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伏在床沿旁,一会哭一会笑的女子, 泪水淋湿被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询问,宫人们是面面相觑, 噤若寒蝉,没有一人上前安慰, 一来是不敢, 二来是不愿,无论品级如何,就算是能说上话的掌事女官, 她们情愿跪倒在石阶前, 也不愿多与丹夫人说上几句话,因为丹姬为人苛刻,在她身边侍奉动辄得咎,当然夫人恐怕也不稀罕她们这些婢女的安慰。
丹姬越哭越伤心, 她呜咽半天,翻过身来,如死鱼一般,双目无神,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看着帘帐,心中满是凄凉,她悲泣这样久,却连一个上前安慰她讨好她的人都没有。
闭上眼又浮现妘鹛的笑靥,以前她只要看见这笑容,就觉得世上再没什么犯愁,可如今呢?如今,丹姬只是苦笑一声,意外得了消息,妘鹛居然在背后居然有那么多小动作。
在后宫过着活寡一般的日子,现在连妘鹛都这样对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旁的长史见丹姬如此,不由目视李茹,她是丹夫人从家带进宫的侍女,算是亲信。李茹被她看得浑身一抖,明白她的意思,但之前自己刚得了罚,哪里还敢到丹夫人面前说话。
但李茹究竟在丹姬身边侍奉多年,深知就这样让丹夫人一直哭下去,按照夫人的脾性,必定是要迁怒的,不说也是死,上前宽慰或者还能重新得个脸面。
李茹鼓足勇气刚上去,还未说话就看见丹姬突然抬起头,对她含泪而笑,泪眼婆娑的面容配上狠戾的眼神,看得她浑身发瘆。李茹肩一抖,跪下道:“夫人,可要……”
“你们下去,看好殿门口,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进来。”说罢,丹姬连鞋袜也不脱,直接翻身朝里躺去。这一睡,直到傍晚时分,丹姬才悠悠醒来,女子躺在床上愣了许久,才慢慢坐起身。李茹和一众女官已经在殿外守了一下午,见丹姬醒了便领着侍奉的宫女上来伺候,但丹姬却并不下令,只是摸了摸自己养得指甲,上是凤仙花染的红艳。
李茹在下手处跪着问道:“夫人可要修理指甲?”丹姬抬头见身旁侍女怯怯的表情,突然就想起妘鹛,手攥成拳,她突然笑道:“这指甲天天修也没人看,摆驾长乐宫,见大王去。”
甄昊的一口饭还刚咽下,正打算下筷子,却见丹姬来了,看见丹姬脸色不同寻常,只觉得头大,三个女人一台戏,姜嬴、妘鹛、丹姬,这三个人居然凑到一起了。
见丹姬稳当当叩首行礼,脸上丝毫没有桀骜之色,甄昊心中又一咯噔,事反常态必有妖,这是怎么回事?这脸色难看成这样,怎么跟来向他讨债似的?
丹姬恭恭敬敬行礼罢,目光不由自主得完全落在妘鹛身上,见妘鹛看自己的目光躲闪,她冷冷一笑。
甄昊哪管她们这些弯弯绕绕,看着手中的筷子他笑问:“丹姬可曾用膳?”
丹姬再度行礼道:“不曾,还请君上赏妾身一口饭食。”
“……”甄昊一时无言,他就是客气一下,这丹夫人在想什么,本来妘鹛正好撞上就够稀奇了,他本来还以为是巧合,结果这丹姬也来蹭饭,难道这长乐宫中的饭菜更好?即便是更好,丹姬心高气傲的,也吃不下,但她既然开了口,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但要另设一桌也不像话,只能让丹姬入席了,位子还很多,但丹姬根本不挑直接挨着姜嬴坐下,甄昊见了先是纳闷,然而他注意到丹姬之所以挨着姜嬴坐,是因为更好的直视在她正对面的妘鹛。
丹姬一来,气氛变得尴尬无比,甄昊见坐着尴尬,便提起鸳鸯玉壶,倒了三杯酒,笑道:“丽妃虽然不在,但她的酒却在,也算是陪着我们了。”妘鹛听了不由咬唇,依着丹姐姐的个性,只怕又要发躁生气了。这是多年养出的习惯,揣测丹姬的心意,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姜嬴也发现虽然丹姬自打进来后,目光全放在妘鹛的身上,一刻也没有转过。她与妘鹛、丹姬并不熟,只知道二人关系好,所以也不多想。
无需人劝,几杯酒下肚,妘鹛一沾酒,薄薄的粉面立刻浮起红晕,她面薄唇红,更显娇羞怯懦,而丹姬则不同,她眼圈都红了。
姜嬴等人在吃饭,丹姬却不动筷子,她举起酒杯,这酒杯因为倒入美酒,酒色晶莹澄碧,在烛光映射下,清澈的玉液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发光,水光粼粼,一口饮尽,丹姬手一转,酒杯平躺于手心,细看下,就能看出这酒杯质地光洁,色泽斑斓,宛如碧绿翡翠。
她最不缺的便是好东西,所以她知道这酒杯的模样和材质还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此杯的制作工序十分复杂,这是戴国来的礼物,这玉杯从选材开始,要最上乘的好料,后更有能工巧匠根据要求,按照尺寸,将原料切成不同规格的形状,只是从毛坯到切削粗磨成型,就需要近二十道程序,至此还不过是初步形成初型而已,其后细磨、冲、碾、拓等多道工序,制成后是晶莹剔透,千金难求。
这酒杯颜色也多,墨黑如漆、碧绿似翠、白如羊脂,纹饰天然而成,此杯还有许多妙处,比如耐高温,斟烫酒,不爆不裂,寒冬时,不冻不裂,盛酒后色不变味更浓。
这酒壶套杯虽然小,却金贵的很,而且只有戴国才产,也只有荣宠正盛的王后,才能随意使用。但这一刻,她却一点也不嫉妒了。丹姬只是卷起袖子,推开一旁侍女的手,独自将酒满上,她举起酒杯敬酒,却不是给挨得最近的王后,也不是大王,她直接朝对面的妘鹛敬酒笑道:“这一盏美酒我敬鹛妃。”
妘鹛听了,脸上红光更艳,她腼腆而笑:“姐姐何必说的这样生疏,况且应该我给姐姐敬酒才是。”
“妹妹说的是,我们什么关系,是我该死,我先罚一杯,”丹姬再满上,依旧笑道:“我敬妹妹,敬妹妹一个娇花弱柳,却有一颗玲珑七窍心,可以有这么多心事,不像姐姐我,这样蠢钝。”
妘鹛听了心下一沉,丹姬仍旧笑:“妹妹如何不喝?我知道了,是妹妹人大心大,自然不将姐姐我放在心里。”
妘鹛还不等她说完,脸上一白,只能笑道:“大王和王后在席,妾岂敢独饮,合该先请王后。”
丹姬却更快一步,她提起酒壶笑道:“夜还长,一壶酒还未喝完,我正起兴,我还要敬妹妹,妹妹国色天姿,我本当是月下牡丹,所以爱护有加,原来是我错看,妹妹应是蝶影一斑,是水中月,是镜中花,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有王后在,贱妾如何担得起这话,”妘鹛惨淡一笑,努力摆脱丹姬的目光,但丹姬仍旧不疲的盯着她。
半天丹姬露出笑容:“我说担得起,妹妹却觉得担不起,果然是我的一片痴意,既然是我错了,惹得妹妹不快,我给妹妹行个礼,陪个不是。”
甄昊只觉得自己几乎想要嗑瓜子看戏了,结果她们在这里打哑谜。
妘鹛只能将酒饮尽,笑道:“丹姐姐醉了,我何德何能,能受得起姐姐的礼。”
丹姬终于冷哼一声:“你受不起?谁受得起?妹妹何必谦虚,这后宫里谁不知道妹妹的好,妹妹大好前途正来呢。”
丹姬举杯再邀,妘鹛拒绝不了,被丹姬逼着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原本红润的脸,却在习习凉风后变得苍白,丹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第88章
饮酒需讲一个度, 常言道, 小酌怡情, 豪饮畅快,暴饮则伤身, 但眼前人,丹姬她大概是在疯饮, 甄昊放下手中的筷子, 今夜大概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吃饭时间最长的一次,这席上在坐的三夫人,姜嬴很正常, 但其他两个人,就他妄自揣测来看,她们都在借酒解愁, 但人心难测,其实他也猜不透妘鹛两个人此刻的心中究竟是怀揣着什么样心思。
丹姬喝酒如饮水, 姜嬴见身旁坐着的甄昊是一副啧啧称奇的表情, 她又喝了口茶,见甄昊看她,明白甄昊的意思在询问是否该阻止丹姬, 姜嬴看了又看, 却还是对甄昊摇头。
大王或许不明白,但她却是清楚的,这深宫女子不论家世性格模样,只要入了宫, 都只能压抑自己的心思,连死都不能轻易去死,因为宫规森严,一个不好就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但今天丹姬如此神情,可见是真的动情了,就算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姜嬴放下茶盏,抬眼朝甄女史身侧侍立的女官们看去,女官会意,不多时所有侍奉左右的宫人都屏息退了下去。一时大殿上只有甄女史依旧屹立,脸上满是恭敬在眼底却是冷漠。甄昊的目光从甄女史的淡漠的脸上移到了一个巨大的凤鸟烛灯上,灯火燃燃,却让他感到困倦,实话说,妘鹛她们的唇枪舌剑他并不关心。
他虽然不关心,可有人忧心。
甄女史在姜嬴身旁侍奉,虽然品阶不算高,但她出身高贵,在后宫三十余载,投资姜嬴对她有利无害,况且经过这次废后的危机,又经历姜嬴骤然离宫,甄女史是卯足了劲要排除一切会威胁姜嬴地位的女人。
丹姬入宫多载,虽然无子但因为家世与资历的缘故,根基不可谓不稳固,但即便她在这后宫中如日中天,但名声是没有的,而这些日子来,谣言就像一阵舵,有心者操之。
姜嬴出身虽不好,却因为她为人素来宽厚,所以渐渐倒有美名,日渐扭转的风评,明面上看是姜嬴人美心善,况且人们对美人总是宽容的,但甄昊却明白,宫中的事情岂会有那么简单,这宫中的斗争如风,无形却有着无穷的威力,相争时,不是这边得势,就是那边落败。
甄女史在宫中已经有三十余载,又是王叔安亲自委派的,她的手段只怕比华阳夫人还更胜一筹,丹姬今夜这般反常,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唇舌在她的心上动了功,让她居然犹如兴师问罪一般来妘鹛这边。
丹姬此人性格如刀,锋芒毕露,丝毫不肯示弱,而妘鹛个性柔弱,但胜在家世高贵,而这两人自幼就相识,感情深厚,契若金兰,虽然现在还算是相安无事,但这两人若是心怀怨念,生出不轨的念头,只怕会严重危急姜嬴的地位。
如今丹姬与妘鹛如此,甄女史只怕在中做了不少手脚,毕竟,那日妘鹛清早来请罪,是谁动了她的心,让这个柔弱的妃子居然有勇气来告密?妘鹛揭发丹姬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长乐宫的宫人借由好几次的风波,剔除了一批又一批宫人,如今能留下的都是守口如瓶之辈,所以丹姬素来与妘鹛交好,只怕把妘鹛的事透入给了丹姬的人,是故意的。
然而这两个人再好,但她们都是后宫的妃子,本质上是敌对与竞争关系,所以甄昊不明白二人生了嫌隙,为何丹姬就好像末日一般,居然会闹到明面上来闹到他的面前来。
丹姬在他的面前是最矜持的,况且丹姬此人最好脸面,不肯轻易失态,今天居然直接来这里,还与妘鹛针锋相对,对他与姜嬴视而不见,唯有这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月浅灯深,人的面目在灯火下变得模糊。
“姐姐,”妘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从位子上起身走到丹姬身旁,在后握住丹姬颤抖的手,丹姬手一歪,端在左手中的酒一折,倾洒半盏残酒,暗红的酒滴在了妘鹛的石榴红裙上。
残酒从衣裙滑落,点点滴滴,无声却让妘鹛心中苦痛,往事历历浮现于眼,那些她不曾在人前诉说过的,噩梦般的过往。
妘鹛出生的时候正是冬天,千里冰封,大雪纷飞,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母亲对她期盼已久,因为母亲久久无子,这让本就更加偏爱小妾的父亲更多了份嫌弃,然而对于这个期盼已久的孩子,怀胎十月历经痛苦生下的孩子居然又是个女孩,大喜到失望,所以不单她不受喜爱,连带着母亲都受到冷落。
不知为何,大姐在十岁的时候意外亡故,而二姐个性强烈,在十五岁的时候愤然出逃,离开家门,这等丑事被父亲视为奇耻大辱,而她那时年仅五岁也受到连累,不仅被父亲无视,更被其他兄弟姐妹排挤,母亲因为长姊与二姐的事,得了心病,自顾不暇,她记得晕倒在凉亭的时候,一个穿着火红裙子的女子俯视着她。
在她将要昏迷的时候,丹姬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吃饭?”
因为记忆已经模糊,她只记得她好像回答:“人总是要死的,”或者也可能什么都没说,但她清晰的记得,丹姬拉起她的衣领道:“蠢货,你不吃饭死的更快!”
尤记得那日,天上的云是火红一片,如同她身旁这位趾高气扬的贵姬,但因为几近昏死,所以她看不清丹姬的容貌,只记得眼底是一片火红,像天边的彩霞又像春日勃勃盛开的花。
后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丹姬屡次三番出手帮她,这个偶然来做客的李家三女,在之后的日子频繁的踏进她家的后院,出现在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甚至出面替她羞辱祖母,那时丹姬也不过十二岁而已。
这样悖逆的行为,让她那个高傲的祖母甚至气晕过去,然而因为丹姬彼时年幼,又是大将军李穆的晚来得女,怜爱非常,李家军功立身,与妘家这种世族不同,彪悍非常又极其护短,所以外人都说这丹姬嚣张跋扈,脾气暴躁如雷,一言不合,动辄出手打骂,而这一特点,在每一个欺压她的人身上,丹姬发挥的淋漓尽致。
后来母亲病重,她的处境愈发的尴尬,她只记得,一日她因为惹恼了祖母被关在一个黑黝黝的屋子里,正当她饿得发昏时,砰的一声巨响,木屑四飞,一个着装鲜艳的女子,身后站着几位彪悍的随从,丹姬一脚把已经摧毁门锁的门踢开,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的她,痴痴傻傻的看着丹姬。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全新的环境,恭敬的侍女告诉她,是一顶软轿直将她接入了李家,除了母亲,妘家没有任何值得思念的地方,几年后的时间里,她在丹姬的庇护下过得很快乐。
直至丹姬入宫,她们才短暂的分离,而她在后面听从父亲的安排也进入了后宫,就得以继续日日与丹姬作伴,她这个人,她若是一株无根草,便是由丹姐姐灌溉而长。
妘鹛紧紧的握着丹姬的手,然而丹姬并没有转过身看她,妘鹛心中悲泣,她这一生最重要的除了母亲,就是丹姐姐了,姐姐难道不明白?
情难自禁,妘鹛低唤一声:“丹姐姐,”
丹姬手一抖随即将手从妘鹛的手中抽回,妘鹛为何还要如此?既然不帮助她扳倒姜嬴也就罢了,即使是她背弃她们往日的约定,也罢了,但是为何还是这样一副惨凄凄的模样?难道她落魄对妘鹛而言,很好看吗?想到这,丹姬心下一凉,她本就是直肠子,哪里忍耐的住,她提起整个鸳鸯酒壶,脸上堆笑:“这壶酒,我还要敬妹妹,敬妹妹有情多情,却又薄情如斯。”她就不信,她把话说到这地步,妘鹛还要戚戚相对!
妘鹛并没有伸出手去接酒壶,她体质虚弱,这样暴饮已经伤身,要是放在以前,丹姬见了必然会心疼她,而现在,丹姬看她的那种眼神,她比谁都了解,丹姬是出了名的脾气臭,以前在家中时还好些,到入了宫,一来她不得不屏息做人,常年的压抑让丹姬的脾气更加暴躁,以前有别的妃嫔来示好,丹姬就是这个眼神,丹姬的眼神分明是在骂,骂她假惺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