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次就便宜她了,甄鷨在心中道。抬起头,是一个美丽的侧面,她不由拉紧了姜嬴的手。
距离并不远,但到宫室内的时候,华阳藤惊了,热气腾腾,上是一个锅,热气便是由锅出来的,旁边放着四个碗和筷子与酱碟,还有一个瓷质的酒器。
甄鷨鄙视的看了一眼华阳藤,随即她看见大王脸上亦是讶然之色,一时心如打鼓,忐忑不安,唯恐被驱逐回去,虽然与众人一同行礼,余光却忍不住往甄昊身边飘去。
大王并没有看见她,他正朝一旁的王后道:“寡人只当两个人未必能都来,谁不料王后竟然带来了一群。”
“谁的面子比得上君上呢?”姜嬴笑道,甄昊又命人添七了碗筷,甄鷨见王后直勾勾地看向顾清漪,顾清漪也就挨着她坐,华阳藤随后紧挨着,甄鷨一看,特意挤到甄昊身旁,甄昊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放到自己与姜嬴的中间坐,甄鷨十分满意,得意地看了一眼华阳藤。然后者早已去摸手旁的东西了。
华阳藤低头看手边的酒器,喇叭花一般的口,盖子是一个蹲坐的长角花鹿,手柄入长弓,细长,腹部刻莲瓣纹,似含苞待放莲花,随手提起,就发现原来这东西是分离的,分上下两部分,上面的腹部硕大,椭圆形腹上有花纹,看起来十分漂亮,而下面是敞开的大口装着热水,高圈足,腹部也刻有莲瓣纹,恰似盛开的莲花。原来这东西既能盛酒又能温酒。细看就见这酒器,颜色青白,光润明亮,晶莹润泽,洁白细腻,将酒倒出,也是醇香浓厚。
甄鷨心中十分高兴,虽然东西简陋到让她奇怪,但她也全不介意,眼前正是战时,上下都称节俭,如此正好,只是她看见大王居然亲自拿起勺,起身在白雾中捞出一团东西,白白嫩嫩的,热乎乎的,却是豆腐。
甄昊笑道:“寡人这白水煮豆腐滋味如何啊?”如果是让臣下来答,只怕能跟做阅读理解似的。
“这酱料不错,”率先说话的是华阳藤,她看向身边的顾清漪,顾清漪看了半天,随即嗯了一声,倒了杯酒给她。
“好,识货!你若喜欢,向你王后嫂嫂讨去,寡人的好东西都在她那收着呢,”
唇红,酒也红,热气腾腾的,甄鷨见她们喝,她也忍不住,嚷嚷着要喝,甄昊无法,看向姜嬴,却被甄昊喝住了,华阳藤却拿了个小杯子给她喝,甄昊也无意去制止。
热气还在,众人皆是醉醺醺的,华阳素喝的少,就见大王屡屡朝她看,现在则直接盯着她了,心中委实不解,大王的风评她也知,只是听墨不渝所说,如今一看,也是容貌清秀,彬彬有礼,似乎又不如传说中的那般可怖。
大王为何盯着她?若说容貌,也无道理啊?但观大王神态,似乎确实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姜嬴命人将甄鷨抱到小塌上去睡,随即便推了华阳素一把,她虽然不知道甄昊要问什么,但是甄昊肯定有话要说。
华阳素起身,甄昊与姜嬴二人一起换了个座,甄昊二人在上,华阳素在下侧。
想了半天,甄昊终于说:“玉凉那边,……墨医师他可还安好?”
他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姜嬴,随后就是墨不渝了,墨不渝气质斐然,彬彬有礼,他的命是靠墨医师救的,他真的很感激他,可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最依赖的人就是墨不渝。如果墨不渝要利用他,来图求权力上的更进一步的话,他还真不知自己那时会怎么做。
然而尽管当时他如此依赖墨不渝,但并没有御史来劝诫他,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王叔安他们都知道,墨不渝此人不爱钱更不爱权,他所在意的只有华阳素。
墨不渝是王都洛邑出了名的痴情郎,在这时代,二十多岁的年纪,这样的身份,妻妾都能凑几桌麻将,孩子多的只怕都能打酱油了,可墨医师二十多岁还是孤身一人,只为等待在外远游的师姐,现在人是回来了,可是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可怎么好?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况且虽然宫中优秀的医师不少,可像墨不渝这种长得好,他有个人情感加分的,而且有热情有责任心,专业素质过硬的,还能治疗疑难杂症的,能满足这些条件那可不多,他自然希望墨不渝能好好的。
不渝?华阳素不曾想大王第一句话竟然是向她询问师弟的安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瞠目良久,无事不登三宝殿,大王只怕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启齿,所以借问墨不渝来做遮掩,她只能这样想。她回神后立刻回道:“墨医师素来身体健康,大王不必挂怀,大王……若有隐疾,素女亦能代劳,大王不妨直说。”
“寡人没有隐疾,只是随便问问罢了,素医师多心了!”甄昊赶忙撇清,姜嬴在侧不免一笑。
没有隐疾,这又为何?墨家虽然与华阳家多有联姻,但不渝自幼是与她一同长大,远离王都,他与大王虽有血缘,但也离得十万八千里了,为何大王这样挂念他?
事反常态必有妖!
华阳素忍不住打量起眼前人,一个年轻的君王,眉目清秀,长眉高鼻,年纪也与不渝相差无几,眼睛清亮,她远游在外见过数不清的人,活人、死人,喜悦的恐惧的,无数的眼神,可此刻她却看不透这双明亮眼睛。
甄昊轻咳一声,不愿放弃,他继续道:“寡人素闻墨医师有一位师姐,美丽动人,铄古切今,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华阳素听了,立刻下座拜倒道:“素女不过是与墨医师自幼相识,况且又师出同门,所以更比别人亲密些,大王如此谬赞,素女愧不敢当。”
甄昊笑道:“既然师出同门,有青梅竹马之谊,切不必为了年纪一事而烦忧,这姻缘天造地设,没什么可以阻拦的。”
“素女比墨医师小一岁。”华阳素道。
甄昊一愣,听墨不渝师姐师姐的叫,还以为华阳素年纪更大些,所以才这样说。
“素女先入师门,所以强占一头,小时候这样喊,也就成了习惯。”
小时候,他总是在她的身边喊着小师姐,小师姐,到如今,她也真的习惯了,她与不渝,除了师姐,也只是师姐。
甄昊看了眼姜嬴,姜嬴随即道:“你可愿意与大王多说些?”
华阳素看着二人,心中蓦然一动,这两个人是姜国的顶端,而她们此刻正看着她,她低下头,轻轻道:“我个性执拗,不渝天资聪颖,……”
她虽然先入的师门,但墨不渝却是后来者居上。
她难过,她也怨恨,于是学习更加勤恳,只是直到墨不渝一次次的,她才真的知道什么是资质有限。
一日日,她与墨不渝日夜学习相伴,师尊亦是对墨不渝难掩喜爱,她无法责怪师尊,却嫉恨墨不渝,但墨不渝总是傻呵呵的跟在她的后面,小师姐小师姐的喊着。
可她一点也不高兴,只觉得师姐二字是越发刺耳,她虽然表面笑哈哈的,但心中却十分厌恶墨不渝。因为墨不渝的存在,仿佛是时时刻刻的提醒她,她不如他。
而墨不渝的父母虽然把他丢在师门,但只要是墨不渝的生辰,那两个人总会来探望他,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的礼物,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她从来不说话,甚至她要祝贺他,况且他还会将大部分东西赠送给他,可她真的很难过,而墨不渝永远不会理解,她心中真的是羡慕死他了。
日子依旧过去,没有人会轻易的将她的身世透露给别人,墨不渝自然也不知道。
山中只知寒暑,却难知岁月,但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她知道了,因为墨不渝的父母又来了,她们带来了一个银冠,还有一个发簪,是华阳夫人命人送来的,而她也得到消息,华阳夫人在王都似乎也有了许多麻烦。
她们亲自替她别上,也还送了许多礼物给她,她们说她已经及笄了。
墨不渝父母这次还有很多东西,比往常的时候足足多出几倍,以至于师尊特地拨出来一个藏书阁给墨不渝放东西,她看见那两个漂亮的夫妻,给墨不渝带上了冠。
她知道男子成年要加冠,只是却并不是这个年纪,后来,她约莫听见师尊说,这一年似乎对于不渝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不渝的父母千里迢迢赶来见他。
总之等不渝十六岁生日过后,师尊就常常出门,短则个月,长则半年一年。
墨不渝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每天都会给她一株花,可她却再也不想搭理他。
直到一日,即便现在回忆起来,她依旧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星光打在墨不渝的眼睛里,如同瀚海。
不知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她想走,墨不渝一反常态的拦住了她,她坚持要走,而墨不渝却按住了肩膀,明明她练过武,可她却无法从墨不渝的手下挣脱。
墨不渝问了很多,她不记得她回答了什么,她只记得她想起来了爹娘。
为什么别人的爹娘这么好,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她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大概她也想要爹娘来看她吧,她分明记得她的娘也和墨不渝的母亲一样美丽,她的爹娘也该和墨不渝的爹娘一样恩爱,可为什么……
她知道,爹娘是永远不会来看她了。
后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哭得十分伤心,她还是走了,之后发什么了什么,她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醒来的时候,是一片绿叶葱葱郁郁,原来已经是白天了,她躺在墨不渝的怀中,不渝的头发似乎被削去了一边,变得不那么规整,那个小银冠也没有了,她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足足一个月,她从来没有和他说一个字,不渝也不再喊她小师姐了,大概是因为她及笄了,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她不和他说话,他也仍旧是那个样子,只是那株花永远都会在她的小瓶中,永远的半瓶谁,一株花,在那一个月以后,师尊便回来了,师尊带来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绿玉,师尊说谁能回答的出提出的问题就能得到他的绿玉,大家都想要,连在外远游的师姐和师兄们都回来了。
墨不渝一反常态,他将所有的对手打败,没有丝毫留情,包括她,直到那时,她才发现原来不渝的学识已经远超所有人。
他赢了,在树下,阳光投过翠绿的树叶折射出一道道光柱,洒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他领过师尊的绿玉,光芒万丈。
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过那颗绿玉,哪怕其他的人起哄,不渝也只是巧妙的回绝了,她当然也好奇,但是一如既往的,她没有出声,但从这日起,她与墨不渝的关系却莫名其妙的变好了,她好像成了一个真正的是一个师姐,不再任性,也不再嫉妒。
她会笑哈哈的从水瓶将花拿起,插入鬓发,只是不渝看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开心。
第二年,她的生日那天,墨不渝拿出一个东西赠予她,是绿玉,雕琢好了的绿玉,那时,她恰好十七岁,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墨不渝是怎么样知道她的生辰的,在师门中她从未庆贺过生日。
当然,她自然是很感激的,这些年不渝待她一直很好。
十七岁,她辞别恩师,拜别其他的师兄师姊们,一别多年,不再返回,不渝的感情,她曾经不明白,但她现在已经明白了,但她只当是不渝见过的女人太少了,所以她远走天涯,她走过很多山,甚至还看到了碧蓝无际的海,她遇见了很多人,形形色色,有时也很落魄,有时也很快乐。
一别多年,这些年,不是她不愿意书信,只是路途迢迢,音讯困难,后来,她与不渝几乎完全断了音讯,只是这些年,绿玉她一直带在身上,直到现在。
“大王,”华阳素轻轻提高声音唤醒了如在梦中的两个人,大王与王后的神情各异,只是王后是温柔的微笑,大王则若有所思,那双干净的眼睛,却无法看清里面的神思,她也无意去探寻,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甄昊朝姜嬴看去,笑道:“师出同门,年纪相仿,才华卓绝,倒还真是天造地设……”
都到现在,姜嬴如何会不知道甄昊的意思,她亦附和道:“大王所言极是,少年相知,此情匪浅,郎才女貌,可成姻缘。”
“果然王后最懂寡人,”甄昊笑道。
“虽死,不能从,”华阳素笑道,“若是不渝此刻在大王前,一定会这样说。”
“所以他注孤生,”甄昊小声嘟囔。
不过今天这一问也不算一无所获,墨医师与这华阳素感情深切,既然这样,那就好说了,比他预想中强得多,他还只当是真的落花流水情呢,如此看来,只是女方纠结,并不是毫无可能,也好,也好。
“这故事十分难得,寡人心中十分喜悦,素医师,你可要什么?不用顾忌,想要什么尽管说。”甄昊朝她笑笑。
华阳素摇头,起身拜别,见甄昊点头应允,就连华阳藤等人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独自离开了。
“大王,”姜嬴静坐片刻。
“是寡人不好,拉着你,王后也该休息了,”甄昊起身。
姜嬴看着他的脸,却越发的难过起来,她这前半生,几乎是荒废了,她也希望,希望自己能在幼年时就与身旁的人相见相知,一同度过寒暑春秋,他哭泣的样子,她还从未见过,他的心中似乎总是含着心事,只是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微笑着的,他究竟是什么人?
姜国人?还是戴国、晋国人?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属于中州呢?
他又为什么会和大王长得一般模样,包括声音、字迹,她想知道。
她更加痛惜过去的虚度的光阴,她想要知道,直到今天,她才发觉自己是如此的渴求着与他相关的一切。
“怎么了?”甄昊心中一紧,难道姜嬴被华阳素的故事给说动了,她也有个什么难以忘怀的人?!
“大王,究竟是何处人呢?”
出生、父母、亲族?她好奇,好奇的抓心挠肝,好奇的要死了!
她居然还在想这个事吗?
甄昊半晌无言,他突然拉着姜嬴的手:“我们走,”
齐步往外去,天空一片蒙蒙,甄昊,抬起手,指向前方,姜嬴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眼前是一片迷蒙,仿佛天地都是混沌的,甄昊的眼前突然变得迷糊了。
他也想爸妈,只是她们也永远不可能来看他了,而且即便是此刻相逢,他们也不可能认出他来。
哪怕在梦中,也再不相识,因为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他的过去永远的留在那个现代。
现在他拥有了新的家庭,新的朋友,亲人,虽然有点奇怪,他现在居然是父亲了,如果,如果被爸爸妈妈她们知道了,她们会说些什么?
真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