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给大王拿衣裳,把门窗都关上,不要让风灌进来,如今入秋,中午到还是一般的热,只是早上与晚上却冷得厉害,大王也该注意。”
“夫人说得是,不过寡人有医师常在左右,无碍的,没事的……”甄昊又轻轻咳嗽几声,免得华阳夫人生疑,见华阳夫人不再询问,心中暗道搪塞了过去。
华阳夫人暂时不说话了,她微笑着,给甄昊留出思考的时间,甄昊只能嘴上说着好听的话,说得华阳夫人频频点头,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想:这深宫中是多么可怕的地方!这些女人进去的时候一个个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可是一年两年,譬如华太后,不到二十多岁,孩子也生过了,人也杀过了,离死亡一步之遥的绝境也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在意和计较的,权力,改变了多少人?
甄昊忍不住朝外看去,外面是一片漆黑,坐在室内,也能听见虫子在不知疲倦的鸣叫,此起彼伏。
这个时候,姜嬴在干什么,永安宫那边如何了?
妘鹛与丹姬那边本就是一团乱账,姜嬴大晚上的不能休息还要去处理这些事,偏偏他现在身在此处,被华阳夫人绊住,无法分心。
对于后宫的女人,无论哪一个来为难姜嬴,华阳夫人显然是乐见其成,在她来看,这后宫与其让姜嬴一人独大,倒不如有争斗,能有人制衡姜嬴来得好。
夜中的火光明明灭灭,华阳夫人终于站起身来,她看着外,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增大了,夜色更浓,她轻轻道:“昊儿,人的心是没有边界的……”
甄昊起身:“夫人所言非虚。只是寡人偏心一人,想改不了,如今王后有孕,正该休养,还望宫中少些杂事来叨扰王后才好。”他抬头望向华阳夫人,脸上是温和的笑意,“雨下大了,天凉,寡人得去看看王后。”
甄昊起身,嘎吱一声,打开门来,冷风灌进,华阳夫人只觉得浑身一阵颤抖,而甄昊背着光走向殿外,虹鲤守在外面。
第105章
雨声沙沙, 显然下大了, 一片凉意随着风带着泥土的气息猛然席卷而来, 驱走了睡意,甄昊快步走入夜中, 虹鲤赶忙跟上,甄昊停下脚步回头:“虹鲤, 你家去吧, 这雨只怕要下大了,守卫自有人在,你迟迟不归, 二位夫人也担心,明日寡人要会见大将军,也无他事, 你就在家休息,陪伴家人。”
“臣只愿陪着大王, ”虹鲤脱口而出, 甄昊听得一愣,回神只见虹鲤那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甚至有些羞赧的笑。甄昊也不由一笑,虹鲤算是他一手破格提拔上来的, 虹鲤个性秉直, 武功高强,他不过给了一分关切,虹鲤竟是报以十分,往日种种, 他虽然不好说,但心中也是常怀感激,在这宫中,他信任的人不多,虹鲤能算一个。此刻甄昊愈发坚持道:“寡人现在是去迎回王后,然后就该歇息了,你自下去吧。”
在甄昊将这意思重复说了三遍后,虹鲤终于无法,只得拜别,任由甄昊去了。
浓黑的夜,天地一色,看不见雨珠,唯有溅起在手中打在身的雨滴,让他感觉不是在梦中。
看不到尽头的宫道上,缓缓而来的几十盏璀璨的宫灯,就仿佛是暗夜中唯一的亮光,此夜安静的让人舒服。
姜嬴回来了,甄昊纵身一跳,下马大步踏入雨中,大风起,将他的披风吹得咧咧作响,走几步,连衣的兜帽也被吹落,跟随的侍从们没有得到王令都不敢上前,只任由他一人前去。
走近,车轮的声音盖过了雨声,最前提灯的几个宫人看见来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在后的原本有些困倦的宫女在看清来人后也都吓了一跳,一个起头后,都陆陆续续下拜,抖擞精神齐声拜问,等到中间的甄女史回过神来后,也是一惊,打了个激灵,全身一颤。
这样的夜,大王怎么冒雨前来?难道是因为永安宫失火?不应该呀,这消息不算大,而且也应该被华阳夫人压下了才是,况且永安宫又极为僻静,大王日理万机,哪有闲情逸致探查后宫琐事,不刻意去问,大王是不会知道的,难道是华阳夫人又说了什么?
不过是一瞬间,甄女史的脑海中已经闪过好几个念头,找不出原因,她只觉得心扑通扑通,一下下加快。
怨不得她多想,如今华阳夫人俨然就是半个太后了,更是华阳家的族长,况且她被驱逐出王都三年,销声匿迹这么久,可一回来,不过数月,却迅速接管了整个后宫,连大王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她的监管,面对这样的人,她怎么能不多个心眼,王后毕竟还年轻。况且永安宫失火,不管是天灾还是人为,王后总是要担责任的,尤其是现在正是多事之秋。
虽然现在后宫中都颂赞王后美德,歌女们都唱王后温柔和善,孝顺有礼,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有孕后,更是愈发的和善仁爱,华阳夫人亦是怜爱有加,连华阳毅的二女华阳藤都恳求留在长乐宫,真是亲密无间。
可但凡看得明白的都知道,这后宫中哪有这么和谐,哪怕是亲姐妹也没有这么好,何况王后一个外族,况且华阳君之死,在华阳夫人那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响的,只是今昔不同往日,王后也不是能随便拿捏的了,所以如今仙寿宫与长乐宫两宫中人暗中皆传,华阳夫人与王后暗地里相争。
不管怎样,无论何时,甄女史自然卯足了劲,可这条路太难走,但王后出身嬴氏一族,不是显赫的高门,没有家族的帮助,又不是和大王同甘共苦过来的,在外来看,王后总免不了被苛责,毕竟总有人觉得不过凭借一张脸宠冠六宫,不满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是关键时期,她真是日日担心,夜夜叹气,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这后宫之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甄女史想到这只觉得自己眼皮都在跳,她想要唤醒在车上打盹的姜嬴,却没注意,手一下撞在车栏上,一震后是玉碎声,她也顾不上。
姜嬴睁开眼,迷蒙中,她看见了熟悉身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风中是飘动的衣袖,广袖,高冠。
那是,大王?
姜嬴几乎要从车上跳下,但随即被甄女史按住,姜嬴朝她微微一笑,也忍住自己因为欢喜而跳动雀跃的心。
一看到姜嬴这般模样,甄女史突然就变得冷静下来,她用沉稳温柔的声音安抚美丽的女子,“王后,夜黑,有雨,路滑,小心腹中的王嗣。”
甄女史搀扶着,一众女官在下接着,姜嬴走下马车,立刻就有侍者打开大伞,姜嬴抖开衣服,往前走一步,或许是从睡梦中醒来的缘故,总感觉脚步好沉重。
哼着歌,远去的虹鲤,回头间,遥遥看见,宫灯围成一个圈,聚拢,而在灯火的中心的女子,看不清面容,风姿错约,只觉得精神都爽快了,让他挪不开脚步,他这一分神,再凝神,他揉了揉眼镜,才发现大王居然在宫道上跑起来了。
靴子踩在湿漉漉的雨水上,甄昊已经到了姜嬴的面前。
“王后,永安宫如何?丹姬二人可还安全?”甄昊揉搓着自己的袖子,甩了甩,拍去水珠,雨水已经打湿了披风,好在够厚,又似乎还能防水,里面倒是十分温暖,甄昊想了想,姜嬴素来手足冰凉,他忙拉起姜嬴的手,一摸,果然,冰凉的。
甄昊帮她揉搓了半天。姜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缓慢了,完全忘了甄昊说的话,一旁的女官莫如忙开口道:“回大王的话,永安宫那边无大事的,丹夫人与鹛妃都平安,虽然房屋器物有些损害,但已经吩咐下去了,明日便都会妥当,大王不必挂心。”
甄昊耐心地听,姜嬴发觉他一面听就朝她笑,似乎有十足的喜悦,姜嬴低下头,明明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前朝,后宫,烦心事一大堆呢,但为何此刻,她也这样开心呢?
姜嬴被他握着,只觉得手心开始发烫,热度仿佛是一层加层,从手上爬到脖颈间,到两颊间,偶然有雨水打在脸上,一丝凉意,姜嬴忽然就想起自己还未行礼,于是她屈身,弯下腰还未说话,甄昊突然上前拥抱住了她,姜嬴的耳畔响起无比欢愉的声音:“寡人如今方知,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时不见,甚是思念。”
话虽有意识的压低三分,但四周一片寂静,甄女史又挨得最近,这话也听了个真切,她只觉得心中又是喜又是悲,喜是只感恩情分在,情缘匪浅,只是这悲,却是百感交集,半点说不分明,就好像那线团死死纠缠,剪不断理还乱,悲喜交加,实在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想起往日,她总爱对王后说,要多多上心,大王是不会只有一个孩子的,她知道王后也看得分明,如今再宠爱,可生完孩子后,只怕是有很长时间都无法承宠,一定会有别的女人,一个孩子出世了,自然还会有别的孩子。
如今大王正是青春年少,虽然如今收敛了,但以后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围绕在大王的身边,怎么不会有变数,所以只盼如今能多多爱怜,在将来,哪怕没有了情爱,最起码王后与大王之间有了习惯和亲密,能记得今天的好,能保住王后与公子公主的地位,也就满足了,只是此刻,甄女史心中却也不得不说,大王的确不同以往了,就仿佛那死生契阔一般,竟是前世今生,结下的姻缘不成,从前的都是劫难,如今方成正果?
抱了半天,女官莫如见了周围宫女们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不妥,况且她个性严肃,只认为大王年轻,又素闻大王荒唐的名声,自认为更需要人来劝诫,她被华阳夫人挑选过来,自然要承担劝诫的义务,这小儿女情态,如何是好?况且王后与大王又有什么话不能到大殿内去说?她理了理正要说,但是却被甄女史的目光给止住了。
甄昊没有放开姜嬴,反而道:“天色晚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姜嬴被甄昊拥抱着,整个人都被圈在披风内,暖意无穷,等到女官宫人们都往前去了,甄昊才牵着她上了车。二人到了前殿,一刻也没有停留,宫人各归其位,独独甄女史同着一起往后殿去了,在起居室去坐,宫人们上来,七手八脚给换了衣服,姜嬴拿着帕子给甄昊擦脸,
“都打湿了。”姜嬴小心的拨开玉珠,替他取下发冠,拨动几下头发就四散松开滑下,甄昊就觉得头皮一松,头上也瞬间一轻。他扭了扭脖子,不由嘟囔:“可真想把这头发给剪了!”平日里忙还不觉得,解下才觉得沉甸甸的,他自己说着,却没发现姜嬴手一顿。
姜嬴散开头发,仔细擦干,甄昊回首道:“差不多就可以了,王后去休息吧。”他一摆手,宫人们立刻有序的下去,甄昊看着姜嬴,她的脸上染上了一些灰尘,但眼睛尾部却是红红的,仿佛染了胭脂,煞是可爱。
细想从来,这些日子里,姜嬴有自己的事,他自是不必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与姜嬴的生活似乎已经变得平淡如水了,有时候他想做些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可做的,送东西,姜嬴也好像都有了,至于亲人朋友,姜嬴她,好像又没有特别亲近的人。
甄昊深深叹了口气,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戒指送给姜嬴,“王后,这些日子,是寡人忽视你了。”
“大王何出此言?”姜嬴讶然,随即接过,她坐下,含笑看着甄昊。
“上次寡人说,让粟女来做陪,结果你生气地驳了回去,寡人建议你给孟姝分个职位,好让她长久在宫中,结果你没多久就将她送出了宫。”
“大王是觉得妾身在与大王作对?”
“啊?不,并不,寡人只是觉得,似乎从来不能理解,你的心思。”是啊,上次祈福盛典,他想着趁着热闹,所以提议让粟女一家来宫中做陪,结果被姜嬴给生气地驳回了,而那位长相酷似福姬的孟姝,他本以为会留在宫中,结果华阳君死后不久也被姜嬴送走了,他总是不明白姜嬴心中的想法。更加上华阳毅的来信,北疆那边的事情更加多了,又突然来了个华阳藤,华阳夫人也越发的唠叨,有些话,听多了,还真有些洗脑。
而姜嬴这边,则是茱萸越发的调皮了,而加上姜嬴的提议,正巧华阳藤在,就把华阳晚晴也接到长乐宫来,华阳晚晴一住进来,甄瑛也就来得勤了,甄瑛一来,许多公子名门淑女也更有机会来了,偏偏不知为何,甄鷨也要住在这里了。小孩子一多,又是些天潢贵胄的公子淑女,所以麻烦也多起来,甄昊只觉得烦不胜烦,姜嬴明明是要养胎的,结果,他每每想起,既然这是姜嬴的抉择,他也无可奈何,这人与人的关系总要经营的,这样也很好,可是原来只是稍微没有见到她,就变得这么开心。
原来喜欢安静的人不是姜嬴,而是他,
看见甄昊眼下明显的黑色,姜嬴道:“该休息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甄昊点点头,又摇头,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睡意了,“王后先休息吧,你放心,万事自有寡人在。”
姜嬴却倒了杯热水,笑道:“大王不休息,妾身如何入眠?”
“咱俩干瞪眼?”甄昊朝外看,“雨下个没停,连星、月也无,听雨倒是好眠,只是又不睡。”
“雨声,秉烛夜谈,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姜嬴一边说,手却不停,在桌案上摊开纸笔,龙飞凤舞般,纸上很快有了字迹。
甄昊聚精会神的看着,兴致勃勃,本以为姜嬴要画画,却没想到她原来是在写字,心中嘀咕,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难道是情书?甄昊笑笑端起热茶,然而等他看清楚,剧烈的呛出水,喷溅在纸上,模糊了一半的字迹。
“大王,没事吧?”姜嬴连忙站起身来,扶住甄昊给他顺气,甄昊一边咳嗽,一边抬头仰望姜嬴。
难以置信,实在是奇怪,他低头,又抬头,又看了纸上的字,毫无疑问,绝对不会错的,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姜嬴刚刚写的字,那些字,居然是汉字!还是简体的!他这是在做梦吗?
姜嬴斟酌再三,以最轻松的姿态笑道:“几次偶然间,妾身看见大王提笔急书,神情十分专注,只是这符号十分奇怪,妾身看了难以忘记,不知不觉间竟然模仿,只想给大王一个惊喜,大王……”
“姜嬴,你可真是聪明。”甄昊半天时间,才缓了过来,这样一句话后,姜嬴也不再解释了,她将甄昊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看得仔细得不能更仔细,上一次这么紧张又兴奋,还是在莲花台。
她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她这也是孤注一掷了,她知道大王非大王,只是却不知道他的来历,他时常说些费解的话,别人没有在意,但她却不愿糊涂,她想了很多,今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眼前人的目光还放在纸上,有错愕,有惊讶,又感叹,但是没有令她胆寒的表情,她那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甄昊看着姜嬴,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确实经常会写一些东西,把他想记得给记下来,他用汉字是因为这些字谁也看不懂,很方便,没想到姜嬴居然注意到了,还模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