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叫她这样在身上一番摸索,本来就只是想趁这难得的机会赖一回床,并不剩多少睡意,此时更是一点都不困了,睁开眼睛望着季清菱,哼哼道:“只有一处不舒服……”
说着把那一双在自己腰上的手往下拉。
这样一番动作,又是大早上的,两人身上穿着内衫,贴在一处,除非是石头,或是打宫里出来的,并不是男人,不然怎的会没有反应。
季清菱很快就知道是哪一处不舒服了,却是没空理会,忙把手收回来,急道:“五哥,别胡闹!头疼不疼的?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顾延章见她当真着急了,连忙安抚道:“无事,哪里都不疼!”
又道:“今日休沐,京城来了人,都聚在衙门里头,我便不去前衙了,只叫旁人接引即可,自在家中办差,是以多睡了一回。”
季清菱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经了这一遭,多少睡意都没了,便面对面地躺在床上说话。
顾延章虽然平日里头也有交代松节盯着,也日日都问一回,此时抓着这难得的机会,却又逮着季清菱细细追问饮食起居。
季清菱乖乖都说了,只差举着手道:“我实是再老实不过的了!”
因知道最近实在是忙,她也不愿叫他分心,按着时候吃睡,连已经放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鞭子也重新捡了起来,虽说不似在京城时吃穿用度好,气色已是都回来了,双颊也有了些软乎乎的肉,此时仰起脸来,倒也有几分说服力。
一时顾延章也放下心来,道:“这一阵子外头安定许多,等忙过了这一段,便能出去踏青,我找了时间同你出去走一遭,省得你日日在家中,困得难受。”
季清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道:“我也不怎么爱走动,便是没有疫病,此时外头四处湿漉漉的,也没有什么好看,倒不如在家里头,拿炭烧一烧,还舒服些。”
又笑道:“再一说,我趁着机会帮你看看文书,倒也有些意思,还能出些力,岂不是好?”
疫病营之事她是从头到尾看着顾延章搭起来的,抄劄的章程更不用说,于框架上,她也有出一份力,虽然比不上亲手构架的州官,更是比不得对面这一个,可也称得上十分熟悉。
顾延章事情又多又杂,虽然有下头胥吏帮着把公文分类、提前处置,可到底抄劄同疫病营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做过,按着这一位往日的行事,总想要把里头内容全数看一遍,从头到脚都跟一回,才肯放心。
他白日在乡县之中跑,晚间才回衙门,身边的幕僚各有任用,州衙中的官员、胥吏同战前比起来,熟悉情况的更是只剩下半数,其余都是新人,事情却是多了一倍不止,人手十分不足,个个忙得四脚朝天。
顾延章到底根基浅,不似陈灏,可用的人并不多,他靠着目前手头的人,能把这一大摊子事情运作起来,已是十分不容易,实在腾不出多余的人力去管其余的东西。
季清菱见如此,便在后头帮着算了一算。
她整理过州中各项事务,发现疫病营同抄劄两处占的人力最多。
抄劄已是无法可想,越多人办得越快越好,绝不能再减少人力,可疫病营中,却不是未必没有好办法能腾出人来。
营中看护共多少人,其中多少人熬药、多少人砍柴,多少人洒扫,多少人照看病患,等等,这些东西虽然最初都定下了规矩,按着病患的数目来配备,可到底从前都没有人设过同样的营地,真正施行起来,许多地方都与原来想象的不同。
季清菱便叫人记录下每日中同一项工种做一项事情所耗费的时间,按着病情严重程度、营中病人多寡,看护年龄、男女等等,细细统计出来同一桩事情平均需要多少人力来做,每日按照不同营中病患的人数、病情重新分派人手。
她起先并不敢乱来,只同顾延章说了,在其中一个小营中试行,不过两日,便试出果然十分有效。
原来至少要三十个人看护一个营房,按着她的法子分派之后,只用二十人,运气好的时候,甚至更少,便能达到从前一样的效果。
这样一来,腾出来的人手——尤其是兵丁,便能另做他用——一来帮着抄劄,二来帮着抢种田地,桩桩都是极要紧的,都是救人活命,前者活此时的命,后者活将来的命。
第611章 接替
除此之外,她还使人统了另外一些数目。
疫病病症不一,不同症状共有多少,共性在何处,同种患病的人各有多少,其中男女、年岁、体症又有什么不同,身故者有什么相同之处,痊愈者又有什么相同之处。
这些统出来的结果看起来并不起眼,可配合着御医们给不同病人开的药、药的效果结合在一处,便能看出许多不同来。
营中病人太多,大夫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把脉,只能针对同样的症状,开出合适的药方来。
疫病营中的大夫中有御医,有当地的名医,于医术上挑不出半点问题,可正因为如此,各人对于药方、药剂都有自己的看法,很难彼此说服。
可靠着这一桩桩统出来的数目,更容易叫大夫知道新开的药适不适合下头的病人。
这些事情,只要架子搭好了,便能交给下头人去做,然则要来搭这个架子,摸索出最方便的那一条路,却需要有心人花费极大的力气。
季清菱便想着找出一个既定的规律来,将来便是换了人,只要照着做,也能顺顺利利接下去。
这些事情,顾延章自然是知道的。
只要面前这一位按时作息,不要伤了身体,他从来是对方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见她喜欢这些,做起来并没有半点勉强之色,而所得所能,比起他见过的许多官员,不仅毫不逊色,无论用心也要、能力也罢,甚至更胜一筹,顾延章只觉得遗憾又惋惜。
他忍不住道:“若你能做官……”说完这话,却又顿了顿,脑子里头又想了一会,才复又道,“算了……还是不要做官了……”
季清菱听得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要做官?”
又道:“若有下辈子,我也想做官,能做许多事,能帮许多人……都说医者能活人命,到底只能见一人,活一人,可若是做了官,治一地,便能活无数人,治一朝,便能活一国。”
她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顾延章一下,小声道:“当真有来生,我想做一个五哥这般的官,便是做不得大官,当一个县中的幕僚官也好……”
惠民生、济民事,也许不能治国平天下,却也能出一份力。
顾延章却是听得怔了一下,低头定定看着季清菱的脸。
是一张熟悉的面庞,也是他最心爱的一张脸,清丽,柔和,秀美。
那脸上有钦佩,有羡慕,有心疼,又有欢喜,还有骄傲。
他把自己握住的那一只手捉得紧了些,郑重道:“还是莫要做官的好……”
若是当真做了官,依着这个性子,做事从来胆子大,又要做到极致,又看不得别人受苦,不晓得要吃多少亏,遭多少罪。
又叫他如何舍得……
他道:“若有下辈子,你不妨做大柳先生这般的学者,教出许多个极厉害的学生,再……”
顾延章话只说到一般,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唤道:“官人,外头许都监派了人来,请您去一趟前衙。”
既是有了正事,他便把那一半话吞回了肚子里,起身换衣梳洗。
季清菱也跟着爬了起来,奇道:“什么事情巴巴地跑来家中找?”
这一位宫中来的宦官在邕州城中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做事倒是卖力得很,眼力也乖觉,五哥已是数月没有休沐,今日难得在家休息一回,对方却特叫人来请,并不是他往日做派。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去了便知道了。”
***
许继宗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把顾延章请过来。
自他来了邕州,几乎每隔两日便往京城送一份折子,可到得如今,还不满两个月,天子却是又另派了天使来探看。
这是什么缘故?
难道竟是对自己生出了不信任?
许继宗做了多年内侍,多多少少能揣摩到一点天子的想法。
在那一位心中,世上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不管多忠心的臣子,都需要制衡,都得要防备。
对于陈灏、顾延章、张定崖这等官员来说,凭功劳吃饭,靠能耐升迁,只要爬到一定位子,自己便能跟皇帝叫板,便似从前的杨奎,如今的范尧臣、黄昭亮,并不十分怕。
可对于许继宗来说,功劳重要,天子的信任却是更重要。
他一时想不到自家不被相信的原因,却是并不敢怠慢。
南下的天使也是宦官,还是与郑莱走得极亲近的内侍,许继宗不敢赌这一把,生怕自家说错了半句话,被对方拿回京城里头学,如今在此处不管做的多少力气,全数都要付诸东流,思来想去,只好把顾延章请了过来。
邕州城中无论是抄劄济民也好、疫病营也罢,乃至州城重建,物资转运,甚至是农桑之事,都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
许继宗从前与李伯简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人能力寻常,今日同对方一起接待新来的天使,见对方不过管着刑名这一块事务,可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厉害的东西,便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十分的功劳,照姓李的这个说法,也只剩下两分,从对面这人口中传到天子耳中,不晓得会不会剩下半分。
眼看就要前往疫病营中,若是这一桩极出彩的功劳,因为这些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新来的天使在天子面前轻描淡写便敷衍过去的话,他实在是无法忍受。
他许继宗来广南,是来立功的,不是来白做工的!
面前坐的这一个人,在宫中时,已是被自己压过一头许多年,此回决不能被对方把自己的辛苦给湮灭了。
一面等着差役把顾延章请过来,他一面同天使说着话,想要套一套今次天子派对方过来的目的。
然则却是被对方七拐八拐,把话题引开了去,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能被派出来办差的内侍,又有哪个是傻的?便是知道,也绝不会说出口。
况且他还当真不知道……
***
崇政殿中,黄昭亮一脸的严肃,郑重其事地道:“陛下,陈灏南征,广南势必要一重臣坐镇,用顾延章此人,并不妥当。”
赵芮只低头看着奏章,并不说话。
黄昭亮又道:“不若召他回京,另选派官员接替罢。”
第612章 谏言
赵芮心中略有些不快,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范尧臣。
范尧臣却是手中持笏,面上波澜不惊,目视前方玉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赵芮只得复又看向立在范尧臣后头的孙卞。
对方双手持笏,面无表情,连眼皮子都不曾抖一下。
而立在阶下两排的官员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石柱状,一个都不肯开口。
赵芮才得了广南来的奏报,知道西路疫情已是得了控制,难民也正得救济,州城重建井然有序,心下才松了松,本来不愿意现下同自家的宰辅起争执,可见得这般场面,实在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杨奎走得太早,陈灏资望不足不说,又因广南战事,带着手下得力的人去了邕州,叫下头一干党羽失了头首,虽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还在朝中,可竟似那鞭炮湿了引信一般,凭自己怎么拿火来引,也点不着。
原本杨、范二党之间的制衡顿时被打破。
为了不叫范尧臣跳得太窜,他只能想办法尽快把黄昭亮扶起来。
黄昭亮本就是多年重臣,又有赵芮在后头时不时帮着挺一挺,此时回京不过一年,已是渐渐恢复了往日声势,竟是隐隐有了把范尧臣盖过一头的迹象。
赵芮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时殿中这情景,却是叫他心中暗暗生出警惕来。
想来是前阵子把范尧臣一党压得太死,眼下已是东风压倒西风了。
范尧臣这个老狐狸,在撂梁子给自己看呐!
政事堂中的两个大佬在打架,两府之中,哪一个不是人精,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天子想要人站出来说两句,制一制黄昭亮,可众人却俱是不发一言。
——没有金刚钻,便不要去揽那个瓷器活。
范尧臣都不动弹了,自家又何苦去趟这个浑水?
古往今来,老大跟老二打架,如果有傻子不自量力冲上去,往往两个闹事的没事,死的都是劝架的。
今日倒是给天子搭了台阶,可将来朝中理事的,不是姓黄,就是姓范,又不姓赵,县官不如现管,若是惹得那两位,不论哪一个生了不悦,要给冒头的小鞋穿,难道龙椅上那一位,还能为着一点小事给自己出头吗?
这种时候,自然是老老实实靠边站来得明智。
赵芮从左到右看了一圈,见得还是无一人理会,只好自己开口道:“顾延章精于转运之事,又善理州政,与陈灏素有默契,今次南征有他协理后方,广南定当无忧,不需更派人选。”
天子话中之意这般明显,听在黄昭亮耳中,却是逆耳得很。
他翻了脸,原本只是表情严肃,现下却是满脸阴沉沉的,半点面子都不给,当即驳道:“顾延章擅自动用罪民,有违朝制,这等行事,正当依律论处,回京待命,如何还能驻守广南?如此一来,朝中体例何在?规矩何在?”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不妥!”
赵芮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反驳道:“顾延章有功无过,梁炯叛部虽是罪民,却俱是已降,纵有错处,也能将功补过!邕州城中兵力不足,全因‘不得已’,顾延章才行此变通之举,若非他,邕州城未必能守得住!此一番正是大功,如何能论罪?”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语速愈快,其中已是隐隐夹着怒意。
黄昭亮却丝毫不为所动,也半点没有被吓到,只冷声道:“顾延章守城有功,协理转运有功,臣不曾否认,可他无诏擅自释放罪民,又以罪犯守城,他看守不严,走了逆贼徐茂,使得交趾以此奸贼做谋,大挫我军!此乃大过,若是听之任之,将来人人以此为例,人人毁损法例,举‘不得已’为由,朝廷法度何在?体例何在?长此以往,朝将不朝,岂不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