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吴书来朝着她躬身行了个礼,看着海贵人身影渐远,便抬脚往内殿走过去,半低着身子走到案几前,揣度着开口道:“皇上,懿妃娘娘仿佛罚了秀贵人在御花园跪着呢!”
弘历终于停下笔,抬眼道:“罚跪?”这可不像她的性子。
吴书来低着头诶了一声,犹豫道:“奴才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秀贵人出言不逊,懿妃娘娘一时不忿,这才罚她跪的。”
弘历按按眉心,“这样的小事就不必和朕说了,懿妃不是个爱挑事的人,既然那个秀贵人出言冒犯,罚她也是应当的。”
弘历不欲多言,摆手示意吴书来退下。
吴书来哪里还敢再多说,忙退出门去,一出门,一个穿着靛青太监服的小太监一下子窜上来,“师傅,皇上说什么了?”
吴书来作势要打他,小太监歪着头躲了一下,笑嘻嘻道:“唉呦,师傅手下留情呐!”
吴书来冷哼一声,“皇上说了,秀贵人挨罚是应当的。”
小太监啧叹一声,“还是懿妃娘娘厉害。”
这小太监便是当日跟在高明后头的小狗腿子,叫小贵子,如今也变得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了,本事一大,心气也高起来,一脚踹了高明,摇身一变成了吴书来的首席大徒弟。
吴书来瞥他一眼,“你这小混蹄子,是不是秀贵人那边的人叫你来的?收了人家银子吧?跑到这来糊弄师傅来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吗?知道该捧着谁该踩着谁吗?嘴上没个把门的,脑子也不灵光,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
小贵子忙道:“糊涂了,糊涂了,往后还要师傅多提点提点才是。”
吴书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好学着吧。”
滟滟的光影打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一束束刺眼的光线,似要照得人无处遁形。
绵延的朱红色宫墙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一道道巍峨的宫门相互交织连接着,海贵人疾步走在夹道上,心口突突跳个不停,心情极其复杂。
闭着眼睛凝神,永琪,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她必须要重新劈出一条道路来,她要活下去,不止要活下去,更要活得精彩,活得风光,要让那些她恨的人,她厌恶的人都不得好死,这辈子,她不能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老天爷给了她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这不是重生,是新生,这一次她一定要,披荆斩棘,睥睨六宫。
她有那个自信,两辈子加起来,她在皇上身边待了几十年,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皇上,了解他的喜恶,了解他的悲欢,了解他的一切。
海贵人睁开眼睛,既然,既然早就已经乱了,那她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懿妃能把嘉嫔的儿子生下来,嘉嫔能把她的儿子生下来,那同样的,她也能把其他人的儿子生下来,她必须要一个儿子,才能在宫里站稳脚跟,后头还有那么多阿哥,她总能生一个出来的。
可是,可是,海常在有些自嘲,上辈子她最恨的人就是魏氏,如今却还要学魏氏的那些腌臜法子来争宠,实在是,可笑啊!
秀贵人在御花园跪了两个时辰,真真切切的两个时辰,她倒是想偷懒,没法子,瑞贵人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呢,眼睛里都快能射出光来了。
秀贵人两个时辰跪完,膝盖已经酸疼得不得了,站都站不起,不用看就知道肯定青紫了一大片,两个小宫女一道把她架起来,两条腿颤抖着根本站不稳,秀贵人疼得直抽气,唉呦了一声。
瑞贵人站在她旁边,一听见这声唉呦,立刻拿出纸笔记上:秀贵人起身,唉呦一声。
秀贵人罚跪的时候,瑞贵人特意叫人回了趟景阳宫拿了纸笔过来,现在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秀贵人伸手指着瑞贵人的鼻子,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
还没说完,瑞贵人又添上了一笔:秀贵人指着嫔妾,连道三声,你,你,你。
秀贵人气得无语问苍天,也不说话了,扶着小宫女的手一瘸一拐地往景阳宫走,瑞贵人带着人跟在后面,隔着五六步远,手里拿着纸笔蓄势待发的样子。
秀贵人一路都没说话,一进景阳宫,便直接往西侧殿走,瑞贵人急匆匆跟上去。
秀贵人恼火道:“你有完没完啊,我回自己的寝殿你也要跟过来?”
瑞贵人一本正经地记道:你有完没完,我回自己寝殿你也要跟过来。
然后又特别备注了一句:神色极其不悦,面带厌烦。
秀贵人转身往后院走去,瑞贵人又跟上去。
秀贵人恨的目眦欲裂,挫着牙道:“我去如厕你也要跟吗?”
瑞贵人微笑地再添一笔:我去如厕你也跟着吗?
秀贵人吓得结巴了,“这,这你也记?”
瑞贵人孜孜不倦,再来一笔:这,这你也记?
秀贵人简直想把这蠢才一拳打爆,但一看瑞贵人不死不休的坚决样子,秀贵人只好服软道:“好,好,算你狠行了吧!”
瑞贵人看了她一眼,提笔:好,好,算你狠行了吧。
秀贵人彻底闭嘴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等一个月过后,秀贵人语录已经足足攒了一沓子了,瑞贵人翻阅过后极是满意,赶紧叫人送到承乾宫来给茉雅奇观看。
瑞贵人喜滋滋地把册子送过去,一转头,秀贵人正从侧殿里出来,一看见她站在那,立刻条件反射般的闭紧嘴巴,飞快地溜了。
瑞贵人得意极了!
茉雅奇在承乾宫里看到这厚厚的一沓子时,不得不佩服瑞贵人的毅力和决心,随手一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这你也记。
好,好,算你狠行了吧。
云翠,拿草纸来,我要如厕。
天呐,我的天呐,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如厕你也要偷窥。
别跟着我,滚远点。
……
茉雅奇简直是目瞪口呆了,合上册子,内心叹服,非常人所能及,瑞贵人,是个狠人!厉害厉害!
第四十九章
夜色黑沉,深宫静谧,月光被云遮挡住,只余些许浅淡月色。
咸福宫中熏着浓浓的绕丝香,即便是这般浓甜的香气也遮不住那苦的犯酸的药味。
高贵妃躺在床上,隔着刻雕檀木的屏风,入目是大片朱红织金的床幔,厚重的从顶上垂落下来,散落包围着这张床。
“咳咳。”高贵妃觉得嗓子粘腻,忍不住咳嗽几声,韵儿见她咳嗽,便端着茶疾步走过来,关切道:“娘娘可是嗓子不舒服了,快喝点茶润润嗓子。”
高贵妃被韵儿扶起来靠在床头,韵儿又给她抽了一个软枕垫着,让她能靠的舒服些,高贵妃浑身无力,鼻翼处泛着淡淡的青色,就着韵儿的手喝了一口茶。
韵儿把茶盏搁在一旁的小几上,用帕子擦了擦高贵妃的嘴角,“娘娘快躺下歇歇吧。”
高贵妃点点头,正准备躺下,突然一阵眩晕恶心,险些从床边倒下,幸亏韵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高贵妃半靠在韵儿身上,虚弱道:“去,去把本宫回春驻颜丹拿来。”
韵儿有些犹豫,“娘娘,这些日子您越吃越多了,是药三分毒啊,真的不能再吃了。”
高贵妃面色憔悴,无奈道:“本宫也不想,可是不吃就难受,浑身都难受。”
高贵妃推了一把韵儿,“去吧,拿过来。”
韵儿觉得眼圈酸酸的,奈不住高贵妃一直催她,只好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最上面一层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个珐琅掐丝的小盒子,韵儿拿着盒子站在那不肯动,高贵妃有气无力地催促道:“快点拿过来。”
韵儿捧着盒子走过去,轻轻打开,里面是二十几枚红色丹丸,每一个都有珍珠般大小,殷红圆润,凑在一起。
高贵妃拿了两个丹丸放进嘴里,韵儿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喂了她几口水,丹丸一吞进肚子里,高贵妃只觉得全身都放松了,眼前也清明了,淡淡道了一句,“搁这吧。”
高贵妃又躺下了,这丹丸,如今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药了,而是她的精神慰藉。
韵儿怕打扰她休息,含着眼泪退出去了,一出门,豆大的泪珠就一颗接一颗的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碎成几瓣。
韵儿抹着眼泪,这才多久啊,娘娘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如同一个虚壳子一般。
韵儿缩在门口的垫子上守夜,靠在门板上抱着膝盖低声抽泣,她不敢发出大的声音,若把娘娘吵醒就不好了,娘娘如今不容易睡,一点声响就能醒,一醒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韵儿哭着哭着就抱着膝盖睡着了,头一歪一歪的如啄米一般。
夜深人静,更深露重,韵儿睡的迷朦,觉得身上越来越凉,便伸手抓了抓被子,也不知睡了多久,陡然心里一颤,一下子惊醒了。
韵儿出了一身冷汗,擦擦额头,抬眼看看,天还黑着,噢,不要紧,不要紧,没有睡过头,韵儿拍拍胸口放下心来,转身进了内殿。
走至床前,高贵妃闭着眼睛,呼吸声极浅极浅,仿佛睡得安稳平和,韵儿有些心疼,娘娘有多久没这么好好睡过了。
韵儿叹口气,正准备转身出去,忽然心底刺出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她停住脚步,小心拿起小几上的珐琅盒子,轻轻拨开盖子,眼瞳瞬间睁大,手中的珐琅盒子砰的砸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
那盒子已经空了,二十几枚丹丸都没了。
盒子砸在地上的声响也没能唤醒高贵妃,韵儿已经吓出哭腔了,急急忙忙地去推床上的高贵妃。
可怎么都推不醒高贵妃,韵儿急得像火燎,叫喊道:“娘娘,娘娘您醒醒啊!”
高贵妃仍旧睡的安稳。
韵儿慌慌张张跑出门去,“不好啦,不好啦,娘娘晕过去了,娘娘晕过去了,快去叫太医。”
寂静的咸福宫中渐渐喧闹,一盏接一盏的明灯亮起来了,太监宫女们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来。
蕊儿也醒了,披着外衣提着灯从房里出来,大院中央挤着一堆人,去请太医的,去请皇上的,去请皇后的,一路奔着过去。
养心殿的灯也亮了,长春宫的灯也亮了,太医院留值的李太医和徐太医被拉扯着过来,一路上迷迷糊糊地仿佛还在做梦。
咸福宫门前的宫道上亮如白昼,皇上和皇后带着人过来了,太医正在里面给高贵妃诊断,正殿门口乌泱泱站了一群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高贵妃静静的躺着,如同在睡梦中一般。
弘历和皇后坐在一旁,李太医正给高贵妃扎针把脉。
几针下去,高贵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李太医和徐太医对视一眼,冷汗涔涔,恐怕,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李太医收了针,躬身回禀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微臣刚刚给贵妃娘娘把脉,脉象寸断不稳,且娘娘瞳孔涣散,舌苔发红,昏迷不醒,依微臣之间,可能是服用朱砂过量。”
弘历面色冷峻,摩挲着手上的黄玉扳指,寒声道:“朱砂?宫中何时给嫔妃服用朱砂了?”
“这,”李太医慌忙跪下,“微臣不知。”
皇后开口道:“把高贵妃贴身服侍的宫女都带进来。”
门口的太监们押着韵儿和蕊儿进了内殿,按着她们跪在地上。
“说,贵妃何时服用过朱砂?”皇后语气不善。
韵儿跪在地上不说话,脑袋被押得快要贴在地面上了,她一声不吭,眼泪无声地落下,被猩红的毯子吞进去。
蕊儿上下两排牙都在打颤,“娘娘,娘娘一直在服用,服用丹丸。”
“丹丸?”皇后蹙着眉。
“是,是民间搜罗来的回春驻颜丹,长生观的无虚道长炼制的。”
皇后冷笑,“看样子贵妃之病与旁人无关了,是她私自服用丹丸以致中毒。”
弘历揉揉发胀的眉心,“剩下的丹丸在哪?”
“没了,娘娘吃完了。”蕊儿已是涕泗横流,跪走上前捧上一只小巧的珐琅盒子,“原先是装在这盒子里的,今日都被娘娘都吃完了。”
弘历接过盒子,眼中似寒霜扫过,“她吃了多久?”
“有,有一年了,只是从前吃的不多。”蕊儿瑟缩发抖道。
“砰”的一声,那盒子被弘历狠狠砸在地上,盒盖与盒身分成了两半,蕊儿吓了往边上爬了好几步,呜呜咽咽地小声哭出来,又捂着嘴不敢发声,害怕到了极点。
弘历接着问道:“这丹丸,是谁送进宫来的。”
“是,是大爷,不是,是高恒大人。”蕊儿哆嗦着,“说是,说是有助于女子怀孕,娘娘想要孩子,就,就吃了这丹丸。”
高恒,高贵妃的亲兄弟,呵呵,皇后觉得即讽刺又好笑,这下子皇上难办了,高氏这事怨不了别人,谁叫她自己蠢,兄弟也蠢呢!
弘历默了半晌,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韵儿和蕊儿,冷声道:“她们两个,杖毙,其余人,杖责四十,发入辛者库。”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蕊儿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直到嘴巴被塞进一块臭布堵上,韵儿和蕊儿一起被押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想回头看一眼昏睡中的高贵妃,却只看见锦绣的床幔,韵儿转过头,望着还黑沉着的天,觉得有些空洞洞的,身后被狠狠一推,推得她一个趔趄。
娘娘,奴才先走一步了。
殿内气氛凝固,烛火摇曳似幽冥般骇人。
弘历沉声道:“长生观的妖道,蛊惑贵妃,邪祟宫廷,罪该万死,即刻派兵去捉拿他,就地处死。”
皇后劝道:“这样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了,此事,贵妃也有错,随意听信他人谗言,私相授受夹带丹丸入宫,若皇上这样大张旗鼓去封观杀人,那后宫之事难免沦为民间笑谈,若再让人添油加醋,更有损皇上英明和贵妃的。”皇后顿了顿,“有损贵妃遗德。”
高氏,回天无力了,众人心中都清楚!
弘历心口凝噎,高氏,从潜邸至今,陪伴多年,从前也并没有多喜欢她,可高氏始终是他的贵妃啊!
“妖道无虚,炼制丹丸,招摇撞骗,在京中兴起妖魔邪祟之风,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