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黄昭亮一句话说到一半,却被打断,皱着眉转过头去,却是见得一直不说话的范尧臣却是开了口。
  自黄昭亮回朝,两人明争暗斗,这一年以来,不晓得交锋多少回,此时见得范尧臣站的出来,又是那样一番表情,黄昭亮心中忽然就生出不妙来。
  意料之外的不仅是黄昭亮,赵芮也有些吃惊。
  不过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能将他解脱出来,赵芮都是极乐意的。
  他连忙道:“范卿但说无妨。”
  范尧臣便上前一步,转头先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并不远的黄昭亮,这才回头,微微躬身禀道:“陛下,其余之事,微臣并未在广南,亦未亲临城下,是以不好评论,只那一桩顾延章抄劄之事,黄昭亮言说抄劄非旬月不能完成,臣以为不妥。”
  他话刚落音,还未来得及往下继续,已是被黄昭亮打断道:“且住,当日你在大名府赈灾,对往来流民行那抄劄之事,总计流民不到十万,一共耗费时日何许?”
  范尧臣却是并未顾左右而言他,而是转身对着天子正面答道:“陛下,臣当日在大名府赈灾,为九万四千余名流民赈灾救济,也行了抄劄之事,总共耗时二十九日。”
  黄昭亮便冷笑道:“外任得官十余年的用臣尚且如此,难道顾延章一个才得官三年的新进,要对邕州城辖下五万七千余户人家,二十余万人行那抄劄之事,不须旬月便能完成?”
  他虽是问句,可那语句中讥诮轻蔑之意,已是满得要溢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
  凡事要按道理,从京城到邕州,便是用急脚替,一人三马,日夜不歇,至少也要十余日才能到得,怎么可能换了一个送信的急脚替,便把十余日功夫缩短?
  这范尧臣,难道是想要给天子表忠心,想得疯了?
  黄昭亮还在想着,却听范尧臣已是又道:“臣今日早朝完毕,先行回了衙署,正好遇得银台司中派送昨日各处发来的奏章,其中亦有邕州急脚替送来的奏报,其时宫中内侍已是来召臣入宫,是以没有细看,可其中之语,却是牢记于心。”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了黄昭亮,
  范尧臣抬头对着赵芮大声道:“陛下,邕州上折,一州上下七县二十五乡一百七十二村,并城中十七坊街,总计乙户、丙户、丁户四万余户,通计一十九万余人,共耗时五日,抄劄已是完毕,同行下发粮、钱,而今尚欠米十三万余石,请朝中另行调拨。”
  他说完这话,不无得意地瞄了立在一旁,仿若遭了雷劈的黄昭亮一下,一张已是爬满了皱纹,还布着老人斑的脸上并无表情,可那眼中,却是闪烁着极亮的光,仿佛三岁的小儿抢了隔壁仇人最爱吃的糖,趁着对方没有注意,立时吞进了自家肚子一般。
  姓黄的,你也有今时!
  老子等了这样久!终于等到了!
 
 
第622章 毛病
  被黄昭亮压着打了太久,坐在上头的赵芮有一瞬间都没有能反应过来。
  足足过了四五息之久,他才颤着声音问道:“邕州竟是已然抄劄完毕了?”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范尧臣的嘴,只等着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而不远处的黄昭亮紧紧抿着嘴唇,表情阴沉得几乎要拧出水,只转头看着范尧臣,一般死死盯着自家的对头,只想把刚刚从那一张老嘴里头冒出来的话全数重新塞回去。
  范尧臣仿佛对这二人的目光毫无所知,只提声回道:“邕州距此千里之遥,臣也无从查核,只是顾延章上折自述,又有陈灏奏章中确认,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邕州通判李伯简佐证,当是确凿无疑。”
  又转头看向黄昭亮,仿佛十分善意地提醒道:“臣以为,陈灏、刘平、李伯简三名朝廷命官皆为作保,当是要比远在朝中之人的揣度,来得切实!顾延章抄劄济民,不过花费五日,其中一般也有开棚施粥,并无草菅人命之举,参政方才所言,实在是有些过火了。”
  “臣看邕州奏事,抄劄之事十分妥帖,为民所想,救苦救急,活人无数。”
  说到此处,还十分应景地上前一步,对着赵芮禀道:“广南有如此能臣,乃是陛下之福,亦是百姓之福!”
  他一句句,一条条,全数打在黄昭亮的脸上,没有一句直接骂,却是句句都是骂,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把黄昭亮的脸都要打肿了。
  他前头讽刺范尧臣远隔千里,屁都不知,却在此处一味攻讦,后头则是直接把顾延章夸成了能臣。
  黄昭亮骂顾延章“如此官员,拿来何用”,他偏要夸顾延章乃是“如此能臣”、“百姓之福”,又兼引着广南送来的奏章,顺着方才黄昭亮骂得最厉害的抄劄之罪,直接将盆子倒扣了回去,盖了对方一脸。
  范尧臣会骂人,更会夸人,他一句一句地夸,已是要把半年前被自己赶到邕州,贬低到泥底下的顾延章夸上天去,夸了顾延章不说,还要夸赵芮,夸他带眼识人。
  赵芮坐在上头,纵然对范尧臣依旧怒气难消,却不妨碍他听得简直神清气爽。
  他一面听,一面心中后悔得不得了。
  大意了!
  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该把两府之臣给遣散了!
  这范尧臣,说话也不晓得挑时机!不知道卖天子的脸面,当要在群臣面前才好卖吗!?
  赵芮听得汗毛顺服,黄昭亮却只差骂出声来,从牙缝里头挤出声道:“邕州距此千里之遥,奏事难核真假,五日行毕抄劄,如何能信?!”
  他虽然口中依旧撑着场,可在心中已是隐隐约约觉出其中的问题来。
  是哪里出了毛病?
  时间太短,抄劄是不可能做完的,那姓顾的小子定然在其中耍了花枪?
  叫下头胡乱行事当是不可能的,他从前在赣州的政绩也不是捏造。然而这个时间着实太紧,只听范尧臣一人所言,却是难辨其中蹊跷。
  黄昭亮咬着牙,冷冷地扫了范尧臣一眼。
  好个范尧臣,打着这个时间差,仗着自己没看到邕州的奏章,方才还装作一副老实样,原来在这一处等着!
 
 
第623章 比对
  听得黄昭亮这般质问,范尧臣却是不慌不忙,对着赵芮禀道:“陛下不妨将邕州奏章取来,一看便知。”
  赵芮哪里会拒绝,立时招来黄门让去取阅。
  黄昭亮已是知道自己定是上了当。
  为官多年,纵然因为种种缘故,数年都被发遣在外,可他是能臣,也是良相,治政并不比范尧臣弱。
  他敢逮着顾延章骂,就是知道想要五日完成一州的抄劄,决计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个笃定,来源于多年的治政与多次的外任,更知道想要统筹胥吏、里长、乡官、副长等等,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序。
  然而他更知道,范尧臣更不是那等随意胡诌的人。
  对方既是敢说,必然有所依仗。
  难道这是仗着邕州天高水远,无处查证吗?
  难道范党已是同杨党联起手了?
  一面想着,黄昭亮脑子里头飞快的地闪过了方才范尧臣提到的那一连串人名。
  顾延章同陈灏本就是一派人,蛇鼠一窝,自是会抱团,邕州通判李伯简是个没后台的,也好被收买,广南西路转运使正在邕州,不过陈灏势大,也未必不会被其胁迫。
  他还在想着,范尧臣已是道:“陛下,臣以为顾延章有功无过,他在广南稳民心,逐交贼,建疫病营、抄劄济民、助民生,实在功劳难掩。”
  他顿一顿,又道:“只是邕州如今有陈灏坐镇,钦、廉两处不过下州,自交贼退去到得今日,已有数月,按着广南近日递上的折子,顾延章已在重建州城,以工代赈,发招贤令,分派田地以引良民建之,如今样样皆已上了轨道,只要循例,并不用他留在彼处。”
  听得范尧臣说到此处,黄昭亮的心咯噔一下,已是猜出了对方的目的。
  果然,范尧臣已是禀道:“陛下,如此能臣,不当留于广南,行那固守成规之事,臣请陛下将其召入京中。”
  赵芮面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黄昭亮更是牙齿都要咬得碎了。
  千防万防,没有防到这一着!
  姓范的,也是朝着交趾军功去的!
  然而还未等他想到什么回应的法子,一直未发一言的孙卞却是上前一步,道:“陛下,臣附范尧臣议——臣听闻顾延章当日在赣州,曾断奇案,善刑狱,回京之后,亦被调入学士院中重修赦令,甚得董希颜赞誉,而今张牟柳正到转官之时,京畿提点刑狱之位空悬在即,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臣举荐顾延章!”
  这一时,方才一直滔滔不绝的范尧臣却是闭了嘴,一副并无异议的模样。
  为官多年,若是再看不出来这一场演得毫不掩饰的戏,黄昭亮便是傻子了。
  他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上头的赵芮。
  那一个虽然有点弱,却也不是傻的,定然也能看得出来。
  ***
  赵芮自然是看出来了。
  黄昭亮跳得最欢,想要借着治罪的名义,把顾延章召回京中,将那位子空出来,安插上自己的人手。
  而范尧臣却早与孙卞两人联起手来。
  方才范尧臣那一番举动,不单单是为了打压黄昭亮,一般是为了将顾延章召回京中,安排人去顶上。
  只是他办法更巧,话术更妙,甚至并不自己出头,只借着孙卞的口。
  赵芮看到这里,竟是有些想笑。
  眼下还未发兵,一切都只在筹划之中而已,朝中已是为了抢功闹成这样,如果当真发了兵,广南只有陈灏一系,还不知朝中会如何闹腾。
  南征交趾,陈灏是不可或缺的,然则顾延章却并非如此,想来想去,能拿得出手来得功的位子,最好的也就是他坐的哪一个了。
  为平衡计,不但陈灏麾下要另行安排人进去,负责后勤转运的人,也必定不能是顾延章。
  想通了这一点,赵芮反而放松下来。
  下头几个既然都有所求,那他便不着紧了。
  做天子的,不怕下头人各有心思,只怕下头人一个心思。
  因他这大半年来的偏向,黄昭亮已是压过范尧臣,两边早不是六四,却变成了七三,便是他一个做天子的想要权衡起来,也有些吃力。
  此时倒好,范尧臣同孙卞联手,这一回,倒叫他轻松了些。
  异论相搅的手段,赵芮用了几十年,此时已是驾轻就熟,他做好了准备,便不慌不忙,只听着孙卞在逐条逐句地推荐顾延章为提点刑狱。
  片刻之后,去取广南奏折的小黄门终于进了殿,数本册子摆上了天子案头。
  赵芮无心再去理会下头三个,只急忙将那奏章打开。
  他翻开一本,又翻一本,全看的最后一页,直到找到那缀名是“顾”姓的,才重新翻到前头,满怀期待地看了起来。
  明明是与其余人没有太大差别的馆阁体,可不知为何,赵芮就觉得看起来特别舒服,特别干净,特别有风骨。
  阶下站着的三个重臣,单论治政之能,个个都是极出挑的,可要说到一心架空天子,拉帮结派,也个个都是出挑的。
  也许十余年前的范尧臣,二三十年前的黄昭亮、孙卞会是赵芮极喜欢的臣子,可到得现在,早已从往日的君臣相得,变成了如今的互相提防,互相谋算。
  有下头的人对比着,面前这一份折子的主人,就变得尤为讨人喜欢起来。
  顾延章如今还是新进,一腔热血,满心都是皇恩百姓,正是最为叫他喜欢的阶段,无论从哪一处看,都是好的。
  此时顾延章送来的折子,哪怕上头是狗爬一般的字迹,只要内容过得去,赵芮也能帮他找出理由来,说是忙于政务,不得空闲,乃是一心为民的表现,更毋论奏章当中无论叙事也好,行文也罢,几乎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赵芮原本只想扫一眼,可却是越看越慢,见得其中详细叙述抄劄手法,并此番抄劄之法的问题、弊端所在时,更是细细读了好几遍。
  到得最后,折子当中还不忘请罪,只说此番乱行抄劄,不按朝廷规法办事,全因事急,又因邕州粮秣太少,物资不够,若是正常救济,无法奏效。
  顾延章的抄劄只抄人口、男女、年龄,并家中粗略产业,连复核也只是简单抽调而已,其中必然会有冒认,甚至过不了多久,邕州之中还要重新再行抄劄——今次所得数目,只能用作核对,不能用作州衙之中五丁田产簿中的记录,已是能称得上人力的浪费。
  赵芮一面看,一面叹,最后一段,复又重新看了两遍,只恨不得把那一个个字摘下来,糊到下头的黄昭亮脸上去。
  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
 
 
第624章 针锋
  赵芮抬起头,往下看了黄昭亮一眼,道:“顾延章自邕州奏事,自言那抄劄只为济民,不能做更正五丁田亩簿所用,也非虚言谎报,只为省粮秣故,是以只抄劄人丁、田亩、老幼等七桩事体,所有耗时,不过区区五日,亦有安排施粥济民,黄卿,如此行事,朕甚以为然。”
  黄昭亮面色微变,却是并不退却,他听得赵芮说那一句“不能做更正五丁田亩簿所用”,心中已是有了底,硬声道:“陛下,邕州城军民死伤甚重,回回发来的奏折都说人手不够——若非如此,流内铨也不会急急给十余名选人任了官,发遣过去!此时百废待兴,处处都要人,顾延章还另行抄劄之事,还不能做其余之用,这般主次不分,靡费人力,亦非正举。”
  他戾气逼人地又补了一句,道:“臣以为,顾延章此举不妥!”
  天子说一声“朕深以为然”,只是天子以为而已,并不代表天子以为的,就一定是正理。
  事实上,两府之中哪一个权臣不是踩着天子的头上来的。
  不抓着赵芮的错处从头喷到尾,喷得他战战兢兢,收回成命,自认自错,哪里有资格做什么宰辅?
  若是样样依着天子的心意行事,要宰相来作甚?
  天下,可从来都不是姓赵的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黄昭亮丝毫不惧,他不看赵芮,却是侧了侧头,看着一旁的范尧臣。
  ——天子惯来好糊弄,口才更是寻常,脑子也转不过来,只要当面对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从来都是几个老臣的手下败将,黄昭亮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