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知道劝不动他,静静道:“臣妾明白了。”
床上的高氏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弘历走至门口,回身看她一眼,心中有些不忍,嘱咐道:“好好,给贵妃诊治吧。”
李太医和徐太医连忙称是。
这一夜宫中不太平,各宫起的都早,咸福宫那边闹成这样,哪里还能睡得下去呢!
天还没亮,茉雅奇就起来了,小橘给她披上衣服,心有余悸道:“主子被吵醒了吧?咸福宫那边可吓死人了,听说打死了两个宫女,腿都给打烂了,血肉模糊的,那一条道上都是血,哭嚎声隔老远都能听见,满宫的人都挨了板子,有几个年级轻的扛不住,一拖出来就咽气了,真吓人呐!”
茉雅奇有些怔怔的,半夜里就听说高贵妃不行了,毫无征兆,前些日子看着只是虚弱一些,没想到突然就不行了。
小橘又道:“皇上下了旨,往后禁用丹药,那长生观都让封了,炼丹的老道士也给抓了。”
茉雅奇叹口气,“皇上顾念与贵妃的旧情。”
小橘惋惜道:“贵妃这又是何必呢,她可是贵妃呀,宫里唯一的贵妃,多少人可望不可及,干嘛想不开去吃什么丹丸呢?反倒赔了自己一条命,还连累那么多人。”
……
高贵妃感觉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等啊,等啊,怎么还没有死呢?
醒的时候是傍晚了,她昏沉了一天一夜,一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咸福宫,她摸着柔软的幔子,缓缓起身。
突然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啊?
咸福宫里好冷清,高贵妃赤着脚走到门前,轻轻推开。
黄昏晚霞,落日余辉。
天边的流火云快要烧到宫门口了,高贵妃粲然一笑,带着浅浅的凄凉之意,她就如这落日,如这晚霞,只能辉煌璀璨一刻,时辰一到,便黯然消失。
一个捧着茶水的小宫女从门口经过,看见高贵妃站在那里,惊得连杯子都砸在地上了,“娘娘。”
小宫女雀跃地跑过来,喜不自胜,“娘娘,您终于醒了。”
高贵妃不认识她,蹙眉问道:“你是谁?”
小宫女回道:“奴才茗儿,原先在后殿烧茶水的。”
如今这咸福宫里,也就她一个还完完整整的了。
高贵妃又问:“韵儿呢?”
小宫女眼神一暗,小声道:“韵姐姐,没了,今天一早就拖走了。”
高贵妃一顿,眼中凝着泪,似哭似笑,“是我,是我害了她。”
身上一下子泄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下去了,佝着背退回内殿,小宫女不敢说话,只能默默跟上去。
高贵妃坐到妆台前,拿起眉黛,细细勾眉,素白的手腕流转之间,镜中映出一双弦月眉,温婉细腻。
以前她从不画这样的眉,她爱的是明媚张扬,不是这种柔和的样子。
高贵妃伸手,轻抚镜子中的自己,不过是一双眉不一样了,却感觉棱角尖峰都被磨平了,是啊,她只能靠艳丽的妆容,织金的华服来彰显自己的风光,用跋扈和凌厉叫人敬她怕她。
告诉别人,她是贵妃,是皇上的第一个贵妃,是这宫里唯一的贵妃!
高贵妃看着镜子,触摸眼角,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老了,都有皱纹了。”
小宫女连忙道:“娘娘美艳无双,不老,一点都不老。”
高贵妃苦笑,“撒谎!”
她又拿起一旁的胭脂盒子,用手指沾了胭脂点在嘴唇上,抿了抿。
镜中的女子很美,眉眼如画,朱唇皓齿。
“你几岁了?”她问那个小宫女。
“奴才十五了。”
“十五,真好啊,真年轻!”高贵妃有些出神,“我进王府那一年,也是十五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高贵妃低着头,似乎有些累了,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小宫女躬身退至门口,犹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门。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高贵妃抬起头,眼中有泪,拿起桌旁的小银匙,从胭脂盒中剜了一勺放进嘴里。
她看着镜子的自己傻笑,眼泪倏的流下来,她生怕自己不死,又连吞了好几勺胭脂。
镜子里的她仿佛变年轻了,一岁,一岁的变回去了,耳边响起阿玛额娘的声音,月如,月如,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她是高格格,是高侧福晋,是高贵妃,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记了。
一只素臂垂下,打翻了桌上的胭脂盒,盒子掉落在地上,洒下一片如血殷红。
红颜对镜点胭脂,尸骨仍留一脉香。
乾隆三年,高贵妃终是走完她纷华而短暂的一生,追谥为慧贤皇贵妃。
第五十章
这一年如流水般缓缓淌过,曾经张扬明艳的贵妃,那场隆重盛大的丧仪,已经被渐渐淡忘,如今能提醒众人她曾浓墨重彩地活过一回的,或许只有皇陵牌位上的烫金刻字以及册籍卷轴上的寥寥几句。
四月的天,孩儿的脸,前几日还艳阳高照,这几日就阴雨连绵了。
永珹趴在榻上读三字经,他已经开始启蒙了,现在正学着三字经和千字文,这一年小胖墩的个子拔了不少,四岁的孩子长得比五六岁的孩子还要高些,个子一起来,人也显得瘦了不少,茉雅奇深感欣慰啊,幸亏身高不随她!
永珹这几日一直在读三字经,光读还不行,还得背下来,太傅朱大人是个既严厉又不留情面的,管你是不是阿哥,背不出来照样打板子罚抄书,要是连着两回背不出来,就赶到门口站着去,整个上书房,从阿哥们到伴读们,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很不幸,永珹就是第一回 没背出来的,这一回再背不出来就要站门口去了。
茉雅奇看着突然这么用功的儿子,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说来惭愧,她自己也就只知道三字经的前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永珹对读书也不怎么上心,每次都临时抱佛脚,跟二阿哥,三阿哥比起来简直是渣渣,不上进。
茉雅奇抚额,要是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那必须得督促督促他了,比如一天不写完二十个大字不给吃点心,不背下来几段文章不给出去玩之类的。
虽然她好像曾经说过绝对不会逼迫永珹读书这样的话,不过,话说出来不就是要打脸的嘛!
请原谅一个老母亲的虚荣心,每次纯妃在她面前炫耀三阿哥多么用功读书,多么认真云云,茉雅奇就觉得很汗颜。
现在上书房里读书的就三个阿哥,二阿哥不用说了,比永璋永珹大那么多,学的书不一样,太傅也不一样,教二阿哥的是宗大人,真正一块学的也就永璋永珹两个人,带上伴读一共六个人,六个人里面,永珹最小,也最闹腾,跟个小魔王一样,天天带着他们到处玩,到处混,进了上书房没几个月,已经成朱太傅的重点关注对象了。
“额娘,我不想看了。”
果不其然,用功不了半个时辰。
“你背完了吗?”茉雅奇问。
“没有。”永珹理直气壮。
“那要是明天太傅抽你背书怎么办?”茉雅奇思考措辞,“他那么,嗯,那么喜欢你,是吧?”
“明天的事我哪知道?”永珹依旧理直气壮。
“额,那这篇总得背完吧!”茉雅奇语重心长道:“永珹啊,你说你总是这么不爱读书可不行,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学永琏和永璋呢?也给额娘争口气啊,额娘也想吹嘘吹嘘行不行?”
“不行。”永珹斩钉截铁。
茉雅奇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一点威严都没有,她得尝试尝试拿根大棒子狠揍这臭小子一顿,看看效果会不会好一点。
“唉,玩去吧,玩去吧,”茉雅奇有些无奈,“你就等着你皇阿玛教训你吧。”
永珹非常麻溜地跑了,一蹦一跳的背影显得很欢乐。
茉雅奇很不欢乐!
茱萸和柳枝捧着点心进来,一看永珹已经不在这了,茱萸疑惑道:“四阿哥呢?”
茉雅奇拿了一块玫瑰酥,咬了一口,气结道:“跑了。”
柳枝轻笑:“四阿哥还小,如今正是爱玩的年纪,主子也不要太担心,再大一点就懂事了。”
“唉,”茉雅奇有些愁苦,“永珹在承乾宫也住不了几年了,六七岁的时候就得搬出去了,纯妃三阿哥还不到六岁的时候就搬去阿哥所了,有时候我是想叫他读书来着,可一想吧,他也快活不了几年了,也就在额娘身边住的这几年能松快些,我哪里还说得下去呢?”
“算了,随他去吧,也玩不了多久了。”茉雅奇摆摆手道。
茱萸又道:“今早去拿月例银子的时候,路过永和宫,那边又闹起来了,这个柏常在可真不是个省心的,就侍寝了那么一两回,走运叫她怀上了,如今挺个肚子,在永和宫里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天天说身上不舒服,不是这疼就是那疼,隔三差五就问内务府要东西,连耿总管都不放在眼里,说起话来一点面子都不给,可看在她那肚子的份上,内务府的人也不敢怠慢她,人参燕窝流水一般送过去,早超了她的份例了,不过面子虽给了,心里可记恨着呢,本来又不怎么得宠,等生完孩子有她受的。”
柳枝鄙夷道:“怀个孩子把她给能的,皇上可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又哪会看得上她生的孩子,不夹紧尾巴做人就算了,还这么招摇,永和宫的武常在都快叫她欺负死了,她以为别人不知道?不过没人说出来罢了。”
这位柏常在,从前没怎么注意,不过最近她已经成宫里的八卦源泉了,茉雅奇自然也有所耳闻,自她怀孕以来,每天的头条新闻必定是她,今天肚子疼去请皇上,皇上没去,然后各宫就得笑话一番,明天又在永和宫找武常在的茬,各宫又得嘲讽一番,连带着永和宫的主位豫嫔都很尴尬,毕竟有损永和宫颜面,人家也会说她管教不严,实在忍不住提点她一两句吧,柏常在还直接跟她呛上了,久而久之,豫嫔也不想管她了,随便她吧,爱闹闹去吧!
茉雅奇对柏常在的行为不作评价。
柳枝叹道:“主子也该上上心了。”
茉雅奇愣,“上心?”
“哎呀,”柳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主子您生了四阿哥都这么久了,您就,就没想再添个孩子?”
这个问题,茉雅奇还真是没想过,永珹都四岁了,这几年她也蛮得宠的,每个月侍寝都不少,也从来没做过什么措施,居然,四年都没怀上!
她以前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永珹老在她身边闹腾,也没心思想别的,现在想想,顿时有点忧虑了!
茉雅奇忧虑到饭都吃不香了,等晚上弘历过来的时候,他们俩躺在床上,茉雅奇怎么都睡不着,一个劲的拽被子。
弘历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推推她胳膊,“怎么了你?”
“我烦!”茉雅奇把头缩进被子里。
弘历乐了,“你还有烦心事?朕看你天天乐呵的很呐!”
茉雅奇把脑袋探出被子,“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问题?”弘历挑眉。
“我感觉我身体有点毛病啊,要不然怎么生完永珹这么久了还没动静呢?”茉雅奇自顾自道,“看来得找个太医调养调养了。”
弘历笑道:“你说这个啊!”
抑扬顿挫的一声,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茉雅奇窘,“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弘历欺身上来,哑着声音坏笑道:“朕不管。”
第二天一早,茉雅奇悲催地睡过了头!
等她急急忙忙爬起来收拾的时候,居然看见永珹坐在外面吃桃子,这小子居然没去上书房,这是翘课了?
茉雅奇走过去拍他脑袋,疑惑道:“你怎么没去读书?不会是让太傅给赶回来了吧?”
永珹嚼着桃子,含糊道:“才不是呢,今儿歇了一天,太傅让我们都回来了。”
“好好的干什么要歇一天?太傅有事?”
“二哥受了风寒,咳嗽的厉害,都快喘不上气了,好几个太医去了上书房,太傅就叫我们回来了。”永珹回道。
二阿哥又病了?茉雅奇叹道,永琏这身子是真弱啊,三天两头地病。
茉雅奇敲了永珹一个暴栗,“那你还不赶紧背书去,”然后非常手快地抢过装桃子的盘子,“吃吃吃,就知道吃,背不出来不给你吃。”
一手抱着盘子,又看看儿子不成器的样子,茉雅奇幽怨地啃了一口桃子。
永珹摸着脑袋懵圈了,“您想吃就直说,干什么打人呐?”
第五十一章
延禧宫
海贵人和芳常在正在婉贵人的寝宫里说话,婉贵人前几日吹了风犯头疼,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养,额头上戴了一条厚厚的抹额,绣着水鸟戏莲的花样子。
婉贵人有些病怏怏的,拉着海贵人的手,叹气道:“唉,满宫里也就只有海妹妹是真心实意待我的,若不是还有还有你这个知心姐妹在,那我这日子可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边上的芳常在脸色有些僵硬,她本来就不想来,可婉贵人毕竟是她堂姐,她怕人家说闲话才不情不愿地来看她一眼,坐这还没半刻钟,已经听了婉贵人一肚子牢骚了,真烦!
海贵人淡淡笑道:“婉姐姐言重了,你我同住一宫,自然要多关心体贴一些。”
婉贵人道:“如今延禧宫里数你最得圣宠,我却还总是劳烦你,找你说话,妹妹不要嫌我烦就行了。”
海贵人柔婉道:“这是哪里的话。”
两个人拉着手说着话,极是亲切的样子。
芳常在实在坐不住了,一个劲的翻白眼,装什么姐妹情深的样子,倒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