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他的长女比次子大上一岁两岁、五岁、十岁?
如果长女被当做王太女来培养,这位小公主也是个性强势的,她已经习惯了权利,可那个小公子呢?将来,是否也会造成骨肉相残的局面?
他要怎么办?
“大王?”肩膀被轻轻的摇晃。
“昊儿,怎么了?”华阳夫人的声音骤然间在耳旁放大,甄昊猛然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全身都是冷汗。
“姨母,寡人无事,只是有些动容,姨母也不要逼迫太过,过犹不及,况且藤姬年纪还小,你不必着急,由她休息一下,好好想想吧。”甄昊笑笑,然而他知道自己这丝丝笑容,看起来十分沉重。
或许他实在是想太多了,明明这个孩子还尚未出生,他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可是他却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还是往好的地方想想吧,如果真的是个女儿的话,那她一定会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娃娃,能幸福就好了,他作为父亲又能做些什么?比如,如果,如果五国仅存一国,只有一个姜国,那他与姜嬴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至于让他们被别人挑来捡去。
第104章
明光殿上, 一人坐在烛光的中央, 一人站在灯影后, 大殿上摆设简单,更显宽阔却只有两个人的影子, 御玺在火光下闪闪发光,甄昊拿起, 重重地纸上压下, 地上是撕碎的纸上。
甄昊抬头,月亮又大又圆,刚到树梢头, 时间不早,也不完,甄昊吹灭一旁的烛灯, 起身伸了个懒腰。
大王终于动了,虹鲤也打起精神来, 他身子不动, 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出他的脖子在动,但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变化, 因为他想捏捏鼻子, 因为有点痒,但他还是忍住了,如今大殿上只有他一人陪伴着大王,这是莫大的荣耀, 他自侍奉起大王起,没有多的念想,有许多人笑过他,但到现在,大王单独把他留在身旁。
大王起身缓缓踱步,然后看向窗外,虹鲤也看向,窗外有树,有一轮大月亮,以及宫廷楼阁,一片暗黄色,暖暖的,这个时候,妻子们也在等待他。虹鲤的心微微一动,那边恰好是长乐宫的方向。
华阳毅那边似乎还算顺利,只是却只字未提华阳藤的事,甄昊也不明白华阳毅的心思,华阳毅用送礼为借口,让华阳藤回到王都洛邑,她一回来,华阳夫人就开始谈婚事,要说没有华阳毅的默许,甄昊是不信的,只是,将亲女儿嫁给他国,日后,异国他乡,虽说身份尊贵,但到了别国,还不是由人拿捏,无依无靠的,华阳毅夫妇,何其忍心?
虹鲤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大王的命令,他唯一知道的是,大王现在很累,因为大王累的时候,就会喜欢捏眼睛,但大王并不想睡,因为如果大王想睡,他都会拖着鞋子,然后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大王入睡非常快,等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就说明宫人可以上去帮他弄好,这是王后说的,而王后挑选的宫人们,她们的手都很轻巧。
一股寒风吹入,甄昊打了个抖,他这才转过头来,看见虹鲤,面色恰好如同那外面的石头,随即他肩上一动,原来是虹鲤给他批了件外衣,寒风还在吹,甄昊却没有那么冷了,甄昊下意识道:“冷吗?”话说完甄昊哑然失笑。
“虹鲤,你娶妻后人倒是温柔了不少。”
虹鲤年纪轻轻,已经有两位夫人了,一位是华阳女,一位是甄家的,虽然不是嫡系,但听说都十分青春貌美,只是这二位夫人在家,不打架么?他不由问道:“二位夫人在家中一般都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她们昨天倒是在讨论王后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以及戴国的王太子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想到这里,看到大王脸上莫名的笑意,而这笑意,与大王平时发呆时的笑意不同,似乎与他有关,想起妻子的嘱托,虹鲤的脸上一红,臣子在下,居然妄论君上家事,他不由有些紧张。
甄昊见虹鲤没有速答,一时只觉得自己唐突,这古代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娱乐设施又少,虹鲤又天天陪着他,不常回去,又是新婚少年人,干柴烈火的,夫妻在家还能干啥?甄昊赶紧干咳几声,笑道:“贺礼算不上贵重,替寡人向二位夫人问好。”
很明显,虹鲤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甄昊一笑不再说话,只当揭过了。
大王又不说话了,虹鲤也跟着大王一起看向外面,以前的月亮和现在的并无二致,只是当初这明光殿内外是灯火通明,夜夜笙歌,如今却是寒凉如水,大王的心情,就好像家中的两位妻子,一点也猜不透。
甄昊拢拢外衣,如今姜嬴一反常态,坚持将华阳藤留在了长乐宫,华阳藤与顾清漪之事,应该除了姜嬴没有别人知道,毕竟连他都不算清楚,反正华阳藤同意住在长乐宫了,华阳夫人只当华阳藤一时想不开,也不疑有他,至于这宫中的人只说,华阳夫人与王后关系更亲密了,想到这,甄昊不由的笑了,这宫中的舆论风向真是由人拿捏,反正现在在华阳夫人与姜嬴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姜嬴是直逼,华阳夫人则不进不退,至于明眼人,似乎有在观望的,实话说,如果华阳藤与顾清漪结合,他倒是乐见其成,毕竟姜嬴要坐稳,也必须有自己的派系,只是偏偏有个王太子,不过他也不算担心,毕竟华阳夫人老了,这后玺究竟还是在王后的手。
甄昊知道,姜嬴与华阳夫人都在等他的选择,只是这是华阳藤的终身大事,偏偏华阳藤与顾清漪二人又是黏黏糊糊的,说不清,顾清漪无意执着,华阳藤也不坚定。而这几日,只要他去探望华阳夫人,华阳夫人就会和他提起此事,这隔三差五游说,甄昊听多了,也不免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于情于理,他都愿意达成华阳夫人的愿望,华阳夫人是长辈,是华阳家的主心骨,不会害他,也不会去伤害华阳藤。
甄昊轻轻道:“去长乐宫。”
什么,又要去长乐宫?这都什么时间了,大将军就要回来了!虹鲤心中突然想起妻子的嘱托,他跪道:“大王,时间晚了,明日又有要事,况且来信说大将军将回,今日一天操劳,不如早些休息。”虹鲤声音不大,但是他嗓音清亮,打破这安静的暗夜。
甄昊有丝丝诧异,虹鲤被他提拔上来,在他身边侍奉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个性严肃,遵循规矩,虽然得到倚重,甄昊素来随和,哪怕有人犯事,也只是稍加责罚多多训导,因为左右是侍从都爱说些讨巧的话,可虹鲤从来不擅自出声,也不爱拍马屁,但这次他怎么管起闲事来了?果然,娶了妻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说的对,”甄昊觉得站累了,又回到桌案旁坐下,靠在凭几上,等待着虹鲤的下一段“高见”,然而虹鲤又不出声了,他并不着急,看着桌案右侧的一叠纸,纸上是黑色的字迹,是他的。
甄昊再抬起头,虹鲤眼珠子如桌上的砚台一般黑,他端起茶,茶水已经微凉。宫女端来热茶,端来的茶甄昊顺手给了虹鲤。虹鲤正觉得尴尬难当,见来了杯茶,知道大王的意思是丢过不提了,他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才双手捧起茶碗。
“虹鲤,你多大年纪?”
随意的语气,慵懒的模样,大王的声音不大,却让虹鲤感到一种无名的压迫。他原本就紧张的心,在此刻变得更加紧张:“臣今年十九岁。”
居然十九岁?甄昊有些诧异。虹鲤高大,手长腿长,气质沉稳,平时又不苟言笑,以至于他自动忽略了他那张年轻还带着一丝少年气的脸,甄昊笑道:“英雄年少,十九岁是一个很好的年纪,听说甄夫人还有身孕了,你小子可真厉害啊,寡人自愧不如啊。”
虹鲤红着脸,抓耳挠腮,也不知如何回答。
十九岁的年纪,人生的巅峰,只是,这也是个很容易被影响的年纪,他若前去北疆,把姜嬴交给他保护,究竟合不合适呢?
大王似乎无意取笑他,虹鲤的热度褪去。眼前,大王不再说话,他低着头,把玩着泛着润泽光辉的御玺。
大将军李穆,丹姬之父,眉城之战的主要统帅,与敌军力战近一年,逆转局势,打败晋军,护国有功。而他终于要返回国都洛邑,他自然也该回来了,晋军与姜国交战至今,从去年的冬天到如今已经入秋,近一年时间,其中艰苦,血与泪的交织。
如今获胜,还要让他不回家,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于是甄昊一道王令出城,言辞恳切,声泪俱下,感动三军,情深意切,恳请大将军返回国都。李穆自然回信感谢王恩,只是那文采斐然、言辞犀利,甄昊一看,就知道这必定是楚符的手笔,如今他也不是一介布衣了,金子淬火而成,光芒四射,他现在是在帐前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楚军师了。
又来来回回,推辞在三,李穆终于要回来了,虽然只会待上短短几天,但他自然也不能有丝毫懈怠,只是李穆会说些什么呢?
甄昊越想头越疼,一个侍女端来一个黑漆色的碗,甄昊看着碗中乳白的牛奶,脸上微微有些笑意,这是他在前世的习惯,睡前喝一杯奶,有助于睡眠,不知不觉中这个习惯延伸到了这个世界,只是没怎么深加工的奶,不太符合他的口味,总觉得不如前世的好喝。
甄昊看着端碗的手,和碗中的牛奶是一个色,白白净净的,甄昊忍不住抬起头,瞧了她一眼,少女的脸蛋和手一样,干干净净,如剥了壳的水煮蛋一般,嫩嫩滑滑,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明丽动人,只是身边的宫女太多,他记不清名字,于是他朝女孩笑笑:“王后休息了没?”说罢,连甄昊自己也不免诧异,这边的宫女怎么会知道长乐宫中的事呢,他端起碗低头喝一口,在下跪着的宫女突然道:“回大王的话,永安宫失火,王后去处理了。”
永安宫失火?不可能,又没有打雷,不可能是天火,是疏忽,还是人为,丹姬她们不能死,甄昊立刻起身,虹鲤二话不说跟了出去。
但当甄昊骑马去长乐宫时,迎接他的是长阶尽头列队而站的几十个宫女,她们提着玻璃彩灯,甄女史上前道:“奴婢拜见大王,王后往永安宫去了,大王,华阳夫人已经坐了好一会。”
甄昊点头,随着甄女史朝东边的配殿走去。
永安宫偏僻,又有芙蕖湖做天然屏障,火是烧不过去的,况且宫中也有水道,冷宫人少,又加上偏僻,惊动的人也不多,但只要王后来了,那就够了,丹姬咳嗽不停,脸被熏黑,只是也没有别的外伤,只是回想起那猛然窜起的火苗还是心惊肉跳。
姜嬴看着烧的黑漆漆的木窗,心中有几分难受,她还没有说话,丹姬便冲上来:“姜嬴,你可知我父回来了?”
在丹姬被熏黑的脸上能看出笑容,姜嬴撇开目光,她去看妘鹛,妘鹛的脸上也有被熏黑的颜色,只是也没事,其他几个宫女各有损伤,姜嬴身旁的女官都立刻去处理了。
姜嬴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这些日子,因为太忙了,以至于疏忽了丹姬她们,看着不断咳嗽的妘鹛,以及手忙脚乱的宫女们,她心中有些愧疚。但脸上依旧是无甚表情,姜嬴一挥手,从她的身后,一个女子,年轻的妇人装扮,她走上前来,而原本虚弱妘鹛,见了她不由惊呼一声:“二姐姐!”妘婳也流下泪来,她与妘鹛是同胞姊妹,同气连枝,可她受不了父亲与祖母,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家族,距离上次,她与妘鹛分别,已经是九年前。
甄昊进入殿内就感觉一阵暖香,地上有个暖炉,一旁上座着一个穿着暗红衣裳的女人,独坐在宝座上。
甄昊打起精神朝华阳夫人行礼,华阳夫人气色很好,甄昊也放下心来,看了永安宫那边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甄昊在另一旁坐下,当年原主对母亲太差,所以他现在就加倍的对华阳夫人好,真是坏人只要稍微做些好事,就被人狂赞的宛如重生了般,只是这样,他在华阳一族的名声也渐渐好起来了。
华阳夫人含笑道:“大王勤勉,也该张驰有度,大王愿意多注意爱护身体,这才是万民之福。”
“大王如今真是颇有先王与太后的风采,”
这又是来哪一出,甄昊心中咯噔一声,难道今晚就要逼他做决定?甄昊心中一时难过。
华阳夫人笑道:“我与大王要说的事,是和藤姬有关,但也不单单是这件事,”她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昊儿了,当初愿意为华阳棠出头,现在又在华阳藤的婚事上犹犹豫豫。
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的。
“大王怜爱,是藤姬难得的福气,只是这华阳藤是你二舅舅的亲女儿,亲骨血,他尚且要狠下心来,大王,咱们坐在这宫中,要顾忌后患太多,为日后长远计,有时候,宁可不要这份血脉,舍了这点亲情,也要保证自己的地位稳固无可撼动。”
甄昊想起了华太后,与先王,他在睡觉之前,都会有专门的读书人,替他朗读,而他听得最多的就是先王的事,毕竟离得最近,但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华太后,华太后所作所为,不可谓不狠,冷硬,残酷,她能屹立政坛那么多年不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恰如华阳夫人此刻的淳淳教诲,成大事者,在关键时刻真的能做到忍、狠、冷、准,不以亲情私情动摇大计。
只是甄昊自问,断绝亲情,绝情绝爱,他是做不到的,然而有人下得了手,那她又在通往胜利的路上前进了一步,如此冷硬残酷,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齿寒。
华阳夫人还说了很多,甄昊只是公式般的笑:“夫人说的是。”
华阳夫人说得越来越激动,她幼年时,在母后的教导与大姐的影响下成长的。母后养育了七个孩子,最终活下来并且长大成人的只有她们这几个姊妹弟兄,一共五个,之后,先王君临天下,华国认败,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姓名,国都芙蕖,到如今也只是姜国的一片地,唯一的纪念不过是莲花台与太后处处栽种的莲花。
要说没有恨,那怎么可能,可长姊嫁入姜国后,当华阳一族顺利进入姜国的中心后,她就完全被折服了。从从遥远的北疆,到温暖的南边,陈国的临海,如今已经是姜国的临海,卫国的商业重镇,也不过是姜国的一个县,自昭帝亡国后,从来没有姜国这般,有如此伟大的魄力,姜国的人口是最多的,姜国的城池是最多的,姜国的商城,让无数的商客接踵而至,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无数的士子名士,千千万万心怀理想的人,投名自荐,愿意为姜国前赴后继。
但到今日,叛逆乖戾的新君,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不过短短几年,才短短的几年啊!
从南方的海到北疆的雪山,姜国的万里江山,虽然依旧辽阔壮丽,却再也没有往日的荣光。
但是天佑姜国,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只是这个孩子,以前是乖戾狠毒,现在则是……
华阳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还要说,却看甄昊脸色不好,不由哎呦一声“昊儿,这是怎么了?”。
甄昊笑笑:“风吹的,晚上更冷了,况且寡人身体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