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渊又不说话了,沉默地盯着她,眼瞳里倒映出女孩的身影,但林翊总觉得慎渊现在并没有看她。
他走近一步,手上的皮毛里滴下来黏糊糊的血肉,林翊这才发现他手上也全是淋漓的血。
林翊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山道不平,她一脚踩空,今天第二次摔倒,摔得她都有点懵。
她看着慎渊,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神君……”
慎渊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璀璨的金瞳里毫无感情。
林翊吓得不敢说话,颤着睫毛,牙尖开始不受控地瞎磕,磕出一串细细的声音。
慎渊忽然转身,拎着蠪侄的皮,直直地沿着山道走下去。他的腰背挺得笔直,手里的皮拖出蜿蜒的血迹,那个背影那么挺拔,又那么寂寞。
林翊看着慎渊的身影渐渐变小,到消失不见,才爬起来。她坐的时间太久了,衣摆上全是泥,连脚不麻了都没发现。
**
一个月后。
这回魔神是真的确认已死,邪魔妖兽尽退,个把来不及砍死的流落在外,各大仙门都派出弟子追剿。天下大定,仙门重建,由于魔神死在问玄门,皇室欲封掌门为国师,赐万金,掌门婉拒国师之位,只收了黄金,分发给仙门外的普通人,让他们各自归家。
最终boss解决,修仙于林翊而言是真的没用了,她果断地开始种田。
神农保佑,她成功点亮了中华民族种菜养鸡的技能点,除了一开始开荒有点累,后面种点青菜什么的不是问题。看着菜地里的菜茁壮成长,每天能摸几个鸡蛋,林翊油然而生一股老农的欣慰感。
除了种菜,她剩下的娱乐活动就是拿仅有的资源研究菜谱,勉强复刻了几道家常菜,甚至搞出了绿豆糕这种得算甜点的东西。
做出来的东西吃不完,她拿去分给门内的弟子,一来二去,倒是和柳清霜的关系好了不少。
慕时昏迷,倪南已死,现在问玄门里能说得上话的居然只剩下一个柳清霜,林翊觉得命运这个东西有时候还真是挺玄乎的。
她咽下绿豆糕,叹了口气:“慕时还没醒吗?”
柳清霜也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一个月都昏迷着。”
“其实这样也好。”
柳清霜不太理解:“师姐这是何意?”
“她惨啊,被魔神征用了身体……可是别人也许不这么想。”林翊垂下眼帘,“等她醒了,也许会有很多很多人骂她、恨她,即使她什么都没做错。”
“……是啊。”柳清霜轻轻地说,“人言可畏。”
这话题太沉重,林翊觉得聊不下去,但又不知道能和柳清霜说什么,纠结半天,还是用了万能话题:“你最近怎么样?”
柳清霜一愣,想了想才说:“挺好的。我见到了以前不曾见过的事,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事,才明白以前是我狭隘。”
“哦……”
“我以前总觉得仙术难得,必要用来降妖除魔,但之前被派出去帮山下的流民,哪怕是帮他们运运东西,他们因此笑的时候,我也觉得开心。”柳清霜继续说,“若是我一直居于门内,大概此生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也挺好的。”林翊点点头。
柳清霜看了看林翊,犹豫着问:“那我能问师姐吗?”
“你问啊。”
“虽然这事不应由我发问,”柳清霜咬咬嘴唇,“师姐,慎渊仙君……一直没回来吗?”
林翊完全没想到柳清霜会来这么一套操作,一时愣住,脑子里嗡嗡作响,都不知道该怎么答。她茫然地看着柳清霜,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慎渊确实没回来过,一个月的时间,音讯全无。
那天林翊拼死拼活地把慕时带下山,顾不上喘口气,立马跑回去找慎渊。
院子一切如常,然而门一开,慎渊根本不在。
林翊以为他是还没回来,立即开始和锅碗瓢盆搏斗,想赶在他回来之前做一桌菜出来。她绞尽脑汁,用尽力气,把能找到的食材都抠出来,勉强做了一顿可还行的饭。
她把菜摆出来,从黄昏等到深夜,慎渊却没回来。
第二天也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这样。
第四天、第五天……第十七天、第十八天……
……直到今天。
林翊沉默的时间太长,柳清霜揣摩着她的表情,感觉这个话题可能不对,连忙说:“不方便说吗?啊,清霜并无他意,师姐不必为难。”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啊。”林翊揉揉脸,“他就是没回来啊,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话柳清霜也不知道怎么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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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话,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尴尬。柳清霜端正地坐着,林翊又摸了块绿豆糕塞进嘴里,使劲嚼嚼嚼,做出一副她是吃东西才不说话的假象。
两人相对无言,在林翊泪千行之前,阿采从屋子里跑出来:“师姐!清霜师姐!她醒了,醒了!”
林翊和柳清霜对视一眼,赶紧把绿豆糕一丢,噔噔噔地往房间里跑。
因为蠪侄的事情,慕时在问玄门有些尴尬,靠着灵术和丹药吊命,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看顾她的也就是阿采、柳清霜这几个人轮换。阿采跑去找太虚峰主,房间里就没人了,只有慕时半靠在榻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软枕。
林翊上前几步,刚想说话,慕时却往后一缩,紧紧盯着她,紫色的眼睛像是刻意打磨出锋利棱角的宝石。
警觉、紧张,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林翊愣住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斟酌着说:“呃……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慕时眼睛都不眨:“你是谁?”
第六十七章 心愿
……完了, 这是重启了。
看着那双澄澈的紫眼睛, 林翊脑子里乱得要命, 一时居然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慕时,自己都觉得这会儿她的眼神估计有点像变态。
幸好柳清霜及时解围:“这是林忆师姐, 是你……”
“……是你不认识的人。”林翊果断接话,顶着柳清霜惊诧的眼神继续说, “你好啊, 我是林翊。”
“林翊……”慕时茫然地重复, “那我……”
“你叫慕时。”林翊稍稍停顿,“是帮我们除掉魔神的人, 如果没有你,魔神也许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掉。”
柳清霜完全没想到林翊会这么说,直接从惊讶变成了茫然,眼睛都瞪大了, 呆呆地看着她。
慕时更茫然:“……魔神?”
“唔,这个不太好解释,总之是个坏人。因为这个魔神,死了很多很多人, 但是你帮我们杀了他。”林翊轻轻地说, “你做得很好。”
“……魔神……”慕时又重复一遍,脑内忽然剧痛, 像是针扎,痛得她双手抱头, 斜斜地滚在床上,表情都有点扭曲。
林翊吓得要命,又不敢随便上前。柳清霜也傻了,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幸好这时候阿采拉着太虚峰主来了,峰主一看就知道慕时是伤病未愈又受了刺激。他当即把带来的银针拔出,喂慕时吃了一颗丹药,顺手把林翊和柳清霜赶出去,只留下阿采打下手。
被赶出去的柳清霜十分懵逼,一直懵到和林翊一起走出去一段,才反应过来:“师姐?”
林翊回头:“怎么了?”
“师姐方才……”柳清霜斟酌词句,“为什么那样说?”
林翊一时还没想清楚柳清霜问的是个啥,过了会儿,她笑笑:“因为我只是个过客啊。”
柳清霜一愣。
“我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其实根本做不好什么事,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认识慕时不算久,没能带给她什么好的东西。既然她不记得了,那与其硬让她想起我,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忘记。”林翊继续说,“天命昭昭,何必和天命过不去呢。”
提到“天命”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这调调怎么和慎渊似的。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啦。”林翊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我说不清楚,你领会精神。”
柳清霜似懂非懂,“嗯”了一声:“那魔神的说法……”
林翊看了她一眼:“因为那本该是属于她的荣光。”
已经脱缰的剧情是拉不回来了,不知为何,本该死在慕时手里的魔神被慎渊扒了皮,林翊总不能从慎渊手里抢这个荣光,那就只好证明慕时不是魔神的帮凶。
林翊相信慕时一定是抗拒魔神的,否则蠪侄不会被从她的身体里剥出。
“是吗?”柳清霜还是不太能理解,但看着林翊,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安心,就也笑了一下,“师姐,时候不早,清霜暂且还有些事。”
“那快去吧。”
柳清霜点头,沿着山道匆匆下去,绕过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林翊还站在那里。将坠的暮光打在她身上,她像是一尊雕塑,站在光与影之间。
林翊面朝着最后的日光,看着慕时的那间屋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原书里慕时天纵奇才,被林忆记恨,数次陷于险境;现在又因为那片须臾镜碎片,落得被蠪侄占用过躯体。
在那一瞬间,林翊忽然理解了一点点苏子瞻的心情。她闭上眼睛。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
院子里咕嘟嘟地炖着茶叶蛋,林翊寻思这蛋还得炖一会儿,干脆先到房间里整理东西。她这人稍微有点间歇性强迫症,犯懒的时候椅背上的衣服能叠得八层高,勤快起来又恨不得地上一根头发都没有。
她照例打开衣柜,开始整理柜子里的衣服。
这柜子是慎渊的,里面的衣服一件都没带走。林翊知道慎渊花里胡哨起来的时候能闪瞎人眼,这一个月又天天整理,但真的看见,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金云黑底的绕襟深衣、竹纹青面的上衣下裳、朴素的天青色长袍……穿过的没穿过的,一件件悬在里面,领口熏着微微的伴月香。
看着这些衣服,林翊都想隔空给不知所踪的慎渊抱个拳。
这是什么级别的奇迹慎渊,如果活在鹅厂,八个地球都不够他环游的。
慎渊的衣服很干净,又是挂着的,林翊不洗也不熨,也就随手理理间距,免得衣服一件件地蹭在一起。
她理了一遍,忽然发现衣柜里的伴月香已经淡了很多。
林翊不信邪,以为自己是久居芝兰之室而不觉香,特地朝外呼吸了几口普通空气,再转头凑近衣柜,使劲闻了几下。
然后她不得不承认,如果她鼻子没有报废,那确实是熏香的味道淡了。
突如其来的茫然和倦怠涌上来,林翊看着一柜子的衣服,都不知道干什么,呆呆在柜边坐下来。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种地养鸡,早睡早起,日子过得挺快。在这些仿佛种田文的时间里,慎渊的痕迹也被洗得越来越淡,林翊使劲回想了一下慎渊长什么样子。
……没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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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只记得慎渊是个不太盐的长相,但也不是特别雍容,黑瞳温软,金瞳璀璨,眉心点着妖异的红印。但他具体是个什么样子,让她详细描述,就属于为难她。
林翊挠了挠头,选择和世界和解,不为难自己。她站起来,随手再理了几下,刚想关上衣柜门,手肘撞到其中一件衣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柜底。
她顿觉自己像个碰坏了主人家东西的钟点工,心跳都窜上去,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拈起了掉落的东西。
是个香囊,针脚细密,表面一点花纹都没有,看着就是男人用的东西。
林翊握着香囊,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典雅清淡,是伴月香。
这股清淡的香气一下子击中了她,她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个香囊,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林翊犹豫很久,关上衣柜门,捏着香囊一路跑到榻边,把香囊塞到枕头底下,在榻边坐下,爆表的心跳才降下来一点。
她盯着香囊,感觉到眼皮上的脉络都在跳,过了会儿缓过来,又觉得有点好笑。
如果慎渊知道她干这回事,肯定要笑话她。
……可是他根本不回来,可能永远都不回来。
她笑了一下,嘴角还没提到最高处,又垮了下去。
为了让自己的面部表情不那么邪神,林翊果断地揉了揉脸,起身往外走。
想那么多干什么,她还是想想她炖的茶叶蛋吧。
茶叶蛋配白粥,尤其是蘸一点酱油的蛋黄,拌在粥里,林翊觉得自己矜持一点,能吃一盆粥。
想象着茶叶蛋的味道,林翊不自觉地吞咽一下,推开房门,直奔着炖茶叶蛋的炉子去。
跑过去的瞬间,她惊了。
炖茶叶蛋的火不用太大,炉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烧灰的炭粉。小瓦罐被推下炉子,摔出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痕,地上浸着酱油色的汤,茶叶和汤一起泼出去。
至于原本在炖的茶叶蛋,当然是没有了,地上只有一小堆细碎的蛋壳。
她的茶叶蛋,想了好久、炖了好久的茶叶蛋,被人偷走了,偷吃的人还像示威一样把蛋壳留下。
林翊看着那堆蛋壳,憋了一个月的情绪涌上来,眼前不受控制地变得模糊。她抬手擦了一下,手背濡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她以前总觉得知乎微博上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还为了一个没吃到的草莓蛋糕,都属于贩卖焦虑。但她现在面对期待了很久的茶叶蛋尸体,深刻体会到了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