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雅奇不知道,多年以后,她和弘历之间的感情,是相濡以沫的爱情,还是细水流长的亲情,是炽热浓烈的吸引,还是温情的陪伴和依赖。
茉雅奇深深吸了口气,不想将来,她只看现在,只要当下是开心的,就足够了!
第四十五章
在木兰围场停留了小半个月,四月中旬,车马仪仗又浩浩荡荡地从围场出发,返回紫禁城。
茉雅奇还有些意犹未尽,草原是真的给人一种放松,自由的感觉,怪不得那些草原上长大的姑娘们,一个个都那么张扬活泼。
一大早,纯嫔在钟粹宫里早就坐不住了,半个月没见到永璋,她心里都要想疯了,一手摸着肚子,不住地探头往外看,着急地问道:“怎么还没到啊?”
旁边的宫女劝慰道:“娘娘不要着急,车马劳顿,三阿哥还小,总得歇一歇,一会儿懿嫔就把人给你送来了。”
一提这茬纯嫔就咬牙切齿的,恼火道:“早跟皇上说了,不要带永璋去,就留在宫里陪着我,皇上非要把永璋带走,还放在懿嫔那里,想想我就来气。”
宫女又劝道:“娘娘别多想,皇上这是看重三阿哥,宫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跟过去了,就留三阿哥一个人,那他不得伤心了,皇上这是为咱们三阿哥考虑呢!”
纯嫔还是生气,“那永璋都跟去了,皇上怎么就不带上我,满宫的主位里就我没去,丢不丢人呐!”
小宫女闭了闭眼睛,心中暗骂,真是事多,但是面上还是带着恭敬的笑意,柔声道:“娘娘,看您说的,这怎么能丢人呢,皇上是心疼您,心疼您肚子里的小阿哥,怕您受不了车马颠簸,这才让您留宫休养,再说了,这段日子您可是管着六宫事宜的,皇上这是抬举您呢,协理六宫可不是谁都能干的!”
纯嫔听了这话感到十分熨贴,笑吟吟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本宫是双身子的人,自然要尊贵一些了,只是不知道这一胎是儿是女。”
“唉呦,娘娘福泽深厚,一定能再得一个健康聪慧的小阿哥。”
纯嫔眼角带着笑意,正欲开口,门外一声长喝:“三阿哥回来啦!”
纯嫔立刻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正碰着准备进门的永璋,看着儿子,纯嫔的眼中闪烁着泪花,“永璋,我的儿,你黑了,也瘦了,这段日子可好啊?懿嫔没给你气受吧?”
小宫女低着头站在后面,内心无语,纯嫔原先不说多机灵,可也不傻吧,这一胎怀的,感觉整个人都傻了半截,情绪也是波荡起伏,时哭时乐,患得患失。
纯嫔越发伤心,搂过永璋大哭起来,“我的儿,你皇阿玛好狠的心呐,把你带走这么久,我都见不着你,额娘想你,额娘好想你啊!”
永璋被纯嫔的哭嚎吓得一哆嗦,小声道:“额娘不要担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懿娘娘对也我很好,这些日子在围场玩的可高兴了。”
永璋以为额娘可以放心了,没想到纯嫔蹭一下站起来,厉声道:“你这不孝的东西,我日日夜夜为你担心,你倒好,一点不念着额娘,反倒玩的疯脱了,还说懿嫔对你好,她对你再好,能有我这个亲额娘好吗?她才带你几天,我养了你几年,你只念她的好,却不记得我对你的好,天啊,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如今却胳膊肘往外拐。”
永璋吓得不敢动,小宫女赶紧上来把他护到身后,小心劝说道:“娘娘,三阿哥还小,您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纯嫔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了,激烈的情绪也消退下去,愁苦道:“本宫,本宫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简直不像我自己了。”
“许是孕期多思,忧虑过多,娘娘千万要放宽心,不要多想,好好养胎要紧呐!”
纯嫔蹙着眉,揉揉额头,从前怀永璋的时候也不这样啊,可这一次怀胎之后,她总是喜怒无常的,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让她火冒三丈,有时候自己安安静静待着,不自觉地就开始流眼泪。
纯嫔的心情略略平静了一些,下午三阿哥写字的时候,她想着要跟儿子多拉近拉近感情,便搬了个绣墩子坐在边上看着。
永璋写了十几幅大字,手也酸了眼也晕了,搁下笔准备歇一歇,纯嫔见他才写这么一会就开始嫌累,心中责怪永璋不上进,不满道:“才写这么一点就累了?”
永璋小声道:“我写不动了。”
纯嫔眼色不睦,这才几个字,又都是些简单的大,小,天,人之类的,能辛苦到哪里去?
纯嫔觉得永璋是偷懒,眼神严厉,面色愈加严肃,喝斥道:“不许偷懒,接着写。”
永璋委屈极了,嘟囔道:“要是懿娘娘,肯定不会像额娘这样逼迫人。”
“你说什么?”纯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心口被狠狠顶了一下,立刻暴跳如雷,“我逼迫你?我这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那些心思狠毒的人故意叫你玩乐,那是要捧杀你,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额娘,还有谁能真心待你,他们都是要害你的,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蠢,你这样伤额娘的心,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永璋不过三岁的年纪,根本听不懂纯嫔说的话,只被她的暴戾吓的直哆嗦。
纯嫔气得打转,一边在桌上摸索着,从书后抽出了一把宽约半掌的戒尺,扭着永璋的手,狠狠打了几板子。
永璋白嫩的小手哪禁得住这个,一板子就发红了,啪啪几板子下去,顿时肿了一片,永璋挣扎着大哭起来,纯嫔推了他一把,怒道:“出去站着去。”
永璋被赶到大门口站着思过,一边揉搓着红肿的手一边抹眼泪。
不远处的延禧宫,此刻正怨气冲天,芳常在是极其不满自己被扔在这个偏僻冷清的延禧宫,恨得牙根都痒痒。
芳常在心里快要把婉常在恨出一个洞了,要不是因为自己和那个无宠无子的深宫怨妇是堂姐妹的关系,她至于被扔在这形同冷宫一般的延禧宫吗?她觉得绝望极了,从前和这个堂姐也并不亲密,如今进了宫里,竟然还要受她的拖累。
芳常在进宫的时候,那可是铆足了劲想要出人头地一争上游的,这还没发力呢,一棍子给打到延禧宫来了,一年了,她就见过皇上一回,还是上回皇上去围场的时候,阖宫送行,她跪在人堆里远远瞅了一眼,连眉毛眼睛都没看清楚。
天啊,芳常在要怄死了,怎么就偏摊上这样的事,她还这么青春年少,难道就要一辈子在这延禧宫里陪着那两个老女人孤苦凄凉地过日子?
芳常在坐在长廊上,望着蓝蓝的天,望着一群群飞过的鸟,唉,怎么样才能出头呢?
天气愈渐暖和,宫里的花木也繁盛起来。
六月初的时候,弘历下旨,将弘时重上玉牒,此时的弘时已经行将就木,躺在废王府的偏院中,气息奄奄,以至于圣旨到的时候,他都无法起身接旨。
废王府极其的冷清,如今还有谁能记得这座王府也曾随着它主人的辉煌而辉煌过。
府里的仆役们大多被遣散了,如今他一个庶人,罪人,还配凌驾于人吗?妻妾们也死的死病的病,如今,他躺在这,竟连一个陪着的人都没有。
没有也好,没有也好啊,他也不愿意叫人看见他这副枯槁样子,再说了,那些女人就只会哭,哭的他烦,哭的他累,哭的让他也想跟着流眼泪。
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躺着,人一闲,便容易多想,他最近总是想到小时候的日子,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好像看见自己从那么小的时候,慢慢,慢慢的,在脑海中,在眼前一点点长大,他看见自己在写大字,在书房读书,去围场打猎,跟兄弟们射箭骑马,在额娘身边喜笑颜开,然后,他迷朦地看见自己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坐在床上,身边是含羞带笑的福晋,福晋的笑脸映着龙凤花烛摇曳的光,她还是年轻的样子,不像现在,憔悴苍老,终究,终究是他连累了福晋。
一晃神,仿佛他又跪在冰凉的大殿上了,砰的一声,一道折子打在他的脸上,皇阿玛的暴喝声在耳边响起,恭亲王弘时,乖张放纵,不孝不悌,着除去宗藉,逆子,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朕的儿子,不再是爱新觉罗的子嗣。
从今往后不再是爱新觉罗的子嗣。
他的回忆中,有皇阿玛,有额娘,有弘历,有弘昼,有他的伴读,有陪着他长大的小太监,再后来,有福晋,有侧福晋,有钟氏,有他小小的儿子,正如回忆初始时小小的他。
好累,好累啊!
这样的日子,或许只有死才是解脱,好啊,太好了,他终于要解脱了。
弘时闭着越发沉重的眼睛,宣旨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他大多都听不清,但心里也大约知道一些,大概是因为他要死了吧,皇上要彰显慈爱之心,要赏他一些死后殊荣。
弘时静静的听着,嘴里发干发苦,当听到那句重上玉牒的时候,弘时的眼睛忽然一下子睁开了,仿佛有了一丝神采,凄笑道:“皇上,皇上是说,要将我重上玉牒吗?”
宣旨太监恭敬回道:“是。”
“咳咳。”弘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似喜似悲,声音沙哑,“我,我还是爱新觉罗的子嗣,我,咳咳,我还能葬入皇陵。”
弘时一边笑一边咳,支撑着坐起来,歪着半边身子,“弘时,弘时接。”旨字尚未说出口,便轰然倒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似有泪滑过。
那宣旨的老太监沉沉叹了一声,躬着身子退出门去。
六月初四,弘时病逝于废王府,追复恭亲王,葬入皇陵,寿康宫的齐太妃听闻噩耗,伤心欲绝,从此避门不出,只一心吃斋念佛,长伴青灯。
第四十六章
日子一晃已是腊月,冬日的第一场大雪过后,纯嫔在钟粹宫诞下了皇六子永瑢。
六阿哥永瑢满月后,弘历下旨,晋纯嫔为纯妃,晋懿嫔为懿妃,豫贵人晋豫嫔,陆常在晋庆贵人,侍奉于潜邸时期的海常在晋海贵人,陈常在晋婉贵人,这是乾隆时期的第一次大封六宫。
几场纷扬的大雪之后,御花园里已是一片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中,只有殷红的红梅点缀其间。
豫嫔和庆贵人,柏常在走在夹石小道上,一边赏雪一边玩笑,永和宫中还有一位武常在,不过她没来,武常在性子阴冷孤僻,跟她们都处不来,在永和宫中很受排挤。
庆贵人裹着一身白狐裘皮,领口滚着一圈银灰的风毛,整个皮子柔软水滑,更衬的人娇美清雅。
柏常在艳羡道:“陆姐姐这皮子可真好看,是皇上新赏的吧?”
庆贵人笑着点点头,又小声道:“咱们也该带着武常在出来玩玩,总留她一个人也不好。”
柏常在是最不待见武常在的那一个,提起武常在恨不得淬一脸,满是鄙夷道:“陆姐姐可别发慈悲了,我可不想见到那个武氏,姐姐就是太良善了,她还不知道在背地里怎么骂咱们呢,你还惦记她,快歇了这心吧!”
豫嫔走在前面,淡淡道:“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武常在性子是孤僻了一些,但你们也别事事针对她,一个宫里的姐妹,闹成这个样子,脸面上也不好看。”
柏常在听见豫嫔训斥,忙低头噤声,不敢再说了。
永和宫的偏院里,一阵浓黑的烟雾腾起,武常在正蹲在炉子边加柴火,被这浓烟熏得直流眼泪,不住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小宫女阿扇拍着武常在的背,劝慰道:“常在快别动了,让奴才来吧。”
武常在一边咳嗽,一边接着拿铁夹子往里抽柴,“没事,我自己来吧,你干那么多事已经够累的了。”
阿扇又道:“总烧炉子也不是个办法呀,太熏人了,奴才去拿点炭过来吧。”
武常在摆摆手,苦笑道:“就那么点炭,还是省着点吧,不然连这个冬天都过不了。”
武常在停下手里的动作,神色忧愁,“不烧炉子,想喝口热水都没有。”叹了口气,接着抽柴火,“我哪有那样娇贵的命呢,在家里是这样,进了宫还是这样,倒是可怜你跟着我受苦了。”
阿扇看着武常在,心中复杂难奈,她是从府里跟过来的,从小陪着武常在长大的,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常在是家里的大小姐,小时候也是千娇万爱的,可先头夫人过世的早,继室夫人一进门,小姐就跟天上的仙女一下子给打下了凡一般,继夫人进门三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生下了得宠机灵的二小姐,在府里的地位稳固如山,可怜了小姐,亲娘去的早,又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老爷的心全在继夫人和她生的孩子身上,哪里还记得这个原配所出的长女啊!
这么多年,小姐受尽了继夫人的磋磨,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一点点长大,原先娇花一般的姑娘,叫他们折磨得连见人都怕。
一朝选秀进了宫里,本以为能就此摆脱那样的日子了,终于不用再仰人鼻息了,可谁知道,来了宫里,过得还是这样的日子。
阿扇眼眶微湿,小姐啊,老天爷为何没一点垂怜你?
阿扇眼中氤氲着泪,又怕叫武常在看见了,忙转过头去迎着风,好一会才缓过来。
武常在被烟熏得呛咳不停,阿扇心疼道:“常在别再烧这炉子了,奴才去拿炭火吧,等用完了奴才再去内务府里领。”
武常在凄凄一笑:“领?领的着吗?指望内务府那帮奴才可怜你?不被扒了皮活吞了就不错了,我过得比奴才还不如,宫里哪有我的立足之地?”
武常在长叹一口气:”人一可怜起来,任谁都欺负你。”
阿扇眼角通红,哽着声音道:“常在,下回柏常在再欺负您,您就告皇上,告皇后娘娘去,好歹您也是后宫嫔妃,凭什么老被她欺负?”
武常在蹲得累了,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欺负?我受得欺负还少吗?谁能给我做主呢?从前在家里,有阿玛和没阿玛一样,如今在宫里,有丈夫和没丈夫一样。”
阿扇忙道:“常在,这话可不能乱说,叫人听见了该说您对皇上不敬了。”
武常在恍神道:“说吧,说吧,我如今还在乎什么呢?再说了,谁还会管我说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有时候我真恨死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每天都告诉自己要报复她们,要报复她们,即便我做不到,脑子也早就想了千万遍了。”
武常在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在梦里杀了她们无数遍,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又变回那个懦弱胆怯的武常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