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垂着头,突然跪坐起来,双手攀上董嬷嬷的肩膀,“嬷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要一闭眼睛就能看见永琏,就能想起他走的那天晚上,抓着我的手跟我说,皇额娘,儿子对不住你,没能给您争气却让您为我伤心了。”
皇后摇着董嬷嬷的肩膀,“我的永琏,我的永琏,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抓着我的手断气的那一刻,嬷嬷,我该怎么办?我不停的做噩梦,不停的做噩梦。”
皇后松了手,自顾自念道:“永琏他总是来我的梦里,他总是来。”
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皇后倒在地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董嬷嬷抹着泪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哭完就忘了吧,您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弘历走进长春宫中,屏退左右,董嬷嬷见他过来,正欲出声却被他的手势阻止。
董嬷嬷心中明白,悄悄退了出去。
皇后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有沙哑的呜咽。
她忽然听不见董嬷嬷的声音了,抬起头一看,弘历正坐在地板上看着她。
她呆愣愣问了一句,“皇上怎么在这?”
“朕来看看你。”弘历也很难受,这几日难以入睡,眼里都是红血丝。
但他知道皇后的伤心和悲痛,当他看见皇后倒在地上哭的时候,没有训斥她不端庄,有违皇后德行,而是跟她一样,坐在了地上。
“永琏没了,朕也很难过。”他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作为皇帝,他不能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苦乐悲痛,都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皇后一听他提起永琏,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弘历搂着皇后靠在他肩上,安慰道:“永琏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这么不吃不喝,他在天上看见也要难过的。”
“皇上。”皇后把脸埋在弘历的肩窝,委委屈屈道了一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那么疏远,连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
长春,长春,真是讽刺!
弘历看着皇后,眼眸深沉,心中长叹,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皇后啊!
第六十章
青鸾对花镜中照着皇后姣好的面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虽扑了粉,却仍是气色不佳。
小宫女站在后头替她绾发,长发绞在一起,编成一个燕尾髻,发尾缀着点翠蝙蝠珠花,细密的碎珠流苏自发髻垂直肩头,耳上戴着硕大的东珠耳坠,手腕上是明澈似潭水的祖母绿手镯。
奢华精致的钗环首饰无一不彰显着她的尊贵身份。
皇后坐在镜子前发呆,她的头发里已经有几根白发了。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董嬷嬷的话。
娘娘,您是中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这个位置呢!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再得一个嫡子傍身,有了儿子才能坐稳后位,才能震慑后宫。
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后,就是没牙的老虎,就是残跛的猛兽。
要为三公主考虑,没有兄弟扶持,往后她的日子不好过,抚蒙联姻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嫡子,嫡子。”皇后在心里默默沉吟,闭了闭眼睛,她真的急需要一个嫡出的阿哥来保全自己的地位和威势。
小宫女把最后一缕头发缠绕成一朵花,用短钗固定在耳边,就像一朵真花一般精巧美丽。
皇后咬着唇思忖道:“去请皇上下朝后来用早膳吧!”
梳头的小宫女一听就愣了,娘娘这是,想通了?不再把皇上往外推了?
小宫女立刻屈了个身,喜滋滋道:“奴才知道了。”
弘历下了朝,长春宫的赵太监立在门口,见他出来忙打了个千儿请安,恭敬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后娘娘请您去用早膳呢!”
弘历扫了他一眼,看得赵太监把头低的更厉害了。
收回眼神,淡淡道:“朕知道了。”
皇后毕竟是皇后,他不会不给皇后这个面子。
进了长春宫,皇后一早就等在门口了,眉眼带着笑迎上来,想要挽他的胳膊,弘历却偏了身子直接进去。
皇后脸色有些不自在,迈着步子跟进去。
饭桌上摆着的都是精巧点心,汤汤水水也不少。
皇后小心翼翼的陪着吃,一顿饭吃完,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
等弘历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皇后才终于坐不住了,忍着内心的急切,仪态得体地放下筷子,带着笑脸问道:“皇上晚上过来用膳吗?”
晚上来,可就不止用膳了!
半晌没应答。
皇后的脸快要绷不住了,心里翻涌着酸涩,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皇后已经失望地低下头的时候,头顶才传来弘历低沉的声音,“晚上,朕过来看你。”
皇后眼神一动,抬起头看他,怔怔道:“皇上。”面色一喜,还欲说些什么。
可弘历已经不听她说了,撂下一句“皇后好好用膳吧。”便直接走了。
皇后心如刀绞,她的心痛不是因为弘历,是因为永琏。
她又想起她的儿子了,在这样举步维艰的难堪时候,她想起永琏,想起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
她多年不争宠,不去讨好丈夫,却依旧能过得安然自若稳如泰山,那是因为她有永琏,如今她的儿子没了,这一切都成泡影了。
在她小心谨慎奉承时,在她尴尬焦虑恭顺时,就抑制不住的想永琏。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处境艰难。
年级渐长,容颜老去,既无宠爱,又无嫡子,只有皇后的名分。
像浮萍,像独木。
有些心慌,急忙忙按住自己的心口,不要去想这些,她是皇后啊,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的弟弟是朝中重臣,她的阿玛曾位极人臣,富察家更是钟鸣鼎食延续百年的勋贵家族。
皇后不住的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什么都有,她是皇后,她的背后有她的家族,她还有慧宁。
可她还是心神不稳。
弘历在养心殿里踱着步子思索,他知道皇后心急的是孩子,纵然之前对皇后有怜惜,可皇后这样的举动,让他觉得像是利用。
为了能有一个嫡子稳固地位而来讨好他,等皇后再生一个阿哥出来,就又开始冷漠如冰。
弘历凝思许久,终是叹口气,唉,毕竟是皇后,毕竟是他的发妻。
毕竟,是富察家的女儿。
*
中宫复宠,六宫中言语颇多。
三月后,长春宫传出喜讯,皇后再度有孕,事是喜事,可听到旁人耳朵里,却未必高兴。
如纯妃,如嘉嫔,都是有阿哥的嫔妃,若是中宫无子,她们的孩子自然可以往上争一争,可一旦皇后生下嫡子,她们所生的阿哥就大打折扣了。
然而这一胎怀得太突然,连皇后自己都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皇后觉得,或许冥冥之中,是永琏在保佑她。
她近日总梦到永琏,皇后有些迷惘,她觉得腹中的这个孩子,是永琏转世投胎又来做她的孩子了。
虽如愿怀上了孩子,但她的心情却一直压抑,太医说她身体虚空,不适宜生育,这个孩子难足月,把她吓坏了,她是怕极了再生一个羸弱养不大的孩子,怕极了再体会一次丧子之痛。
她追问太医她的身子究竟怎么样,能不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可那些太医都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只说不要多思多虑,若是好好调养也未必不能足月。
模棱两可的回答,揪心!反而让她越想越多,越想越杂,难以静心。
皇后心事重重,外头进来人禀报,说是魏贵人来了,她不由得皱眉,十分不解,魏贵人,她来做什么?她们俩素日可没交情。
不过皇后还是叫她进来了。
不多会儿,魏贵人进了正殿,皇后远远扫了她一眼,瘦削单薄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穿一身青绿色的旗袍,只绣着最简单的云纹,梳着二把头,簪了几枝素雅的绢花,看着楚楚可怜,唯唯诺诺,全然没有盛宠时的娇矜痕迹。
魏贵人欠身请安,声音轻灵,柔柔弱弱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抬手示意她起身,神色平淡,“魏贵人不必多礼。”
魏贵人浅浅一颔首,捧着一叠佛经上前,低眉道:“这是嫔妾亲手抄的佛经,已经送去宝华殿祈福供奉过了,特意送来给娘娘,祈求皇后娘娘平安健康,愿二阿哥往生极乐。”
皇后看她一眼,伸手接过佛经,翻了几张,字迹娟秀,整齐干净,染着淡淡的檀香味,魏氏宫女出身,能写出这样一卷字,想来确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皇后见她用心,语气也和善了几分,温言道:“你有心了。”
魏贵人诚惶开口,“娘娘看得上嫔妾的字,是嫔妾的福气。”
皇后笑笑,并不言语,她虽不知道魏贵人的来意,不过猜的也差不离了,魏氏失宠许久,看样子是想借一阵东风助她再起。
皇后闭着眼凝神,这是想投诚?
一个贵人,想靠自己复宠,难!估计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
其他的贵人常在们也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好不到哪去,宫里有能力扶人一把的自然只有高位的嫔妃。
娴妃无宠,不必说了。
如今能常见到皇上的不过只有她,纯妃,懿妃和嘉嫔了。
纯妃懿妃不可能把旁人送到皇上身边去,嘉嫔就更不用说了,敢求到她那去,不被撕了才怪!
这么一合算,可不是只有她这个有孕不能侍寝的皇后最合适,而且也只有她,不在乎皇上的宠爱。
皇后唇边冷笑,她再不济,也不至于要靠一个小贵人固宠,况且即便是要扶持人,也未必是她魏氏,宫里有的是新人,那么多宫女,总有几个漂亮听话的,后头还有选秀。
宫里的女人,只会多不会少。
现在就不行了,还指望以后?
纯妃不是扶过她了吗?若是真有本事,也不会失宠了。
从上一回纯妃的事就能知道,这个魏贵人,是颗废棋,烂棋,用处不大,心眼却大。
魏贵人垂眸立在一旁,见皇后半天不出声,心里擂鼓不定。
半晌,才听皇后道:“出去吧。”
魏贵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她还是有些耐性的,沉吸一口气,屈膝道:“嫔妾告退。”
走至门口,又听见皇后出声,“魏贵人若有空闲,往后便来长春宫给本宫抄写佛经吧!”
魏贵人一听,立刻转身喜色道:“嫔妾平日闲的很,也没什么事可做,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那嫔妾明日便来给娘娘抄经。”
“嗯。”皇后淡淡道:“下去吧。”
魏贵人喜笑颜开地回去了。
等魏贵人出了门,皇后才缓缓睁开眼。
呵!终究她也走到这一步了,中宫又如何,国母又如何,还是得审时度势的学着低头。
她瞧不上魏氏,更瞧不上现在的自己。
魏氏不是忠犬,是条狼,想管住她,不容易,这女人太贪,只想从别人身上得好处,却不肯付出点代价,过河拆桥不留情面,纯妃不就被她反咬一口?
不过她并没打算扶持魏氏,她没那么多闲功夫跟魏氏斗智斗勇,但她现在确实需要人,只是暂且用用这个魏贵人而已,等挑了好的再换了她也不迟。
她可以给魏氏脸,但要是魏氏自己又不安分了,想蹬鼻子上脸,也别怪她做的绝,不是所有人都像纯妃那么好说话的。
第六十一章
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却越来越消瘦,魏贵人日日去长春宫抄写佛经,宫中闲言碎语不断。
不过皇后的大腿自然要比纯妃的大腿粗些了。
魏贵人倒也确实又开始得宠起来了。
八月初的时候,皇后早产生下了一个阿哥。
七个多月就生了,瘦小得可怜,从出生之日起太医就没歇过。
嘉嫔私下里偷偷说,皇后没福气,没儿子命,要不怎么总生不健康的孩子?
茉雅奇不敢妄评,不过她确实觉得这孩子难养活,七个多月呀,这怎么养?就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足月的孩子得个小病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更别说早产的孩子了,脆弱的就跟一张薄纸一样,一捅就破。
小寿子却说不一定,民间有句话,七活八不活,意思是七个月的孩子能活,八个月的孩子不能活。
茉雅奇只想表示,这什么歪理
七阿哥生下来三天,弘历就赐了名,永琮。
这个名儿,可就大有深意了,琮字,借指庙堂之物,这是寄予厚望呐!
不过对这么个病弱的孩子寄予厚望,怕是不大可能,估计只是为了安抚皇后的。
皇后那边水深火热的焦急着,董嬷嬷真是看的眼睛都要滴血了,从二阿哥生下来,皇后操心了那么多年,如今一劫过去又来一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皇后已经跟疯了一样,她认定了这个孩子是永琏转世,整日念叨,她没能保住永琏,如今永琏又来做她的孩子了,要是再保不住他,就不配为人母。
没几日,萨满大神又请进宫里来了,早产的七阿哥在里间细若蚊蝇地哭着,外间就燃着火盆乌烟瘴气地跳大神。
长春宫日夜没个清静。
作为中宫,皇后这样的做法是不合礼仪的,怪力乱神,胡言乱语,一点没有皇后该有的样子。
可弘历忍着没说,皇后如今只凭着一丝执念支撑着,若连这一点念想都不给她,她可能真要疯了!
罢了,随她去吧!
朝中政事繁杂,后宫里也不消停。
每一个伏在案前批奏折的深夜里,他都止不住地头疼,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着了,竟然梦见大婚时的皇后了。
原来她也曾有那样温柔美好的时候,这么多年,变得太多,早就不像从前了。
茉雅奇虽然没怎么关注长春宫的事,不过就皇后这个疯魔样子,想不知道都难。
八月中旬的时候,永珹就搬去阿哥所了,茉雅奇舍不得儿子走,又怕儿子离了她不行,站在门口哭的不像个样子,最后永珹不得不停下来安慰她,等哄的她不哭了,才敢放心走。
永珹刚走,弘历就过来了,茉雅奇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跟个杏核似的,弘历看她这样子吓了一跳,抹了她脸上的泪问道:“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