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顾延章不过是个七品朝官,资历尚浅,在某些朝臣眼中,他还是个杨党,简直同才蒸出来的炊饼没什么两样,又白又软不说,看着还胖乎乎的,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种时候,不拿他下手,还能去找谁?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抱怨道:“以前觉得南下是苦差,个个都躲着,而今看到有好处了,却又人人都挤过来,那些个脸皮也太厚了!”
  顾延章听得好笑,本来有些郁闷之气,可见得季清菱这样一番表现,却又觉得没什么了,他把一旁的椅子拖了过去,同季清菱挨着坐了,解释道:“节度收到信,朝中可能会召我回京,此番找我过去就是谈这一桩事。”
  又道:“他方才同我说,这一回等天使到了,叫我莫要着急回京,且在邕州等一等,他要具折上书。”
  季清菱将这消息在脑子里头转了转,半晌,才突然道:“五哥,陈节度这一手,是想拉你站队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暗叹了一下。
  往日看季清菱见事聪颖独到,他都是又欢喜又感慨,可这一回竟是隐隐有些心酸。
  ——只粗略说了几句话,她就猜到其中内情,偏偏自己自得官以来,都没有过上几天轻松舒服的太平日子,倒叫她只跟着自己受苦。
  他伸出左手,揽住了季清菱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过了一会,还是并不打算瞒着,只道:“他说广南若没有我协理转运,他怕后方失火,此次南征要出事,还说等到天使到了,叫我同他一齐递折子回京。”
  季清菱听得嗤之以鼻,道:“朝中哪里就一个人都找不出来,不过是坐镇后方协理转运而已,纵然并不容易,可也绝不至于到了五哥不在,便会出事的地步罢?不管来的是黄大参,还是范参政下头的人,都是为着争功来的,把事情办砸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若是五哥在这一处,广南都没一个他们的人,谁知道会在朝中动什么手脚!”
  陈灏这般行事,季清菱心中早有准备,倒也不觉得多意外,却是有些失望,又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生气,抿着嘴道:“五哥,陈节度也太不仗义了!当日他卧病的时候,多少事情都是你与王军将、张大哥帮着扛的,而今他好起来了,就过河拆桥了!这是以为你看不懂,还是觉得哪怕你看得懂,也会听他的话?”
  季清菱仔细琢磨了一会,当真是越想越生气。
  一旦天子下了诏,五哥回朝是必然的。
  可陈灏劝五哥同自己一起具折上奏,请留广南,天子又如何会准?
  接手的人都来了,难道还遣回去?
  或是两人兼一个位子?
  那岂不是要打起来?
  本来后勤便是极繁琐的事情,一旦来个两头大,叫下面人听谁的?
  届时两个人打出个高低来,将来朝中又能扯着这个由头说五哥恋栈不去,贪功自私。
  算来算去,陈灏只要为五哥略微想一想,都不会叫他这般做出授人以柄的事情。
  虽然官场之中,人人都是看一个“利”字,可两家总有些香火情,做到这个程度,着实有些把人当傻子看了。
  她心中愤愤不平,略略紧张地抬起头,盯着顾延章问道:“五哥,你没答应他罢!”
  莫名的,顾延章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仔,被面前的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他路上就一直在想着要怎么同季清菱说这一桩事,此时却觉得旁的都不要紧了,只觉得十分踏实,摇了摇头道:“我回绝他了。”
  其实更委婉的做法,是说一通“待我回去想一想”这样的话。
  可他并不想说。
  虽然不愿意同陈灏撕破脸,却也不想叫对方以为自己是有可能与之同党同派的。
  他轻声道:“虽然一旦应诏回京,南征交趾的功劳便同我再无干系,可仔细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上回先生来信说,朝中许多人以为我是杨党,眼下有机会脱开身来也好,这一回来接替的当是个能臣,邕州、钦州、廉州几处的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等到人来,至少也是下个月的事了,便是交接出去,只要是个差不离的,也不会出乱子,时间刚刚好。”
  说到这一处,他半低下头看着季清菱,口气之中带着隐隐约约的可惜,道:“旁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两桩事……此去京城,两位参政正闹得厉害,京中许多都以为我与陈灏一党,这一趟回去,哪怕是为权衡计,新任的差遣也不会是什么要紧处,想来要坐上一二年的冷衙门,再找机会慢慢起来。”
  “另有一桩。”说到这一处,他的语气更为凝重,仿佛是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般,慢慢地道,“清菱……我原本以为能给你挣个高品的诰命,这一回……可能做不得数了……”
  季清菱原还当是什么事,吊着一颗心在等,听到诰命两个字,顿时松了一口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半着恼地道:“我又不求诰命!当真回京也好,夏日还有冰,在邕州又闷又热的,极不舒服,宅子也小,秋月她们三个人挤小小的一间,外头衣裳晒几日都干不了……”
  一连说了好几样琐琐碎碎的日常小事,最后却是郑重其事地半侧了侧身,坐直了腰,认真看着顾延章道:“五哥,咱们从前不是说过,立功、升迁的事情慢慢来,尽人事,听天命,莫要着急吗?你做官都不着急,作甚要着急帮我拿什么高品诰命,我身上已是有诰命了……况且那个东西,本来也不太重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也就一年有点子银钱贴补而已。”
  又抿着嘴微笑道:“若论诰命的那一丁点岁钱,家里光是去岁置下的田产收息都不止这个数了,如果算上白蜡的出产,便是一百个五哥挣俸禄都比不过,只要不回延州,我可是比你阔绰多啦!当真做官做不下去了,靠着此时的产业,我也能养得起你一辈子,何苦要委委屈屈的,咱们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不用顾忌旁的!”
  季清菱一面说,一面眉飞色舞的,说着到“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时候,脑子里头不由自主浮现出五哥同陈灏、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全数撕破了脸,最后只能被迫辞官的场景。
  她想着想着,竟是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五哥当真赋闲在家,我一定把你珍而重之藏起来,旁的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伺候我便够了!等到外头变了天,我再把你放出去做官!”
  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口气之大,仿佛自己是哪一个妖洞中的山大王。
  两人就坐在桌边,桌案上点着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白蜡,和着外头透窗映照进来的十四月亮的光,只把季清菱的脸晕染得又娇又俏。
  她一时说“旁的什么都不用做”,一时说“每日只伺候我”,嘴角翘起,配着微圆的两颊,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一双眸子亮灿灿的,其中似乎闪烁着粼粼波光,看在顾延章眼中,不但比窗外的月亮还要柔和,更比桌案上的白蜡更要亮上三分、三十分、三百分。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靠在了交椅的椅背上,全身都放松下来,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的脸,心中胡乱地闪过各种念头。
  已经四月了……
  清菱马上就要过生了……
  距离下个月夏至百司休务,还有十余天,自己这几旬的休沐都没有休息,若是和着夏至的三天假攒在一处,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如果天使同来接自己差事的人到得早,说不定交接的时候,自己还能在后边一段等对方清点账务的时间带着人出去……
  或许可以凑个七八天……
  会不会不够?
  他的心砰砰地跳,将来回京可能会遇到的难处也好,仕途上就要碰到的问题也罢,此时全数都被抛到了脑后,半点不成为难事了,只脑子里头乌七八糟的,过了好半日,才微笑着道:“我这一阵子确实不怎么体贴……也不用将来辞官,难道我不辞官,就能不伺候你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又道:“今晚我帮你按按腰好不好?还是想要给你捏捏胳膊?前几天不是说一日里头使小半个时辰鞭子,手臂就又酸又疼吗?趁着这几日闲下来了,我来按一按,总要比那几个小丫头得力。”
  莫名的,虽然那话中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季清菱竟是听得心中有点发虚,总觉得对面这人意有所指。
  她勉强一笑,正要说话,却被人把唇给堵住了。
  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一回,顾延章吻得格外地认真,好像当真要把他方才说的“不怎么体贴”给补回来。
  季清菱刚开始还想说话,到得后来,压根都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等到被半抱起来往床边走的时候,她才连忙攀着顾延章的肩,有些迷糊糊地叫道:“且住!五哥,我还有事问你!”一面挣扎着要站回地上去,去抓桌上的文书。
  顾延章火都被点得窜上了天,此时硬生生被一座大山压下来,整个人憋闷极了,可看季清菱那认真的样子,却是不得不坐回了椅子上,等到被问得许多有关疫病营、抄劄、守城的事情,便晓得这是在写折子用的,实在是正事,还全是为了帮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摆正了心思,催着季清菱先去睡,自家在此处慢慢填补、更正里头的错漏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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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接旨
  广南素来潮热,还没到立夏,已经开始闹暑,等到进了五月,更是叫人只想把衣衫给脱了,光着膀子躲进屋里不出门。
  郭建一脸的汗,戴的幞头都湿了,他站在城墙上,脚下踩着的是正在重修着的北门城墙,举目望去,百十个民伕分散在城头上,或在混土、或在搬沙、或在砌墙。
  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州中衙役,三四步开外则是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其人身上服色寻常,看着十分老实厚道,却是原来赣州府衙中一名唤作黄老二的胥吏,后来辞了吏职,投在了顾延章门下。
  黄老二安安静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郭建走,他也走,郭建停,他便停。
  负责监督修城的差役立在一边,向郭建回禀着进度道:“……西门同南门已是全数修整妥当,东门也整修过半,眼下只剩下此处较慢,因人力不足……”
  郭建听得奇怪,皱着眉头疑惑地打断道:“西门、南门已是妥了,只剩东、北二门在重修,怎的还会人力不足?”
  那差役便回道:“因前两个月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原来守城时许多百姓拆了屋梁、瓦片帮着运上城头迎敌,见得小雨还罢,遇得大雨却容易屋塌瓦漏,勾院听人说了,便调了西、南两门空出来的人手去帮着百姓修屋补梁,免得遇到夏汛、秋汛时要塌房……”
  又试探着提议道:“官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郭建听得“勾院”二字,心中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咳了一声,道:“倒是并无不妥。”
  那差役是邕州府衙之中积年用的,自然知道面前这一位的来历,更是知晓前一阵子其人同衙门里头那一位勾院的过节,见对方这般反应,心中偷笑不已,因旁边还站着一个黄老二,有心要卖好,面上还特意带了几分不以为意出来。
  郭建从前帮着县令做幕僚的时候,也对付过不少胥吏,虽然才为了冒头抢功,被顾延章削了颜面,却并不代表他是个容易糊弄的,一见面前差役的表现,哪里还有看不出来。
  他心下不悦,只将对方在心中记上了一笔。
  ——虽然漏算了那顾延章的狡猾,却并不代表自己连个小胥吏都对付不了了!
  郭建不同那些个恰才得官的新进,是个有经验的,在城墙上转了一圈,想要挑出些毛病来将对面那人治罪,好烧一烧三把火。
  他见得一旁有三四个匠人坐在一旁喝水说话,并不干活,又见角落里堆着不少砂石、石灰、砖块,便转头皱着眉对那差役问道:“监工何在?难道就任由人在此处偷闲吗?怪不得北门进度这般慢!还有那边上的砖块,都是要紧的物料,竟能这样胡乱堆着吗?!如此乱为,规矩何在??”
  那差役循着他的侧的脸扫眼望去,等回过头,却是半点不怵,不慌不忙地回道:“官人有所不知,从前勾院定下过规矩,但凡工匠,每日每工要当三个班次,只要核查过进度无误,一个班次中间便能休息一刻时辰,若是不想歇息,攒起来早些下工也是妥的,方才监工检过了进度,想来是跟得上,他们便选了此时歇息罢。”
  又笑着道:“至于那砂石,官人若是走得近些看了,想来便会知晓——都是些不得用的边角料,工匠、役夫们将每日不得用的物材堆积在此处,在地上用桐油画了一道大圈,只要出得圈外,便有专司此事的人将砂石拉走,断不会阻了行路……只此处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画的圈,才叫官人看漏了眼,着实是罪过!”
  差役口才了得,左一句“官人有所不知”,右一句“才叫官人看漏了眼”,面上带笑,那笑半点挑不出毛病,说的话也解释得十分清楚,可话语中阴阳怪气的,句句都杀到郭建面前。
  不想自己一番质问,竟是得来这样的回答,郭建气了个倒仰,正要寻个由头来责骂,可一直站在旁一声都不吭的黄老二却是突然站得出来,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道:“勾院虽是从前定下过规矩,却并非不能改,若是官人觉出其中有什么不妥,或是另有想法,尽可改了,只要的得当,并不妨事。”
  后头站着的七八个胥吏则是转头互相交汇着眼神,人人憋着笑,只做看笑话。
  郭建一肚子斥责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被黄老二这一番看似贴心的举动一堵,一口口水卡在嗓子眼,险些没把自己给呛出毛病来。
  正当此时,一名兵卒从下头上得城墙来,匆匆到得郭建面前道:“官人,外头来了天使仪仗,而今离城只有三四里地了!”
  听得有天使仪仗,郭建哪里还顾得了治这三猫两鼠的,连忙整了整衣裳,转头交代胥吏们好生在此巡查,自家则是带着两个兵丁先下了城。
  趁他走得瞧不见了,几个胥吏才围着黄老二道:“黄二哥,外头来了天使,您先回衙门给勾院报个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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