“臣愿意去!”李白圭拜倒朗声道。
“你想去哪?戴国还是鲁国?你心中可有准备,你不怕么?你之兄长如今正被囚禁在鲁国,三弟正在小夏国,生死一线,老夫人又仅仅有你们这三个儿子,寡母年高,”甄昊笑道。
李白圭涕泣道:“蝼蚁尚且偷生,虽是贱命,但贪生惧死,臣亦然,只是臣要死早该死了,兄长使鲁未完成王命,大王却不曾责怪,反而重用臣,如今国难家难,臣岂敢贪生,死又何惧,只怕辜负君命。”
“卿拳拳报国之心寡人懂了,只是你想去戴,还是鲁?”
“这……”李白圭一时息声,要真让他挑,单论心他是想去鲁国的,但要想有一番施展,他却想去戴国,只是,大哥他,他们自幼一起长得,三兄弟犹如掌心掌背,若是生死别离,真是犹如刀割,他实在是哪里抉择。
“寡人要你去戴国,”知道他选择困难,甄昊帮他做出了选择。
李白圭听了,不由仰起头,只觉得心中感激不尽,他自当誓死以报君恩!
“白圭,你站起身来,”甄昊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寡人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要记得,要活着回来!”感受到肩上轻轻的两掌,李白圭激动的无言以对。
“至于鲁国你也不必担心,寡人说了拿图去换,那就去换,”甄昊笑道,他扫视一圈,朝众人笑道:“鲁王不是很想要江山入战图吗,明日就遣侍者即刻启程,就带着这图送给他!”还有他的一份份大礼,他忍到今天,甚至以身犯险,就是为了拔出鲁国的这些叛逆,希望鲁国能喜欢他的这份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