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解围
崔时那一篇全从端的写得词句精妙,花团锦簇,手法十分熟稔,一篇不到两千字的文章里头,用了七八处排比对仗,从措施效果到百姓夸赞,不无层层渲染,叫人读来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看完之后,只觉得当真是写得漂亮极了。
而另一篇上头标了“贰”字的,却是另一种风格,上头只老老实实按时间顺序写了顾延章在邕州做的事情,达到了什么效果,又列了许多数据,事情是说清楚了,可却是干巴巴的,又因写得枯燥,叫人看来没滋没味的。
三个丫头看了,都觉得崔时那篇较好。
只秋露犹豫了一下,道:“若是说文才,自然是这一篇好,可也不能光凭文彩论——只不晓得这文章是用来作甚的?”
季清菱便道:“若是用来给天子知道邕州情形,用来述职的?”
这一回,三人意见便开始不同起来。
秋爽只说那一篇标了“贰”字的,枯燥难耐,全然看不下去,里头虽然写的内容多,可开头都叫人看不下去,谁又会愿意往后翻。而那崔时的文章虽然内容少一些,架不住文采是真好,看完之后,令人印象深刻,目的也达到了。
秋露虽然也觉得另一篇标了“贰”字的看不下去,却是道:“单论有用,还是这一篇有用,光看前头那一份,看完了也不记得做了什么,只记得他文笔是真好。”
秋月同秋爽一样,也觉得崔时的写得好。
季清菱便看向秋爽道:“眼下你还管着大名府的田产,若是哪一年,我把那一处田产都予你做了嫁妆,恰巧那一年大名府遭了灾,传的音讯都说流民遍地,天旱地荒,无人耕种,怕是今年没有收成,你着不着急?”
秋爽脸一红,道:“自是着急的。”
季清菱又道:“因离得远,你不晓得那一处旱情究竟如何,佃户要不要紧,便叫了你手下的小厮帮着去看看情况——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有余,好容易得了他送回来的一封信,你想晓得什么?”
秋爽脱口道:“我想晓得那一处灾遭得厉不厉害,我那田地要不要紧,有多少佃户老实种了的,到得秋日,还能收多少粮谷……”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愣。
季清菱便笑了起来,问道:“那你想不想晓得那小厮去到那一处花了多少心思,做了什么,是多能干,成了多少功绩?”
秋爽张口便道:“那本就是他该做的……”
一时一屋子都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三人不约而同地凑到桌边,把那一份标着“贰”字的奏折翻开重新看了,又去看那崔时的文稿。
这回三人的意见终于统一了,秋月便指着那标着“贰”字的道:“皇上应该更喜欢这一份。”
秋露跟着点头,便是秋爽也再无异议。
对于她们这些小丫头来说,这些折子不过是文章而已,看的是其中文采,读起来是否出挑,可对于天子而言,邕州的报上来的折子,却是他的“田产”、“佃户”,所有数字都牢记在心,今岁能收多少谷粮,又要损失多少,出了什么灾祸,有多严重,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更为重要。
天子收到奏章,头一个是想知道事情解决了未曾,若是未解决,如何才能解决,若是解决了,解决中间出过什么问题,要不要紧,损失多大,这些才是他关心的。
至于你在那一处做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厉害,百姓如何欢欣鼓舞,若是事情解决了,却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若是你好容易送来一封折子,天子想知道的你只粗粗带过,天子不想知道的,你却大写特写,多来两回,再有什么要务,便不会再派你去做了。
季清菱见三人拿着折子在小声讨论,也不再去管,只重新拿起笔,写起那一份请罪折来。
顾延章外头有正事忙,已是连吃饭都不顾上点,一日睡上两个多时辰都要偷笑,如果再自己写折子,便不用再休息了。他带来的人太少,经事又太少,几乎都要教着用,没几个老成的,做到一府、一州之位,奏章多半都有幕僚帮着草拟,可顾延章的幕僚写出来的奏章文采倒是够了,想要送上去,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其中差的不是旁的,是立场与视角的问题。
众人皆是幕僚,没有做过官,甚至连官场都少有人入过,哪怕看过无数名人奏疏,学的也是框架与风骨,却难仿其神,究其原因,便是没有实历,难以设身处地而已。
奏疏的风格同文章截然不同,议谏的奏折更是同述事的奏疏风格全然不同,想要养一个熟稔的能帮着写述事奏折的幕僚,实在是不容易,需要慢慢调整、修改笔法。
季清菱看着时间紧,又知道人人都忙,一点一点去改是来不及了,索性自己接了过来。
为了上回那一份送去京城的折子,草稿她都打了足足两天,后来又删又改,又用了三四日功夫,其中花的力气最多的,就是“请罪”的部分。
顾延章在邕州行事,不能说全然没有问题,纵然有功,却不乏擅作主张的部分,譬如擅自动用投降的叛兵,譬如坚持在赈灾之前先行抄劄,这些部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是最好的选择,可在京城里头的人看来,他们不在其中,未经其事,哪里又会理解——便是能理解,也要不理解,才合乎利益。
季清菱要做的就是猜测京城中的那些朝臣会在那一项事情上挑毛病,又会如何挑毛病,并且把那些挑出来的毛病,提前一一堵上,还要让天子知晓,顾延章从前那样行事,真正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得另一个选择,他都不会那般做,另有一桩,便是他知道那是错的,并且愿意认罪。
“认罪”是大前提,先摆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没有功劳的,便是有那么一点微末之功,也是天子任用得力,至于做了错事,那是我能力不足,只求按律处罚。
这一着虽是已退为进,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做,因为很容易就弄假成真。
也许天子撑不住下头人闹得厉害,便当真把功劳给抹了,寻常人哪里能接受辛苦这样久,一点封赏都没有?
可顾延章却不同。
他年岁还小,立功已是很多,将来更是有无数立功的机会,左右又不可能在几年内入院入堂,比起此时争那一点半点的功劳,还不如在天子面前卖个好,叫他记着这一时还欠着某某人的功劳——岂不比那一级半品的来得重要?
五六品的官员京城并不少,可能在天子面前卖好解围的,怕是数不出几个罢?
第630章 参考
请罪折不能只送一回,否则便显得没有诚意,要接二连三地送,还要字斟句酌——也许中书里负责转递的官员也不会认真去看,天子也不会仔细去看,可若是被人有心人拿捏在手里,但凡里头有任何毛病,都会被人跳出来当做攻讦的弱点。
季清菱犹记得从前自家父亲有一回因同朝中得势权臣政见不合,天子为权衡利弊,将他贬官外任,后来朝中接连外战,又南涝北旱,国库促襟见肘,其时天子左右无法,只好将他召了回京。
那一时季清菱还小,不过三四岁而已,记忆已是不深,只晓得她爹回了京,在任上短短两三年,靠着增设边境榷场,于部分州县施行以币代役,另调节商税,百姓赋税未有增加不说,反而还减了,可国库却日渐充盈起来。
只是其中调节赋税时,因动了茶、盐商人的利益,季父屡被有心人弹劾,最厉害的时候,一日里天子案头便能收到十余封骂他从中渔利、居心不轨、中饱私囊的折子。
——这一回便是朝中有人见救急已是救回来了,想要把他重新给撵出去,再把那位子给捞回来。
季父在这当口,也不做其余辩解,只自请外出,靠着一份又一份的请罪折,以退为进,以身为眼,撬动朝堂局势,用着另一派官员的力气,将那背后使力的人手下许多个反撵了出去。
当时他的请罪折写得极巧妙,明面请罪,实际表功,只那表功又是靠着摆着眼前朝中面临的问题来表,看得天子汗水涔涔,觉得朝中少了旁人不要紧,少了这一个,当真钱袋子要转不动。
而有臣子拿话来攻讦他的时候,说的句句话,都似被他料到了一般,在折子当中驳斥过,天子看了折子,再听人在面前叨叨,只觉得下头站着的人句句都是把脸往地上压着滚,面皮都要被擦掉了。
这样的手法,季父用过不止一次,回回都能成功的,靠的不是旁的,最重要是他自身能力,其次便是文字之利,权衡之道。
当时的情况,朝堂少了他未必转不动,可因少了钱转得慢上不止三分,却是必定的结果。
到得后头,天子只稍稍试探了几句,说一回想将某某人替做那三司使,下头便有人跳得出来,说万万不可,又举一句话,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京中衙门、部司这两年花惯了,若是突然收紧了钱袋子,从前许多惠国惠民的事情,便要停顿下来,衙门倒是无所谓,百姓怕是要闹起来。
最后是天子亲自发贬,将跳出来弹劾得最厉害的几个人天南地北一送,拿来显示自己的态度。
这一回又贬又罚,着实得罪了不少人,还有更多鹿死狐悲的,又有那有心的便把季父往日行事数出来要找错处,又把他请罪的折子捡了出来想要挑事,却是一桩都没有做到。
未久,季父又提议给京畿官员加俸,还举了例来佐证,京畿官员俸少禄薄,难以为生,又列了数字,表明加俸并不会给国库带来太大的影响,扯了数个与,一来二去,居然当真给他加成了。
下头官员人人得了好,谁不念几句,从前有被得罪的出来说几句,立时便没有人理了,反倒叫季父得了好名声。
他经此一回,行事却并未有半点收敛,纵然身在计相之位,家中用度却并不简朴,也不避嫌,许多极靡费的开销,还公然撂得话出去,说自家花自家银钱,分分文文经得起推敲,便是要融了银子当床睡,也是他自家的事情。
照他的话便是,人生短短数十年,若是行动间不得行畅快事,不能说痛快话,反而事事要束手束脚的,与浪费光阴,暴殄天物又有何异。
到得如今,季清菱自然觉得觉得自家爹爹说的话许多都对,可却未必适合五哥,毕竟两边性格全然不同。但她爹那折子的文字之道,却十分值得借鉴。
古今官场从来一体,她便回忆起从前看到季父折子当中的手法、思路,又想着许多父兄之间的分析之语,拿来这边头一份请罪兼自辩的折子用了,果然写出来的效果极好。
这一回是第三份,季清菱便不像头一回那样手生,越写越顺,不到半个时辰,便把剩下那一半的框架打好,正要细细斟酌后头要如何填东西进去,便听得有小丫头跑得进来,小声禀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顾延章就边扯着脖子处的衣襟便走了进来,直直进了里间。
季清菱见他脸色有些凝重,便把手中笔放在了笔搭上,一面上前去帮他换衣服,一面小声问道:“五哥,外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延章先把丫头小厮都打发了出去,才道:“节度那一处得了京城的信,说是朝中议事定了今岁秋日要打交趾,会点十万兵丁南下,这一回是奔着灭国扩土去的。”
季清菱听得他这样说,也跟着严肃起来,想了想,只犹豫了一下,便问道:“若是当真如此……五哥怕是要调任了……只是而今却不是打交趾的好时机,为何不等一等,待得李富宰在升龙府中同那些个人斗得差不都了再打?”
按着南边传来的消息,李富宰这一回虽然在邕州城吃了大亏,可他到底在交趾国中经营多年,回去升龙府,对着朝中官员雪花般的弹劾,却是全然不惧,岿然不动,眼下狗咬狗一般正打得厉害。
若是这种时候动兵,倒是极有可能叫他们快刀斩乱麻,联起手来先打仗,可若是等到他们斗出个上下了再伐交趾,怕是升龙府中已是元气大伤,打起来事半功倍。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钦、廉二州实在太惨,交趾也不肯伏首认罪,若是不打,朝中已是交代不过去了。”
又道:“若是今年不出兵,便要拖上一年,朝廷等不得了。”
交趾瘴疠最盛是在春夏交际,只交趾的春夏却比邕州更长,也更早,若是去得晚了,正正撞上,兵卒极容易得疫病,打起来还是朝中吃亏,是以最晚也要初秋出兵。
第631章 筹划
打仗的事情,季清菱并不是很懂,可她听得“十万兵丁”,又听得“灭国扩土”,却是知道其中利益早不像从前南下平叛梁炯一部时那样。
她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晓得应当替顾延章可惜,还是当要无奈,只好叹道:“这样着急要打,怕是五哥在广南待不了多久了。”
顾延章见她皱着一张脸,表情十分郑重,本来心中还想着事情,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我在广南久任。”
又道:“怎的说着急要打交趾,我就不能在广南久任了?”
季清菱小小地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傻的!”
又道:“陈节度接了知州一职,他早就是广南经略,这回又任了宣抚使,本来军中已尽是保安、广信军中人,这一场守城打下来,原本平叛军将士更是各有封赏,朝中那些闲坐着的,谁看了不眼热?”
世上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梁炯等人逃窜广源州,只是癣疥之疾,去的地方还是又偏又蛮,瘴疠遍地的广南更南,平叛的功劳还只是凑合而已,自然算是苦差,没有一人愿意来。
谁又料得到,后来会有交趾犯边之事呢?
这一回守城,只要是活下来的,封赏泰半十分丰厚——广南打得太惨,天子一贯不是个小气的,其时又是黄昭亮在任,他不同于范尧臣在军中毫无势力,还指望将来等到打完交趾后以此为例,好为下头人争功,是以也没有为难。
有了那许多封赏在前,要打交趾的时候,自然个个想往前凑。
这等开疆辟土的功劳,谁又能舍得下?
老老实实等着磨勘,过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及得上这一回南征中立功,又有谁坐得住?
只是陈灏又是主帅,想越过他塞人进去,到底也不是特别容易,能省一个名额,便要省一个名额。况且熟悉南事的人本来就不多,比起立功,北人往南去交趾打仗也一般叫人恐惧,与此相对的,留在广南协理后勤转运却更容易,自然成了最为抢手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