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婶子偷瞄着看,只觉得这不像是在人人待死的疫病营中干活,反而同自己村里头过节时老姐妹聚在一处打米粑粑、做糍粑有点相似。
那妇人便站着同里头人寒暄了两句,又讨了个香囊递给田婶子喊她传着看。
田婶子把那香囊接过,还未凑到鼻子旁,已是闻到浓浓的艾叶、菖蒲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钻鼻的冲味。
她虽然不晓得这香囊是什么做的,但是闻着这味道,莫名就安心了几分。
众人传了一回,都不敢拆,只当做什么好东西,捧着从外头端详了下,小心翼翼又送回了那妇人手中。
一时看完这屋子,里头又有洗药、切药、分药等等隔间。
那妇人道:“进得来之后,大家事情是轮着做的,今日做容易的,明日就做难的,不会总叫一人吃亏,一人享福。”
说着又行到一个大推车面前,道:“你等看着这车中桶上画的颜色。”
田婶子凑头过去看了,果然见这一个推车上头有六个木桶,一个木桶约莫一尺高,上头都有盖,桶身上都写着字。
那妇人道:“我们同那些正经官人不同,多是不识字的,不看这字,只看旁边的——见得那一条一条的了吗?”
田婶子循着她的指点看了过去,果然那写的字旁有一条一条的黑痕,从一道、两道、三道到许多道,有横的,竖的,斜的,又有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等等不同颜色。
那妇人又道:“你见得桶上有这些,到时候送到营中,同营房里头小门外写的对上,看着哪一个桶与门外画的颜色、条杠的数目都一样了,就从哪一个桶里头装药——药碗喝完便要全收进下头的大桶里,送去隔壁甲间,再行洗干净,叫人用柚子叶水煮过了才能再用。”
田婶子一日间听得许多,只觉得自己听是全听懂了,可未必都能记得住,却又不敢说。
正好那妇人看了她一眼,道:“若是不记得,也不用怕,进得来头一个月,都是有旧人带着新人——再过两个月,当是这疫情也全消了,没甚要紧。”
仿佛这疫情当真什么都不是一般。
田婶子心中啧啧,可见得她这般态度,又见得这一路来的规矩,竟是规矩越严,她就越放心,此时听了,心中竟也慢慢生出一点希冀来,总觉得也许自家儿子当真没事。
第606章 病营(中)
那妇人带着众人又走了一路,一一介绍各项事情,譬如吃饭、睡觉、轮值等等,又有许多规矩,譬如不能乱走,得了什么差事,在什么地方,只能去什么地方,领了差事之后,会得木牌,凭木牌才能在营中特定的地方行走等等。
又走了小一刻钟,终于到得一处房屋外,那妇人叫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家行得进去,不一会,便从里头带出来一个身着衙门差官服色的人,他出得来,同众人说了几句话啊,又问了几句,就将众人一一分派。
田婶子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正经官,这一个在她心中已是极厉害的,听得他分派,便立在一旁听着,也不敢说话,连头也不敢抬,听得同行的有暂被派去烧火的,有暂被派去包药的,有暂被派去送药的,都领了差事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
最后那差官问她道:“我听人说,你儿子也在这营中?”
田婶子啊了一声,连忙抬起头应道:“我儿姓郑!”
她几个儿子都没有大名,幺子自然也是,便把幺子的籍贯、小名、岁数都说了。
那差官点了点头,叫那妇人把她领进屋中,从后头一墙的书柜上头摸了一回,取了一本册子。
田婶子屏住呼吸看着他从中间开始翻,一面翻,一面又同自己确认。
不多时,他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你儿子是不是二月中来的邕州城?”
田婶子连忙点头,道:“是极,二月十二!”
那差官便道:“他而今在乙二房,这两日便派你去乙字营洒扫罢。”
田婶子几乎以为自己听得错了,连自己道了几回谢都不记得,只晓得呀呀啊啊的,被那妇人带得出门。
她心中虽挂着儿子,可到得晚间,吃到营中安排的饭一人一碗糙米饭,虽说里头还夹着碎菜叶子,又有一碗只有点肉腥味的汤,却已是吃得她几乎把碗都舔干净,竟是有一时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来这一处。
——多少日都没有吃过实米饭了,喝水粥喝得她胃里头都是寡的。
等到囫囵吞完,晚上又分了住处,大家六个人睡一间房舍,里头两个大通铺,又有铺盖,挡风遮雨,干干净净的,虽然简陋些,却是样样都有。
次日一早,她跟着同屋的去了乙字营,分得要把前头小半个营地洒扫干净,又分了一大桶粉末,一桶子草叶。
同她一起过去的还有十个年龄相仿的妇人,其中一人指着那同黑灰色粉末解释道:“这是蜃壳烧的灰,打扫干净再拿这灰在角落里头洒一洒,能防蚤虱。”
又指着那一桶草叶道:“这是艾叶、雄黄、浮萍阴干混在一处的,间间屋子都要一日熏染一回。”
田婶子哪里晓得蜃壳是什么,却又不好意思问了,只应了两声,跟着那人进了一间房,学着她扫了两间房。
此时屋子里头俱是空的,那人进得去,先把门、床打开了,等到里头散了一会气,才开始从角落里头打扫,一面扫,一面同田婶子道:“大夫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给这个营的病人诊病,此时房中人俱是出得门去,我们要扫得快些,不然等人回来了,做起事来就没那样便宜。”
田婶子连忙应是,跟着一道打扫,心中却是恨不得扫得慢些,正好等着儿子回来。
待得所有房舍全数打点妥当,已是过了两个多时辰,众人都出得房舍,递了牌子给门口的兵卒,门一开,便见远处几队人往这一处走了过来。
那些人身上都是穿着宽松的粗布衫,打扮一模一样,连脚下踩的鞋都长得一样——田婶子认出这是白日间那妇人带自己一行熟悉营地时见到有人在做的,说是给病人穿的衣衫。
众人身上穿着衣衫领子处乃是绿色,说明身体已是大好,如果没什么意外,再在营中住上半旬,便能出营。
田婶子便让开了几步,立在当地不动弹了,只往人群当中看。
同行的人都知道她儿子在里头,也不拦着,反而都站定了,等着她慢慢找。
田婶子年纪毕竟大了,不太得力,等着人一个个进去,却是半日没有寻到,正睁大眼睛寻着,忽然听得就在几步开外,有人惊叫道:“娘,怎的是你!你怎的在这一处!”
她听得那声音耳熟,不是家中幺儿的又是谁,连忙循着声音去找,果然见得自家儿子完完整整站在对面,模样半点没变,精神也不差,见得自己,倒是惊喜大过惊吓的样子。
田婶子且惊且喜,连话都不会说了,正急着要上前,却被同行的人拦住了,道:“今日我们是洒扫的,不能同他们离得近,过两日你轮到看护的轮值再去寻你儿子!到时多少话都由你们尽说!”
果然把她拉得走了。
田婶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儿子,口中叫道:“幺儿,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小子!做娘的同你儿两个都好!”
却听得对方叫道:“娘,我好了,你莫急,大夫说了再过几日我便能出营了!”
两人便在这边互相对叫。
对面一群都是病人的队伍里头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善意的起哄声同笑声。
直到走得极远了,再看不清,田婶子才舍得转回头来。
旁边人便安慰她道:“不妨事,过两日重新排值,你就排到做看护,只是看护过后要停一日才能再重新排其余的来做。”
田婶子见得儿子安然无恙,早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虽然急着想要找机会母子二人一齐说话,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慌乱了,对着众人谢了又谢。
她回过神来,忽然就想到白日间那妇人说的,除却这些个安排的差事,若是有空闲再去做其余针线等事,便会按件计钱。
田婶子儿子已是见到了,做了半天差,觉得也不是特别劳累,想着等到出得去,先不说补种田地已是来不及了,再一说田还押在别人手上,倒不如在营中多辛苦几日,攒点钱出去,也能帮着儿子媳妇省点心力,便同旁边人打听起来。
不问不晓得,一问才知道,这些全是家中有亲人患了疫病,才来里头做看护的。
第607章 病营(补更下)
一人道:“我家那口子去岁就染了疫,那时还不是顾勾院管事,原本那一个李通判只把人丢得进来,哪里有如今这样管得厉害有用……他命也不够大,病得重,没救回来,后来我一家子全也染了疫,只活下来三个,眼下都在绿色营房里头,再过几日便能出营了!”
田婶子颇有些尴尬,也不晓得如何回话才好,只得又问道:“那你岂不是要同他们一并出营?”
那人道:“出去做甚?我不出去,我一个老妇,出去也做不得旁的,倒不如在此处,一个月做工,虽是辛苦些,却有两吊钱,还包吃住,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工种?怕是我那几个儿子出去干活,也得不到这些。”
又道:“外头人都以为在里头照料人必要患上疫病,个个怕得要死,只我们在这一处做了一个多月,哪里还不晓得?勾院管得这样厉害,满营照料的人,也没听说谁没了命,只一个蠢的,去了黑色营房里头,捡了别人的好衣衫不舍得丢,半路埋了,想要以后拿回去,又不记得洗手洗脸——这样一个不要命的,不死他死谁?”
“再一说,眼下不好寻看护,若是我们人人都走了,衙门还要再去寻人,寻不过来怎的办?那样多得病的,谁来照管?勾院也不容易,节度也是辛苦,才守了城,又遇得疫情,还有那样多事情要做,我一个老的,帮不得其余,只好在这一处搭把手了!幸而我手脚利索,倒也能帮得忙,不是他们有一句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吗?”
旁边人便附和起来,有家人还在里头的,有家人俱没了,出去也不晓得做什么,倒不如在这疫病营里头,有得吃住,有得人陪,虽然要做事,却也不是特别辛苦。
众人各自都有自己的缘故,可总十分自得,提到自家留在营中,都觉得在做善事。
有人便对田婶子道:“你来得迟,没见到前两日顾勾院亲来院中,召了我们说话,满口尽是夸赞,直说这营地全是靠着我们才有如今的场面,又说许多人靠着我们活命,朝廷要给我们竖碑!”
田婶子“呀”了一声,问道:“勾院是个什么官?”又道,“当真有碑,那我那名字可是也能上得碑去?”
那人便道:“虽不晓得是几品,不过勾院想来也是个大官罢,不然怎的能这样能干?左右咱们邕州城中除却陈节度,下来便是勾院了——原来守城的时候是便是勾院把那‘李挨宰’一箭射穿的!他在城中行了许多好事,从前节度病着,都是他同来救的小张将军并出去杀交贼的王将军一同扛起来的!州衙里头全是吃干饭的,没一个管用!”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有人便道:“前两日顾勾院还同病人说,他们好生养病,便是家中只剩孤儿寡母也不怕,衙门里头这一阵子会一一下去发粮发米,但凡是没米吃的,都不会挨饿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发到我们那个村。”
田婶子听了半日,终于寻个机会插上了嘴,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那人说了。
她便道:“那是应当最迟这一两天也能发到了——前日已是发到我那村子了,果然是家家穷人都有,不会有漏的。”
于是把当日有人上门送银送米,又如何核对的事情说了。
一时众人都叹道:“果然是个好官,这样的多来两个才好!”
又有人道:“有一个你就偷笑罢,还多来两个,活了这样多年,你见过几个了?以前杨平章来的时候倒是过过一阵子好日子,后来走了,也就这样了……再后来那‘误知州’来了……”
诸人又围在一处骂了半天吴益,边说话边走,半路寻了水渠并木桶,就着药水洗了脸、手,又漱了口,一同去饭屋吃午食。
才吃了几口,外头便有一群人进来,人人口中小声议论着,见得她们在里头,一人凑过来问道:“你们可有听说那一桩事?”
田婶子才来,并不知道这人究竟说的是什么,只好转头看着旁人。
同行的人都是一脸莫名。
来人便道:“才听说的,前头京城里头来了使者,说是天子特赐了自己才得用的灵犀丸下来,给咱们疫病营中的病人治病!”
场中人顿时个个都“啊”了一声,人人把眼睛看向他,都不晓得该要做什么反应。
那人似乎算到定会有这样的场景,十分得意,又小声道:“听说圣人同皇后拦都拦不住,天子硬是要给,又送来了许多药材——把半个内库的药材都搬空了——而今药房里头那群人都在收拾新药,说明日病营中的人便能用上了!那可是天子的药!”
又叹道:“虽说疫病要命,可我眼下竟是有些羡慕他们!”
再道:“果然天子圣明!”
已是人人都感动得不得了,有人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跟着道:“哪里寻这样好的皇上!”
又有人道:“可惜那没德的,怪不得有读书人说他‘有口无天’,惯会欺瞒天子,天子离得远,怨不得要被蒙蔽!”
再有人道:“天子赐了灵药,岂不是黑色营中的那些个病人的病也都要快好起来了?”
众人便凑在一处认认真真夸了一回今上,个个只说天子仁德。
***
随着赵芮新派的天使带得新药到了邕州,不出两日,便引得一州百姓全数感恩戴德,只觉得这天子是果然是天命之子,全心百姓,竟是有些家中有人在疫病营的,给他早晚烧香,盼他长命百岁起来。
一半是当真新天使带来的药管用,一半是疫病营早已正常运行了大半个月,城中但凡有了迹象,全数便送得进去。病愈的人越多,新得病的人越少,等到过了一个多月,原本一日要焚烧数以百计的尸首,到得后来,这个数字已是掉到了两位,再过了一段,病营里头已是有一半的营地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