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心中转了一圈,抬头道:“既如此,下官便也应承下来,勾院且分派辖地,只要五日,定当上交一个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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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堂之中的事情,几乎是片刻之后就在州衙里头被四处宣扬开来。
公厅里的胥吏们围在一处,趁着左右无人,纷纷议论起来。
一人跌足道:“多少时日了!自姓吴的惹下了孽事,没有一日消停的,眼下换了姓陈的,姓顾的,更是同太岁一般,不叫人好过日子!五日里头将抄劄之事全数做完,这是把我们当牛做马也不得行啊!”
另有一人道:“倒也未必不得行,这事情是那一位提出来的,从前的那些个,你都不记得了?他既说了五日,虽然听着不可能,说不得当真有办法做得到,只是不晓得什么法子……”
旁边人便啐了一口,道:“他虽厉害,究竟是个人,又不是神仙!你把他当什么了?好好歹歹,你也在衙门里头当了一二十年差了,哪一回抄劄没有两三月功夫能做得下来?便是他亲自监督,最多也就提快一个月罢了。”
头先那人便道:“莫管他是三个月也好,五日也罢,总之,事情还不是得我们这些人去做?被这些人盯着,眼见正是济民的时候,不论银钱也好,粮米也罢,又有布匹、药材,多少好处,偏偏一个都捞不到,昨夜想着,我那后槽牙就直痒痒!”
第601章 分队
旁人就劝他道:“莫说了,好歹熬到两个罗刹走了再说,左右不差这一两年,撞到枪尖上去,说不得命都没了——都是杀过人的,你当你项上那一颗头比交贼硬?尤其那一位,自守城以来,在城中是个什么名声?那些个百姓,只恨不得把他当神仙供起来。”
又道:“前一阵傅二在疫病营中,不过是看有人可怜,私下放了个进去,也晓得疫病厉害,都没入二门,只隔着门递了东西给营里头的病患,叫他们母子说了几句话罢了,谁料得给巡视的兵看见了——都是平叛军中人,不是咱们城中厢军,面子情也不管用,告给他知晓了,没了差事不说,足被杖了二十下,记着三个月后要流放,说是犯了重罪,此时人还在牢里,这辈子算是毁了,怎么求情也不管用——难道你同他说理去?”
那人听得一僵,只讪讪不说话。
便有人附和道:“忍一忍罢,想想傅二那一桩,还不够吓人?他此时腾出手来管了抄劄,正愁没地方树威风,要烧三把火,你这般颠颠地冒出头去,正好给他拿来做筏子,若是当真撞上去了,你自家便罢,你要不要管老娘老爹,要不要管妻子儿女?城中个个都给哄得说他好的,当真被他罚了,你一家子认了也就算了,怕是你一族人都抬不起头了!”
众人齐叹了一回,却见有个人阴着脸缩在一旁,便问道:“老辛这是怎的了?摆出这样一张脸给谁看?”
被唤作老辛的抬起头来,蔫蔫的提不起劲,道:“你们且在这一处骂,跟着里头坐的那一位,不管怎的,功劳是逃不脱的,不似我,跟着那新来的官,正同姓顾的打擂台,也不晓得什么毛病!你们做了事,总有回报,只我一人,苦也吃了,汗水也洒了,好处一桩没落下!”
众人一时哑然,只好安慰道:“说不得是个厉害的!若是不厉害也好,你自能躲懒,再一说,他分得的是邕州城中的金狮银狮并左近七巷三坊,都是你们熟悉的,你二人卖一把力气,便是不能五日里头做得出来,一二十日总能做好了,又能吃好处,好过我们跟着那一位勾院,近的是十几里外的县,远的却是上百里外的乡,都不晓得五日里头能不能打个来回!人头都不认得,又是他在盯着,油水也没处捞,鞋都要多备两双——钱还没得补!”
老辛冷笑一声道:“我卖力?我帮他卖力,他能给我什么了?做得好了,是他姓郭的功劳!说句难听的,做得再好,他也未必能升得上去,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何苦要那样卖命给他干活?左右应付过去,催着我便做一做算了,拖得越久,好处才能捞得越多,抄劄得快了,下头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到哪里要礼去?”
又道:“你们没好处捞,左右能升,我这一处既是不能升,好处总得吃到嘴里罢?”
此人正说得嘴响,却听得外头有人一路跑得进来,叫道:“噤声!黄二哥来了!”
果然没一会,一个中等身材、老实相貌的中年男子便走得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份册子——竟是原本自赣州辞了吏职,投在顾延章门下办差的黄老二。
诸人连忙起身上前相迎。
黄老二便道:“莫要多礼了,我是来传令的。”
说着把那册子翻开,道:“勾院拟要将邕州城内并辖下乡县丁口重新抄劄,这一桩事情,大家已是知道了罢?”
众人连连点头,忙道:“我等已是知晓了,必当依令行事,绝不敢怠慢!”
黄老二又道:“而今衙中人手少,勾院已是说了,吏员中只抽调四十人,分十队,四人一队,一队分管各自辖区,我先念了地方、人名,你等且听好了。”
诸人一早便被通令必要回衙,此时只有十余人不在堂中,连忙去找了,很快便把点到的人给凑了过来,果然按那黄二哥念的分成十队,却听那他又道:“且出院子,此处地方小,在外头才好交代。”
众人自是听从,出得公厅,没一会儿便听外头一阵人声,却是许多生面孔走得进来,身上俱是穿着吏员服色。
诸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黄老二已是对着众人道:“诸位尽是州县之中吏员,勾院特地召集过来,欲行抄劄之事,早前已将各处辖地全数告知,此时便要分派行事。”
说着便叫差役搬了一个大木箱子过来,给院中吏员一一发放章程文书,将如何行事细细交代起来。
众人接着那文书,只看了一遍,均是面色十分难看。
原本听得要是五日将丁口抄劄出来,虽心中已是有了准备,却总抱有一二分想法,觉得这般荒诞之举,许是有人胡乱传出来的,必当不是五日,或是二十五日,抑或三十五日,或者名义上说是抄劄,其实其中必有内情,并非需要自己一一去探访。
谁料得此时听那黄老二口中细细说来,居然果然是五日之内便要将所有丁口全数抄劄完毕,还要亲自下得州县之处,或是甲县的吏员,便要去抄剳乙县,乙县的吏员,却要去抄劄丙乡,待得丙乡的,竟是要抄劄邕州城中。
这般交错抄劄办事,身旁还有平叛军中兵卒跟着,去的又不是自家熟悉之处,人都不识得一个,如何能有便宜占?
一干人等看了半日,俱是拿眼睛怂恿着别人出声,好半日才有一个资历深的站了出来,问道:“黄二哥,勾院行事,自是有他的意图,只是我等本来只熟悉邕州城中上下街道,若是按着所在衙门,各自负责抄劄城中、县中、乡中人口,岂不是便宜?去得外头,这般交错抄劄,一不识路,二不识人,原本半日功夫便能做好的,按着如此行事,怕是要费上一日才能办完,眼下正是着急济民的时候,晚一刻,便多一个百姓要挨饿,何苦要走这等弯路?”
第602章 剖析
且不说这一处邕州州衙中的老吏做一副忠厚面孔,问出这样一番话,后衙里头,秋爽也拿着手中卷册,同样问道:“夫人,似这般叫衙门里头的分开去行事,同队全是不识得的人,办起事来,哪里还有默契可言?岂不是要事倍功半?为何不叫同个衙门的做一队,州城的同州城的,县城的同县城的,乡中的同乡中的,去统他们当地的丁口?”
季清菱手中拿着疫病营中的人丁册子,正计算这半月以来病愈者、病亡者人数。
疫病营中虽然也有胥吏管着,可众人只是每日报数目,想要他们去析剖其中深意,一来没有人肯做这般没好处的苦力活;二来确实近日来个个都忙得很,没有余力;三来,她有时候也觉得恐怕是诸人没有用心去做,只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出来,半点用也没有,还不如自己理的得宜。
她将册子上的人按着男女、年庚、户籍等等重做分类,拟要细究其中内情,听得秋爽这般说,头也不抬地道:“我只问你,若是你手头有一个做得极精巧的荷包要拿出去卖,遇得两个人肯出同样的价,一人是你秋月姐,一人是不识得的外头人,你会卖给谁?”
秋爽嘻嘻笑道:“自然是给秋月姐,我不收她银钱,白送与她!”
又道:“这同他们去抄劄又有什么关系?”
季清菱便放下手中的人丁册子,转头道:“我再问你,若是你手头有一个做得极精巧的玉簪,你有事腾不开手,只得分派下头小丫头帮着拿出去当铺里头典当,只叫她当出十两,她去得街上,进得两家店,一家肯出十二两,一家肯出十五两,你说那小丫头会卖给谁?”
秋爽便道:“小丫头又不是傻的,自然是卖给出十五两的!”
季清菱又道:“若是出十二两的那一家说,我出十二两,给你开的典当纸上写只当了十两,另外二两银给你自收着做私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晓得,另一家则是出了十五两,老老实实开十五两的典当纸,你说那小丫头会卖给谁?”
秋爽呆了一下。
季清菱笑道:“你说这同抄劄有什么关系?”
秋爽顿了顿,喃喃道:“不至于罢?”
季清菱道:“若是遇上个极懂事、品性好的丫头,自然不至于,可若是遇上了见识寻常的丫头,却是难说了,此一回只是二两银子,可将来若是有机会给她二十两银子,二百两银子,你觉得有几个小丫头能扛得住?”
又道:“丫头是这般,胥吏自然也是这般,只要是人,都逃不脱这个圈子……此事便同抄劄一般,你当这只是去抄录人名,分辨百姓家中产业?到底是为了济民。”
“既是济民,便要赈粮、赈银——但凡有银钱,有好处的地方,都会有人去红着眼睛盯着,你叫那等衙门里头的胥吏在当地清点,岂不是把粮食往硕鼠嘴边送?按我原先拟的法子,胥吏抄劄完成,便要发历牌,百姓得了历牌,或能领粮领银,或能半价买粮米,只是历牌有限。”
“若你是胥吏,有熟人,有生人,熟人也许没有生人过得苦,过得惨,可他是熟人,你会把那历牌给熟人,还是生人?”
她顿了顿,再道:“生熟之分已是难以扛得住,若是遇得有人愿意靠着行贿来买历牌,贪心的自然就从了,便是没有贪心,看着别人得了好处,许多也要生出贪心来,依样画葫芦。”
“到得那时,自有胥吏借着手头权力,非贿赂不做事,有那人得了钱,抄劄时给那一户人家虚增人口,叫人冒领;有那人得了钱,才肯誊名,将来又要重去清点;有那人见得平日里头有过节的,便将那一家镌减人口,只为报复——一州之中十余万人,多少你想不到的,如此防备,如何能防?”
“一百个人里头,未必寻得出一个能见得好处半点不动心的,既是如此,倒不如不要叫他们有机会去捞那好处——譬如你叫小丫头去当玉簪,只要再安排一个她不识得的人跟着,这一回再遇得当铺里头出这个主意,她想要吞那一份银钱,也要掂量掂量。”
秋爽听得大悟,忙道:“所以夫人在里头特安排了武缘县中的胥吏去查检宣化县,又叫宣化县的吏员来邕州城中抄劄,这般一来,他们谁人也不识得,官人那一处还特派了平叛军中兵卒跟着,便是想要收受贿赂,私下约定,都没有机会?”
季清菱笑着点了点头,道:“便是这个意思了。”
秋爽一时有些激动起来,觉得自己仿佛在跟着一同在州中治事一般,变得十分厉害,想了想,到底觉得不对,复又问道:“只是夫人这般行事虽然好,岂不是耽搁功夫?众人不识得路,也不清楚情况,虽说是防了下头抄劄的官员、胥吏、乡县中人得以渔利,却也浪费了功夫。”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若是寻常的抄劄,自然没有一二个月是做不来的,可这一回却不是正常的户籍抄劄,只是为了济民而已,并不要求将家产一一誊录,只要点人口,分等次,按照家产的多寡、有无,丁口的情况来做赈济,下头无米下锅的百姓自然不会不乐意,做起来也快——只要主持的人得力……”
她说到这一处,默默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主持的人若是寻常人,自然不可能,可五哥已是做了许多安排,只要不出意外,五日之中,当是能办妥的。
秋爽琢磨了一会,又问道:“可要是那些本身也不缺口粮的,此回充当那等穷苦人家来骗赈济,又当如何是好?”
季清菱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只能怨他命不好,偏偏挑得此时要撞到刀口上了……”
她做的章程里头,只是训斥劝诫,又令其人三倍返还,可这一份东西到得五哥手中,再往下一发,却变成了杖责二十,十倍返还,里正同坐其罪。
如果哪一个当真这样想不开,甘愿当这出头鸟,把章程中的处罚当做清风拂过,全不放在眼里,那当真是运气不好了……
第603章 历牌(上)
已经过了戌时,乡下一惯睡得早,放在几个月前,这个时候早该已是吃过饭,待要歇了。
可这一回,李秀娘却是背着一篓子野菜,从村东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中走去。
她沿途路过同村的许多房舍,众人屋子当中俱是没有点灯,只从半开的陋窗里头传出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这条夜路她已是走了一个多月,纵然天黑,此时又是初二,那一小勾月亮都被乌云遮得死死的,半点光亮都没有,李秀娘依旧摸索着回到了屋外,拍着门叫道:“娘!”
她话刚喊出口,便听到屋中小儿细弱的哭声,并老人哄小孩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堂屋里也没有点灯,却是在屋子当中烧了一盆子火,火上头坐着一口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子草、菜的臭青味。
一个老妇开了门,让道:“总算回来了,我孙饿得直哭!”等她进得来,便把怀中哭得尖锐的小儿递了过去,又道,“喂了奶赶紧来吃,给你留了饭,怕是也饿极了罢。”
李秀娘连忙将后背的竹篓子卸在地上,把小儿接过,坐在那火旁,解了衣服把儿子凑到胸前喂奶。
小儿有了吃的,也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吸起来,只他人瘦力小,只吃了一会,便再没有东西入口,又使了半日力气,嘴巴里头还是什么都吃不到,于是张口放开他娘的胸脯,弱声弱气地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