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此时两人都空闲下来,季清菱便把丫头打发出去守着,悄声问道:“五哥,我听外头说,吴翰林这几日要回京述职了,可是真的?”
当日许继宗带着诏令南下,其中免了吴益邕州知州职并其余在广南的差遣,只他到底是个高官重臣,身上伤势也未愈,为着朝廷脸面,赵芮便准他在邕州休养,待伤愈后再回京诣阙。
面子是给足了,可无论谁都知道,一旦回京,等着他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吴益自然也知道。
领了圣旨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因身上不再有邕州的差遣,按朝中规矩,他不能再住在后衙,只得搬去了驿站。
邕州城中除却陈灏,吴益官品最高。
他来的时候本就带着一大群人,在此处又纳了两个小,虽然不到两年,新纳的小妾与带来的通房倒是挺争气,叫他一年抱三,眼下搬动起来,家小、仆妇、族亲、门客、幕僚,浩浩荡荡数十人,驿卒把放置杂物的厢房都腾了出来,也装不下,倒害得原本住在里头的许多平叛军中将领都逼得不得不搬了出去,叫他们住着,却依旧是挤。
——然则饶是这样,吴益还是不肯回京,只借着自己伤势未愈的理由,一直厚着脸皮留在邕州。
正因从前这些事迹,季清菱听得外头沸沸扬扬传开说“误知州”要回京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索性便趁这个机会拿出来问。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是真的,李伯简这两日总找我,就是为着这个事。”
季清菱顿时觉得奇怪起来,问道:“他走他的,同李通判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笑道:“按着惯例,亲民官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之前,州县官员合该相送,也要寻几十个百姓,行脱靴礼、送万民伞的,吴翰林要回京,官员倒是不难凑,州衙当中发号一声,充个人头便罢,只那百姓却不好找……”
第627章 脱靴
大晋哪一个州县,不是每隔个一年半载,便要送走一个官?
不是知州,便是通判、知县。
邕州自然也是如此。
脱靴礼、万民伞乃是惯例,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找两个老人帮着在离任官上马一人脱一边靴子,再找数十人在城门外凑个数,合着州衙里头点出来的官员、胥吏,也就看得过去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
可负责此事的官员照着往年的规格分派下去,可没多久,胥吏却是苦着脸回去说半个人都寻不到,还不忘把自己的经历细细地哭诉了一遭。
那胥吏自云去找积年的老叟老妇,先寻这个,这个先还客客气气地让进门,又上了茶,等到听得说是要给“原来的吴知州”送行,执脱靴礼,这个说“哎呦,我腰疼!弯不得!”
——好嘛,既是腰弯不得,那去帮着凑个人数总行了罢?
“实是对不住,我那独苗小孙孙年纪小,须臾离不得人!而今外头也乱,误……‘吴知州’要回京,不晓得多少人要去送,届时人头挤人头的,怕是连站都站不下,哪里就差我这一个了!我还是在家看着人,免得到时候叫拍花子的拍了去!”
别人话已是推脱到这个份上,再强求便不妥了。
那胥吏出得门,对方还去送,一边送,一边道歉,只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一旦腰好了,孩子大了,必定一叫就应,再没有推脱。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呢,对面便来得一人同胥吏打个照面,那人浓眉大眼的,比常人还要高上半个头,趁着叫道:“爷,莫关门!你孙儿回来了!”
那老头就叫:“哎呦,幺儿回了?”
——这就是“须臾离不得人”又“年纪小”的独苗小孙孙?
一个这样便罢了,十个都是这样,一听得“吴知州”三个字,人人变脸,不是三大爷、七大婶突然闪了腰要去照顾,便是哪一处哪一处又有什么要紧事,总归一个都不肯去。
挨多了几回,那胥吏学聪明了,特去寻了自家亲戚,开头便不把名字报出来,只说州中一名州官要离任,须得寻人去帮着行脱靴礼,也要凑人数。
然则遇得这个人却是个老成的,答应之前还不忘问道:“不晓得是哪一位官人?”
胥吏含含糊糊,对方就一一猜起来。
能同胥吏做亲戚的,自是当地有些声望的老人,同衙门多少也打过点交道,数起里头官员名字来,倒也顺顺当当。
那人先猜王弥远——这位军将为着守城受了重伤,回京诊治一番再来邕州也是使得的,人守城这样英勇,便是不来请,也当要送一回。
再猜李伯简——这一位从前倒是平平无奇的,可自交趾攻城之后,纵然没做出什么攻击,却很是卖了一番力,据说日日都在州衙里头干活,到底十分辛苦,百姓都长了眼睛,也记他的好,既是叫到了,给个面子也是要去送一送的。
复又猜州中其余官员,却总是把吴益给漏了——这一个被免了官的时候,州中便大肆议论过一回,总以为他已是死回京城去了,除了时不时众人在后头骂一通,没人去理会。
见得胥吏都摇头,那老人脸色都变了,问道:“究竟是哪一位,你倒是给个准话!”
自家长辈,又不能骗人,胥吏只好含糊道:“是个极难得的官。”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哪里会不叫人想歪,吓得那人脚都抖了,问道:“难道是陈节度要回京了??还是顾勾院??如何得了!这两个可走不得!!”
又急得团团转,连坐都快坐不住了,只道:“州中许多事情,可离不得这两个!不能叫天家换个官叫回去吗?难得咱们此处来个好的!”
胥吏哪里想到短短片刻功夫,对方能想到这样多,连忙把事情交代了。
听得是吴益,那老人倒是松了一口大气,拿袖子擦了头上冷汗,才破口骂道:“你倒是出息了!拿这恶心货来哄你七叔公!哪有你这没良心的!不晓得你七婶她那小弟就是个那姓吴的腌臜货给逼出门去迎交趾,白白送了一条命!你莫在此处再坐了,叫你七婶娘回来听得,小心要把你大骂一顿!”
竟是头一回连口饭都没有捞到,就被撵走了。
那胥吏转了一圈,连亲戚都找不到一个去搭手的,人人只嫌丢脸——若是去送了这样一个,将来姓吴的拍拍屁股走人了,可州中父老乡亲都看着,却是要戳自家脊梁骨的!
脱靴礼的找不到,凑数的也一般不好找,听得吴益两个字,便似见得倾脚头的人一般,远远瞧见对方挑着担子过来了,人人都把鼻子一捂,躲得远远的,连头都不愿意冒。
这样的差事,谁办谁惹一身骚,那胥吏回来撂梁子,只说自家能力不足,领了罚,再不肯去了。
下头人你推我,我推你,眼见临近人要走了,依旧只凑了三猫两鼠,负责此时的州官只好去找同僚帮忙。
只可惜俗话说得好,人一走,茶就凉。
吴益在邕州城中官声本就十分差,这一个差字不仅在民间,一般也差在官场之上。他太急于在此处做出一番功绩来,对州官也好、胥吏也罢,要求已不是简单的苛刻二字能形容,有时候便是对着州衙中的官员,也是说骂就骂,半点不给面子。
因官品、资历,他从前几乎称得上是广南西路的头一号人物,哪怕行事、脾气偏颇些,众人也只能忍了,不管说什么,都只能老老实实认了。
可一旦吴益倒台,被天子剥了身上差遣,新上任的广南东西路宣抚使、邕州知州却是陈灏——这一位重病时,手下人如何被吴益欺压,又如何同吴益分庭抗礼,可是人人都看在眼中。
这般一来,个个都只看笑话,没有一个出力的不说,还有不少从前被斥骂得厉害的在暗中使劲的,只想看那吴益丢个大脸。
旁人都无所谓,可李伯简到底是邕州通判,从前也与吴益搭手,纵然心中骂了一万句,还是不得不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若是送行那日出了什么岔子,负责的却是管着接待事务的他。
李伯简自家想了半日,又打发下头幕僚想了半日,依旧想不出办法,思来想去,只要去寻顾延章。
第628章 折子
顾延章只简单将州衙中胥吏去找百姓送吴益的事情说了几句,季清菱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有用心地道:“眼下壮力都忙着农桑之事,自是腾不出手来,寻不到也是有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拿点粮米、糖块做赏头,自然就有闲人图个利跑来凑数。”
又道:“只有一桩,这银钱不晓得往哪一处账上走,怕是要李通判自家掏了。”
如果是从前吴益还在的时候,随便挂哪个账目都不怕,更何况此时邕州城中正在济民,每日不晓得拨出去多少银米,寻个地方插多一点,便能把账目、库余抹平了。
可眼下邕州知州早换成了陈灏,他这一回南下是要立大功的,并不愿意叫旁人寻了首尾。
从前每逢大灾大难,一有赈济之事,都是出贪污巨案的时候,今次邕州赈济难民,阴差阳错,几乎全是陈灏一党的人在做,不晓得多少御史朝臣盯着这一处,只盼着当中出点毛病,好揪出来做筏子,将来留做把柄。
陈灏多年为官,自然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管得极紧,吴益这种事情,是绝无由头从公账中走的,便是用公使钱,也难说会不会被下任来接的官员给揪住小辫子,李伯简又不是精明厉害的,手下幕僚更是头脑简单,想要做得干净利落,实在没那本事,自然也不敢。
算来算去,若是当真不得已使了这个招数,这笔钱也只能他自己掏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闲话,厨房的新做的饭菜还未端上来,松节已是匆匆从外头跑得进来,禀道:“官人,节度请您去一趟衙门。”
季清菱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时辰,不禁奇道:“这样晚了还要去衙门?”
都已经宵禁了。
顾延章也摇了摇头,道:“白日间未曾听得有什么事情。”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去换衣服。
这会也顾不得再吃饭了,他出得来,不忘同季清菱交代道:“今夜早些睡,旁的都不着急,等我休沐再来看。”
季清菱嘴上应了,等他出去,先分派仆妇收拾桌面,自家却进了里间。
秋爽眼睛利,快步跟了上去,见主家在书桌旁坐下了,就站在一边帮着磨墨。
季清菱便把桌案上的折子取了过来,翻开重新看了一遍。
她下午只写到一半时,当时总觉得读起来有些涩,就停了笔,先去院子里头浇花,打算换一换心情,此时歇了半日再回来,果然再读下去便要顺利多了。
把成文最后几句复又品砸了几遍,见得墨磨得浓了,她才自笔架上取了常用的小羊毫蘸饱了墨,仿着顾延章的口气与笔法顺着往下写起来。
这是自邕州发往银台司的第三份请罪折。
掰着指头算一算,距离头一份送过去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如果一应顺利,再过上几日,想来便能从京中得了消息回来。
季清菱写了两行,忽然想起一桩事,便抬头叫了一声“秋爽”,复又道:“且去那边第二排架子上寻那一份标着‘贰’字的请罪折过来。”
对方应声而去,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又把折子递了过来。
季清菱接过,正要翻开,晃眼看见对面那丫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道:“又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往日里你可不是这个脾气。”
秋爽只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脸竟红了起来,道:“夫人,方才我去寻那折子,因要找标的那个‘贰’字,便打眼看了看——有一份文章是真好!比起您手中这一篇,却是写得漂亮多了!”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眼书架,顿时了然,笑道:“你说的是标着‘伍’字那一份罢?”
秋爽连忙点头,又道:“我虽只读了一页,却也辨得出来,当真是辞句皆妙,仿若大河浩浩汤汤,叫人十分佩服。”
季清菱便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想了想,道:“写那一份折子的人叫蔡时,原是徽县人,后去得蓟县,乃是良山学子。”
顾延章这一回南下仓促,带来的幕僚多是些年轻人,半数以上是蓟县的学子,还有些是京城里头的落地士子,这一个蔡时便是柳伯山荐过来的良山书院中人。
秋爽听了便叹道:“果然是个出挑的,只今年他为何不下场?凭这个文采,一个进士,怕不是稳稳的!”
季清菱便笑了起来,又道:“你既说好,不妨先取了来先看一回,再来看我手里这一份罢。”
秋爽果然过得去,取了那一份折子,捞了个凳子过来坐着细细看了。
寻常奏疏不过千余字,便是这一份添了不少内容,也不过两千,秋爽在那一处细细读,摇头晃脑的,正好秋露同秋月二人各抱着新收下来的被褥、衣衫进得来,见得此景,又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还以为季清菱分派她作活。
两人也不敢说话,自去轻手轻脚地铺床叠被、整理箱笼不提。
季清菱打发了秋爽,也不再理会,翻开才拿到的那一份奏章,寻到要找的地方,另又取了一张纸,将用得着的数目单独抄了下来。
这一边秋爽过了一炷香功夫才将手上那一份奏折合上,却是十分激动,脸都涨红了。
季清菱恰好把要抄的地方给抄完了,见她这个反应,十分好笑,道:“看完了?”
秋爽连连点头,道:“写得好!是华彩文章!”
季清菱忍俊不禁,便把手上那一本标了“贰”字的递过去,道:“你再来看这一份。”
两人在这里闹这一番动静,早把秋月、秋露二人引得过来,那秋月便问道:“夫人在这一处打什么机锋?我们怎的听不懂了?”
季清菱便把秋爽才看完的那一份递了过去,道:“你二人也看一看,评评是哪一份写得好。”
秋月忙把那折子接过,与秋露二人凑头坐在一旁看了。
两份折子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便是顾延章这大半年来在邕州行事,从原来的转运、巡卫、安防,到后来的守城、后勤,再到近日的疫病营、抄劄济民等等,只是写法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