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因京城里头的校验库都由京都府衙代管,又因在京中生活,从来不容易,小儿长大,往往耗时长久,从前父母死前留得几十吊钱下来,等到原主好容易大了,时间短的,也要过上好几年,时间长的,以十计数的也有,便是原本有不少,到得能够取用时,也早不值得什么。
  顾延章听得此事,当时就有些想法,等到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两人商议着有没有什么应对办法。
  大晋的校验库管理一直十分出名,到得后世,也常常被人拿出来夸,季清菱自然有听说过,她只记得应当是先皇在位时不晓得哪一位相公的女婿提出过一个的法子,把校验库中的财务效仿常平仓丰年的处置,拿出去抵挡出息,也算是一条生财之路,免得钱财都堆在库房里头,等着发霉。
  只是当时因为党争,后来那一位相公被发贬出京,他那女婿的折子递得不是时候,便被搁置在了一边,过了许久才被人翻得出来。
  此时听得顾延章说,她登时就想了起来,提了此事,只谎称从前在蓟县时,不晓得在五哥拿回来的什么邸报里头见得那一项提议。
  果然顾延章回去翻得学士院中的旧档,复又翻出原本那一个官员的奏报副本,删删改改一番,另起了一个折子,同那从前的旧奏本与杜檀之一并递了折子给朝中,请将校验库中银钱用起来作为举钱蓄资。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提议而已,可实际上,却是一桩极为诱人的买卖。
  校验库中放得出去的财物收息往往很低,给到钱庄,最多一年半分利,可钱庄转手倒腾出去,一年往往都在三分利以上,自然引得无数商人趋之若鹜。
  柳沐禾左右看了看,见得没有旁人,才继续道:“你还记得上回那个浚仪桥坊的李家人吗?便是当日在洛阳与咱们遇得的李家姊弟那一家?”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道:“自是记得,自是校验库同他家又有什么关系?他家还不得做校验库的买卖罢?”
  能做校验库买卖的,谁人不是后头大有背景?这一桩稳赚不赔的大买卖,全凭谁人手腕硬,谁才能抢到。
  柳沐禾苦笑道:“原是做不得,只这一回……”
  她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却是有人匆匆行得进来,见得两人在里头坐着,只行了个礼,便有些没头没尾地道:“小皇子……小皇子……薨逝了……”
 
 
第664章 变化
  明道二年的五月,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多事之秋。
  先是大晋唯一的皇子赵署急病而亡,紧接着,天子赵芮在大朝会上突发痉挛,当着数百名朝官的面,目无焦距,手足僵硬,失语足有一刻钟。
  文德殿的朝会被迫中止,将天子扶下殿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的御医们围了上去,却是半日给不出一个确切的诊断。
  自这天起,大晋停朝了数日,等到天子重新回朝,却是整个人都仿佛失了气力一般,纵然依旧一心想要操心国是,可往往坐不得多久,他就手脚抽搐,胸口发疼。
  赵芮的身体本来就极差,赵署是他唯一的子嗣,是他希望的寄托,是他血脉的延续,这一个儿子的身故,便似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叫他常常坐在殿上,整个人都发起懵来,也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身在何处。
  六月,大晋改元景佑。
  然则年号才改没两日,杨皇后突发癔症,在召见命妇时放声尖叫,涕泪横流,其状可怖。
  大内仿佛遭了诅咒一般。
  文武百官早已开始人心思动,两府之中更是再安静不下来,所有党派尽皆暂时摒弃了往日的矛盾,以王宜为首,共同上折,请天子自兄弟宗室之中挑选合宜之人过继为嗣,以承大统。
  ——按着赵芮眼下的身体状况,实在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与其奢望他留下子嗣,倒不如好好想想亲近枝脉里头有哪一个合宜的,将其早日接入宫中,自小栽培,说不得还能养出一个靠谱一些的皇帝来。
  与江山大统比起来,无论南征交趾也好,整顿群牧司也罢,乃至平定川蜀的叛乱,都要往后靠上一靠,至于张定崖的述职、顾延章的差遣,自然更是拖了又拖。
  至于季清菱,纵然早已自从前发生的事情中察觉出不对,隐隐约约知道这一世未必会再按着历史上的哪一个“大晋”的走法来前行,却依旧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有些回不了神,总觉得有些心惊胆寒。
  ——早该在年初就大行的赵芮依旧活得好好的,本来年初就能继位,与顾延章君臣多年的皇子赵署,却是归了西,这般一来,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便半点不能预料。
  她心中挂着事情,偏又不敢同旁人说,只好自己暗暗琢磨。
  等到六月下旬,赵芮的精神渐渐有了好转,终于把从前积压的事情重新捡了起来,两府之中一番争吵之后,拨了一万匹战马,复又点了兵卒三万南下邕州,给陈灏领兵去往交趾。只这一回,他却没有再让张定崖南下邕州,倒是把他打发去川蜀平叛。
  张定崖才出行没两日,在京中赋闲了一个多月的顾延章也得了权知京畿提刑副使的差遣,等到面圣之后,便要走马上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季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等到面圣那一日,才进得殿中,等到行过礼,一抬起头见得上头那一张脸,顾延章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赵芮的面色灰败,表情死气沉沉,仿佛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心灰意冷的气息。
  一时之间,顾延章竟是有些认不出来。
  赵芮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他整个人的心理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前两个月的时候,他还雄心勃勃,想着要南征交趾,北平夷狄,平衡朝中势力,想办法整顿出一番清明盛世,在史上留下千古佳话,如今的他,已经如同一潭死水,便是砸进去再大一块石头,也只能暂时溅起一圈水花,用不得片刻,就复又死寂了回去。
  这其中,除却儿子赵署身死,也有赵芮自家长期身体虚弱,更兼不能人道的缘故。
  此时见得顾延章,同从前全不相同,赵芮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草草打发了几句,嘱咐他在任上好好当差,便将这一回君臣相见给敷衍了过去。
  不过短短几句话功夫而已,顾延章自进殿到出殿,总共加起来,竟是连半盏茶功夫都未有待到。
  顾延章一时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
  仿佛一块骨头卡在他嗓子眼一般,让他十分不舒服。
  临走之时,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忽然开口道:“陛下……”
  赵芮慢慢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顾延章问道:“臣月前自邕州回京,带得疫病营中病人所做香囊两枚,另有抄劄时得济小儿作画、作文,皆已转呈太医院,却是不晓得而今那几样东西何在?”
  赵芮此时对旁的东西,已是尽皆提不起兴趣,旁人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是当一天皇帝混一天日子,听得顾延章问,倒还勉强想了想,随口道:“前一阵太医院已是送了进宫,朕着人收起来了。”
  十分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顾延章便道:“那香囊并无什么特殊,只那抄劄得济小儿的画作、文作,其中却是有些旧事,若是陛下眼下并无什么要紧事,不妨寻得出来,由臣在旁解释一回?”
  赵芮并不想听,只道:“改日罢。”
  顾延章见得他这反应,越发觉得不妥当,执意道:“臣明日便要堂除,下回面圣,说不得是哪一日,还请陛下抽出片刻功夫,臣亦只有几句话而已。”
  赵芮眼下正是做什么都提不上劲的时候,被人用力推一推,便动一动,是以听得顾延章这般说,纵然心中烦躁,然则好似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拒——到底是个功臣,在广南西路立下汗马功劳,若是连几句话都不听他说,仿佛也没有道理。
  他略有些烦躁,却还是转头看了看立在后头的郑莱。
  不多时,小黄门便从后头把东西捧了进来,摆在了御案之上。
  并不是什么东西,不过两枚半个巴掌大的香囊,一本薄薄的册子而已。
  赵芮随手拿起一枚香囊,只见上头绣着一个大大的“寿”字,下头衬着红红绿绿的花,绣工普通,搭配甚至土到了难看的程度。
  顾延章上前一步,轻声道:“疫病营中痊愈百姓一人一针,做了这两枚香囊,因出自不同人手,是以针脚杂乱,算不上精细,只那其中心意却是至诚。”
  赵芮捏着那香囊,脑子里头本来空荡荡的,此时却是仿佛被拨了一下。
 
 
第665章 进呈
  两个香囊被顾延章从邕州带回京城,一路辗转,又在太医院中给御医们拆开翻来覆去地检查,先蒸后晒,不晓得被折腾了多少遍。
  然则这到底是邕州人做的香囊,里面放的不是寻常的花草香叶,却是广南当地的菖蒲、老艾等等,哪怕过了好几个月,此时赵芮一拿起来,那一股浓烈的辛香味道依旧直直冲进了他的鼻子。
  下头顾延章还在继续道:“陛下开启内库,派遣天使南下,给邕州赐了宫中珍藏药材,将大内药房搬运一空,另又有灵犀丸、玉露丸此等天家御用之物,其时邕州疫情正是最重,疫病营中每日都有上百人身死,连深埋的坑都挖不及,城中百姓个个焦虑,营中更是人心惶惶,有那得了重病的,上吐下泻,瘦得人形皆无,病体难耐,本已一心求死,得知陛下一粒不留,将灵丹妙药全数赐予邕州之后,只咬着手侧躺在床榻上哭,直说‘不想皇上还记得我等贱民’,竟是生生扛了过去……”
  他的语调先前不徐不疾,到得后头,却是越说越慢,声音也越发低沉了下去,顿了顿,又道:“等到疫情得治,泰半病患出得疫病营,因得知臣将回京述职,人人都凑在一处,欲要臣携带自家心意回京……”
  “陛下看那上头绣那一个字,邕州百姓选了许多日也未曾定得下来,还是有个老人道‘只盼陛下果然万岁,最好百邪不侵,才是我等万民之福’,最后择了这一个‘寿’……”
  赵芮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当中一团浆糊,心中更是乱糟糟的。
  他低下头,手中那一枚香囊轻飘飘的,却又似乎重若千斤,上头的“寿”字针脚歪斜,在他看来,这一时竟是比后宫无数珍藏字帖更要好看百倍。
  下头顾延章没有停顿,复又上前一步,道:“邕州被交趾围城,一城官民、军士上下齐心,只以寡敌众,到底难行,不仅营中死伤过半,便是城中一样家家挂白,后又遇得疫病,更是有许多孤寡之人,臣领皇命,抄劄济民,复又设了济民局,慈幼局等所,老少皆能活命,更命州学中人去慈幼局中教授孩童进学……陛下且看,那一册文书图画,便是出自慈幼局中孩童之手……”
  赵芮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放下了手上那一个香囊,翻开了一旁的册子。
  他粗粗翻看了一回,并未看出什么头绪,却是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狐疑的表情。
  顾延章并不敢放松,只道:“臣请临案。”
  赵芮这一回并没有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顾延章上得前去,站在距离赵芮只有三两步远的地方。
  御案上那一本册子分为两部分,前头乃是图画,后头全是文章。
  眼下摊开的那一页纸上画着几团墨,那墨痕有大有小,右下角还按了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又落了款,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马三”。
  这样一幅画,赵芮自然看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延章解释道:“这一页纸上画的乃是骏马。”
  赵芮有些发懵。
  他仔仔细细辨认了半日,勉强看出了个马头,至于“骏”字,却是从头脚,都没有瞧出来。
  顾延章又道:“陛下看这落款,此画出自一小儿之手,名唤‘马庆’,小名‘马三’,年前才满了五岁,正在慈幼局中进学,他听得臣要进京,又听得有人说过‘千里马’之典故,便特做此画,请臣带入京中,上呈天子,请陛下务必记住他那名字,待他将来学有所成,要做天家‘千里马’……”
  他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面上表情本来端肃,却是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连声音里头都带着几分叹息。
  那一本册子摆在桌上,赵芮翻一页,顾延章解释一页,张张图都有来历,页页纸张都有已是。
  有七八岁小儿画的锦绣江山图——其实不过十几二十个小土坡,有四五岁孩童画的两鸡斗阵——想叫天子看了心中欢喜,一日里头好吃好睡,除却这些,另有诗词、文章,短的诗词不过寥寥数语,长的文章也最多一两百字,字迹稚嫩,有些连平仄都对不上,格律自然也是错的,而那文章能把一句话写得通顺已是十分难得。
  然则赵芮一面听,一面翻,手里动作却是越来越越慢,也越来越小心,仿佛生怕碰坏了那质量寻常的纸页一般。
  等到把最后一篇文章的来历说完,顾延章退后两步,对着赵芮行了一个大礼,认真道:“陛下,邕州一城,广南一路,国朝一国,上下皆为天子子民,陛下从前行事,何止爱民如子,百姓心中尽皆牢记,臣临行前得邕州一城百姓再三嘱托,此时终于将众人所托完成,可谓于心无愧。”
  他抬起头,正正望着赵芮,真诚地道:“臣请陛下保重龙体,陛下正当壮年,眼下南有交趾,上有北蛮,诸州亦非全然太平,除却陛下,谁人又能应付?”
  说到这一处,顾延章的口气就有些含糊起来。
  他意有所指地问道:“臣从前听得人说,先皇乃是团练使出身?”
  赵芮点头。
  先皇乃是过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虽然顾延章当殿问起,按理十分不妥当,可莫名的,他竟不觉得受了冒犯。
  顾延章却是将话题一转,复又道:“前朝有太宗、理宗二帝,到得如今,史家也好、士子也罢,乃至民间百姓,都夸太宗开三朝之清明,乃是千古明君,可理宗……却不晓得而今理宗血脉何在……”
  他说到此处,见赵芮面色恍惚,只手中拿着那一本册子,一句话也没有回,便再不多留,只行礼告退,自行出宫去了。
  却剩得赵芮一人坐在椅子上,心中彷如大鼓轰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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