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了华阳夫人喝了一口参茶,甄昊见她似乎还是无法说话,便安慰半天,直至华阳夫人又昏睡过去,负手从大殿上走到台阶上,目及最远处,心中的激动已经消退了些,也就是说,从今日起,他从一面倒的恶评将成为一位毁誉参半的新君了。
玉凉的天气与王都洛邑相比,在白天火辣的太阳下变得更加炎热。
飕的一声,疾速的黑影朝他扑面而来,顾清漪眼一凛,将黑影接住在手,打开一看,是一个鱼形玉佩,那是一个长着翅膀的飞鱼。
他刚一愣,随即耳朵一动,绿叶在眼前窣窣抖落,一个人影从树上滚落,顾清漪仰头望去,瞬间飞身往前,很自然地接住了落下的东西,那是一个柔软的人,是一张明媚的脸,在站稳后,搂着他的脖子,朝他一笑,还拿着芦苇棒子去逗弄他的脸。
顾清漪并不把她放下来,只是低头笑问:“你这个人从来都愿意不主动找我,怎么今天特地让我来?”
华阳藤一个翻身从他的怀中跳下,随后问道:“要我说实话?”
“自然,”
“那我就直说了,我呀,怕你这个坏小子死在行刺的任务中,所以有很多问题,一定要在今天问个明白。”
“你觉得我会死?”
“这种事情不是我觉得怎么样就会怎么样,”华阳藤看着他的眼睛,很坦然的说。
“那我就不去了,省得你担心,”
华阳藤不悦:“顾清漪!你严肃点,我不是和你玩笑!”
顾清漪只觉得有些扫兴,但沉吟片刻他还是笑道:“命运,责任,与我毫不相干,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一个人,”顾清漪伸出手,手指点在女子的眉心,“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华阳藤蹙眉:“我不明白,”这些日子有太多事,她都不明白,这个阴晴不定的诡异的少年,她有时候甚至会担心,他会在那一天轻易的永远的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顾清漪轻笑一声:“你喜欢吃什么,”
“啊?”
“我问你,你是喜欢吃甜还是吃辣,喜欢吃鱼还是吃肉?”
华阳藤陷入了沉思,她想了想开始嘟囔:“要说起来太多了,这怎么说得清,你问这些做什么?”莫名其妙的,她又开始不明白了。
“你这就说不清了,怎么又来问我问题?你看看,这世间讲不清楚的事情太多,我为你付出,你也不必问的明明白白。”
华阳藤将自己水中折了又扭的芦苇棒子扔打在顾清漪的身上,带着一丝笑:“你这个小坏蛋,少给我转移话题,道理或许可以说不清,可有些话却不能不讲不明白!”
“行,你想问什么?”顾清漪没有拒绝。
见顾清漪这样爽快,华阳藤一时失神,随即她上前一步问:“等这件事顺利结束,你会去哪,是去找那个顾蓝衣是吗?”
顾清漪把脸一沉,冷声道:“藤姬,在我看来,你虽然多话却是个有分寸的。”
华阳藤语气放缓许多,她贴近笑道:“你就当我们这是最后一面,你得把话给我说清楚。”
顾清漪眼神一变,带着一丝调戏,朝华阳藤笑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难道不想我永远陪着你?”
“你会吗?”华阳藤白他一眼。
“我会不会和你怎么想,那是两回事。”
华阳藤干脆利落的抽出腰间的软剑,秋水软剑一如其名,华阳藤执剑舞,舞毕,剑尖直指顾清漪,“你要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我又不是你的腿,还能控制你不成,那顾蓝衣也该如此!”
“你管的太宽了,”顾清漪淡淡道。
噗嗤一笑,华阳藤做了个鬼脸,“顾清漪,你还真是提醒我了,我还真该向蛊女讨要一个巫蛊术,然后把你永远拴在我的身边!”觍着脸上前,“怎么不做声,你怕了?”华阳藤贴着他笑道,
顾清漪突然低头,半晌方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
“你怕顾蓝衣责罚?”顾清漪不答,“他很厉害吗?”见顾清漪立刻点点头,华阳藤如鲠在喉,只得连连安慰道:“等你长大到他那样的年纪,你肯定比他还厉害!”见顾清漪脸色更难看,她只得继续搜肠刮肚宽慰他:“我觉得吧,你不如去王宫找王后去吧,顾蓝衣再厉害,三头难敌六手,我爹说过,大王身旁的密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去王宫?”顾清漪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丫头总是这样,想一些寻常人不会想的事,认真思考了片刻,他还是摇摇头:“你不知道,她也是身在囹圄,自身难保,我去找她又有什么用呢?话说回来,让她收留我,你还真敢想啊。”
身陷囹圄,自身难保?王后之位是为国母,这样尊贵,但在顾清漪看来居然是身陷囹圄?深宫殿宇,是牢笼,细想下,不知道为何华阳藤发觉自己居然觉得有些赞同,压下心中的阴霾,少女一笑道:“这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这世上唯一有血缘的人吗?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依靠的时候,我也会去找华阳夫人的,说起来我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姨母了。”
顾清漪脸上虽没有十分的不悦,但声音已经冷了几分,他冷笑一声:“你与我不同,我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也请你不要随便拿你自己的想法来套我与她之间的关系。”
华阳藤摇着他的手笑道:“我就随便说说而已,你爱听就听吧,只有一点,不要回顾蓝衣身边去了。”顾清漪被她紧握,嘴唇颤抖片刻,他终究只是抽开手,转身阔步离开,华阳藤凝视着他的背影,也并不去追。
第85章
“二哥……”一声低唤, 华阳夫人挣扎着就要起来, 而在旁侍立的几位女医官见她如此, 不由焦急的望着华阳毅二人,华阳夫人这一晕又带起了其他毛病, 看似没有大症状,然而这样才是真麻烦, 所以眼见华阳夫人心绪不稳, 实在是心忧,但碍于身份,她们又不敢多言。
华阳毅也深知, 赶忙按下她,华阳夫人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心中莞尔, 二哥还是这个老样子,笨手笨脚。
华阳毅看见女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 一声长叹:“二哥, 你难道不去吗?”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她明白华阳毅并不是专程来看她的,二哥他日日与昊儿商议要事, 此刻得闲了所以顺道来看她, 即便如此,她见到二哥,这一刻的喜悦还压倒了愁烦。
可是看着二哥的面容,她就又想起湫儿, 苦命的孩子,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论理,湫儿可是二哥唯一的儿子,华阳家未来的宗长,二哥就是再英勇但是会老的,论情,湫儿的模样个性,她是满意的,湫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简直不敢去想。
虽然与华阳毅分别多年,但她笃定二哥是在意这个儿子的,毕竟湫儿的品性才能具是一等一的,而其母麋姬更是独得厚爱,自有了这麋姬,二哥便陆陆续续遣散了所有姬妾,到如今二哥连一个姬妾也无,湫儿是长子,所以要说二哥不担心湫儿,她是打死也不信的,可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二哥怎么还在王都呢?
看见华阳夫人神情复杂的望着自己,华阳毅只得道:“你安心养病,那边有麋姬在。”话一落,女子原本惨白的脸在这一瞬变得更加难看。
眼看自己的话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华阳毅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她,只是沉声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道:“三妹,你放心,你不是说他福大命大,自然会化险为夷,湫儿他不会有事的。”
“你说得轻巧!”显得并没有得到让她满意的答案,更如被激动了一般,华阳夫人皱眉,脸色一变就要坐起身来,还未坐起就连连咳嗽,女官们见了,连忙七手八脚的过来替她顺气拿捏。
华阳毅在一旁连连安慰,华阳夫人却越听越气,二哥怎么这样糊弄她?她虽然不曾到眉城,但难道她会什么都不明白?如果只是小事,那只怕早被麋姬给瞒下来了,如何还能到达上听?千里传讯是字字如金,能与最重要的大捷一起被报回来,这样急迫可见湫儿他已经……
可湫儿这边急的冒烟,二哥他呢?他却还在王都里晃晃悠悠,真是,要不是她知道麋姬与二哥情好甚笃,不然她还真要怀疑二哥是借刀杀人呢。
华阳夫人摆手推开众人,笑道:“二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气……”
“三妹,你也不要挂心了,好好养病,”
华阳冷笑一声:“我知道,这天高路远的,我也奈何不了,而且偏偏不渝又与素姬都去往北疆了,即便是命他们连夜赶回,也是远火解不了近渴,宫中虽然还有好几位医术精湛的医师,可是他们都年纪老迈,况且君上身体孱弱,不知何时又有折腾自然万事要优先他才行。”
华阳毅见她不自觉露出怒容,便知道当年因为这医师的问题害苦了晚晴,以至于终身抱憾,但如今情况已经不同了。华阳毅拍拍她的肩笑道:“你不必自己吓自己,”
华阳夫人哪里肯听,她紧紧拉扯住华阳毅的衣袖,泪水涟涟,哀声道:“二哥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他?”哪怕是明知故问,她还是忍不住说,也根本无心理会华阳毅的回答,她又转了个身趴伏在枕畔,赌气似的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恨早年那几个姬妾没留下子嗣……”
华阳毅听了皱眉,不悦道:“三妹,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这话可不能当着麋姬,你该知道……”甄昊在外面走进,恰好听着这话,不由停下了脚,果然古往今来,千年的难题,小姑子与婆婆,即便是华阳夫人也不例外,这层层关系,设身处地的想想,也确实是让人难做,想到这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姜嬴。
姜嬴挑眉一笑,看她做甚?王族与寻常百姓家本就不同,其中利益纠葛,只言片语难得一窥,更兼上压下,华阳毅就算不好生安慰又如何,华阳夫人岂能奈何的了他?只是因为这华阳毅几兄妹关系太好了,所以看着倒像寻常百姓人家。
华阳毅一面安慰不迭,又听了侍从的通传,想到自己这个外甥,不免朝华阳夫人一笑:“生死有命,福祸难料,这些事情不是我去了就能改变的,他又不是三岁顽童,我也有要事在身,况且我又没有冠冕要他来继承,……”
“瞎说!能这样作比的吗?”华阳夫人不等他说完就瞪眼看他,她还欲再说就看见甄昊与姜嬴走进来了,华阳撩起长袍起身行礼,多看了一眼甄昊身旁,又那道身影,连日来,他几乎是天天入宫,便发觉不单是那日执意要带此女出宫,更是日日如此,昊儿与这王后几乎是形影相随。
看到这,他不免一笑,一笑后心中却是想到自己,多年前他姬妾虽然多,美人绕身,但总觉得没有多少可挂心的,直到后来遇见了麋姬,方知道,原来夫妻二字是这样的幸事,这些年的苦也因为这个人变得喜乐交加,到后来被发配到北疆,也靠着与她相伴而熬过来了,日日夜夜相互宽慰,又更兼得少年血性,不肯服输,到今日,才成就了他。
见华阳夫人见了也挣扎要站起身,“此处又没有外人,舅舅与姨母何必多礼?”甄昊连忙示意宫人拦下,趋步上前,姜嬴更快一脚,她坐到床沿挨着华阳夫人说话,华阳夫人也连连笑让。
如今姜嬴独霸后宫,荣宠更胜,虽然许多人觉得不妥,但和以前相比那也好太多,君上既然勤勉,所以不仅是华阳毅,包括其他的几位大臣,也不想愿多加逼迫,而对于华阳毅来说,这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这王后姜嬴并非华阳女,前车之鉴还在,也只得罢了,至于将来此二人感情如何,倒也无所谓了,横竖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一日是好的,多日好,如水到渠成,长此以往,或可见四海升平。
眼见华阳夫人不再埋怨,便留下姜嬴给她解闷,甄昊见华阳毅示意,便陪同着走出来,与华阳毅站在玉阶前,甄昊目光远眺,又想起华阳湫,那个曾与他一起商谈过的少年将军,不由百味杂陈,生离死别,人生大悲,面对自己的死亡时,或许还能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感觉,但是如果是至亲的死呢?
但他这舅舅,寻常交谈只觉得此人似乎生死看淡,或许是因为华阳毅纵横沙场的缘故,他的喜怒哀乐鲜有外露于形。
默立片刻,华阳毅方出声:“君上曾有过出征之意,”他又一顿:“那日之巡,君上感觉如何?”
感觉?甄昊听华阳毅如此问,心中只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涌起的情感太过复杂以至于他根本表达不出,支吾半天,甄昊忍不住低头,就看见自己衣上繁复的纹样,黑龙从胸前到腰下而成,张狂凌厉,栩栩如生,这一针一线,耗费了织女们的多少功夫?
如果不是华阳毅特意提起,他并不会想这么多,因为连日来他每日处理完大小政务就已经是夜深人静时了,至于剩余的时光,他和姜嬴作伴,根本就不会分神。
思及此,甄昊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涌起的念头根本按捺不住,他抬起头问道:“舅舅,当年母后是如何说华阳君?”多次的调查,他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了,当年华太后本来强健的身体骤然衰弱,不是因为意外得病而是有心者为之,可谁能害到这个精明又素来猜忌的太后,直到现在他才可以肯定,是因为华阳君,太后的亲弟。
华阳毅一听,脸上露出罕见的意外之情,沉默片刻方道:“昊儿,昨日种种,我也记不得了,况且这些事,一些人都已经是一个过去,你又何必追问?”
甄昊不由轻笑一声,这样说,华阳毅是想和稀泥?也是,从现在的结果也能看出来,无论是当年他们是有没有能力,但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华阳君的选择或许是正确的,新君个性乖戾,又与母亲不合,华太后气焰再高又能嚣张几时,辅助新君上位,最起码能保全自己,到如今华阳君依旧潇洒快活,太后那道并不记恨这个对自己施加毒手的亲弟?
见甄昊沉吟不语,华阳毅也不再说,他抬头,眼见苍穹上,风起云走,白云苍狗,世事总不定,遐思间,突然甄昊抬起头,故作一声感慨:“时间总是变化得很快,人也好,物也罢,你说是吧,王后?”
却不是在对他说话,华阳毅回身一看,是一个窈窕的女子从宫殿内走出,姜嬴笑道:“大王所言极是,只是有些事,只要有人活着,那就是一日都不忘记,有些人做了孽,总要讨回来才是。”姜嬴虽然是回复甄昊的话,目光却直逼华阳毅。
华阳毅看见她,只是淡然一笑,凝视着女子的脸,半晌缓缓道:“今昔不同往日,况且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但行前路,又何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