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理宗生了三十余名子女,可前朝自他那一代便亡了,所有儿女尽皆被叛部烧死。
至于太宗,因并无子嗣,乃是过继的宗室之子继承大统。
然则直到如今,人人提起太宗,只有夸赞佩服,提起理宗,却是何等唾弃?
便有多有子嗣,又能如何呢?
身为国君,难道一朝百姓,不是人人尽皆他之子民?
从前已是做了这样多,便同顾卿所说,民间百姓,只差要给他赵芮建生祠。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难道不也十分得意吗?
至于子嗣……左右也已经没了,还不把手头有的抓得紧了,莫不成当真要下得地下,愧对列祖列宗?
第666章 外出
顾延章离开之后,赵芮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后头,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到得后头,也不批阅奏章,也不召见臣子,只低头一页一页翻着那一册笔触稚嫩的画作与文作。
等到天色渐黑,立在一旁的郑莱终于忍不住上前试探地问道:“陛下,当是用膳的时候了。”
赵芮抬起头,看了看角落里的漏刻,吩咐道:“摆饭罢。”
偏殿中很快布置好了饭食。
赵芮站起身来,吩咐小黄门寻了个匣子来,将那一本册子小心放了进去,还特意把边角给整了整,不叫压折了那脆弱的纸页。
等到将匣子盖上,他犹豫了一下,却是把两枚香囊认真地挂在了腰间。
赵芮去得偏殿,等到落下座,这一长段时间以来一直空荡荡的心里头,仿佛忽然之间就填进去了什么东西,竟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那感觉叫他早已凉透的心底里,慢慢生出烘烘暖意。
他抬起头。
前头桌面上摆满了菜。
苦夏之日,桌面上全是些清淡的饮食,另有一盅药膳汤。
郑莱站在一旁,手心都渗出汗来。
能爬到这个位子的宦官,心思何等机敏。
他半抬起头,等着赵芮说话,唯恐这一位又同这半个月以来的每一日一般,只随意喝两口汤,便算吃过了。
——方才那一个勾院官在殿内说的话,他立在后头,悉数听入耳中,若是听得这样一番话,见得这样一番事,天家还依旧无动于衷,怕是当真再无挽回余地。
赵芮宽厚仁慈,郑莱跟着他几十年,除却忠心耿耿,也真正在心中为他担忧,更也为自己担忧。
所有人里头,除却皇后,便要数这群围在赵芮身边的黄门最想他快快振作起来。
郑莱捏着拳头,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只等着座上天子的反应。
赵芮并没有察觉,然则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舌根处已是生出津液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饿,并不想喝那等药膳汤,只挑着几碟子开胃的小菜,不知不觉对付着就吃下了整碗细面。
郑莱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一顿饭,赵芮吃了半个时辰。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常进食,也怕吃得太快,胃要不舒服,便一口一口细细咀嚼,一面吃,一面觉得那面条入口全是谷物的清香,道道菜都做得好,该酸的酸,该甜的甜,哪怕是那一道凉拌莴笋,里头用的茱萸都辣得恰到好处。
——什么时候,一碗面也这么好吃了?
赵芮心中啧啧称奇。
等到把面汤也喝完,他不但填饱了肚子,也已经填满了脑子。
夏至已过,等到入了秋,就要开始催着黄河沿岸的州县修堤坝,今岁乃是雨水小年,明年就是大年,冬春还要,一旦入夏,说不得就要犯汛,前年黄河下游决堤,死伤上万,流民无数,要提早叫人防范才好。
陈灏那一处要打交趾,虽然看起来一应准备已是妥当,可究竟是南下,交趾那般蛮夷之地,深入敌国,难免水土不服,后勤转运还是要叫中书盯着,免得因为转运不及时,最后拖了后腿。
虽然派了张定崖去川蜀平乱,到底这是个新人,不晓得能不能独当一年,还得安排个监军过去,许继宗去了广南,暂且还回不来,朱保石还要管皇城司,至于郑莱……
……
赵芮脑子里头乱哄哄的,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冒出来,样样都叫他觉得极重要。
他站起身来,就着桌上铜盆里的手搓了搓,连皂粉都不用,就当净了手,随意擦得干了,急急往主殿走去。
——要做的事情太多,时间实在太少!
还有过继的事情,实在顶顶要紧,回去要同皇后好生挑一个,总归跟着自己这样多年,若是自家走在前头,好歹要给她留一个孝顺些的,莫要苦了晚年……
另有顾卿……等他在提点提刑司中任足了一年,还是召回来留在自家身边罢……还是放在身边要稳妥些,若是不小心走得歪了,要上哪里再寻这样一个来!
赵芮步伐匆匆,等到回得主殿重新落座,却是抬头叫了一声郑莱,分派道:“去看看朕昨日批的奏章此时在何处,若是发回了中书,便抬回来,说朕要再斟酌一番。”
又一连交代了好几件差事。
他眉头紧皱,口气也有些严肃,安排的事情又多又杂,可郑莱听了,心里头却忍不住念了一声无量仙尊。
若是陛下能好起来,他郑莱便是跑断了腿,也值得了!
***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奇怪。
前夜躺在龙床上的时候,赵芮还心如枯木死灰,早上召见顾延章的时候,也是一丝波澜也泛不起来,然则才过了半日而已,不过见了广南百姓上进的香囊、画作、文作,极莫名其妙,他便似枯木逢春一般,整个人都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当夜,赵芮批了半夜的折子,直到郑莱再三催促,才回了福宁宫。
他走在路上,和着沉沉的夜色,看着远处被御街上灯火映得半亮的天空,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江山是他赵芮的!
这天下间子民也全是他赵芮的!
只要他一日不死,旁人都莫想糊弄他!
***
顾延章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他虽然已经竭尽己能,却并不敢奢望自家这一番行事能有什么结果。
回到家中,他便把白日间的事情同季清菱说了。
“……我见陛下见得疫病营中那两枚香囊,并那一本画、文之册,仿佛意有松动……”
季清菱才从杜府回来,听得顾延章如是说,便叹道:“当日我只想着要叫慈幼局中小儿做得一份东西出来,叫陛下见了,将来少不得要盯着继任官员,莫要废了当日搭起的许多架子……若是早知有今日,从前便要好好想一想,把那一本册子做得厉害些……眼下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顾延章便道:“已是够了,若是想转不过来,那一本册子做得再厉害,闭了眼睛也是看不到的。”
又道:“官低职末,我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旁的再插手不上了……”
他见季清菱抿着嘴,颇有些操心的样子,忍不住微笑着挨了过去,揽着她的肩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莫要再想这一桩了,过几日我堂除之后,去提刑司中选了宗卷回来,说不得便要外赴州县,天这般热,清菱,你想不想留在京中等我?”
他嘴上问着“你想不想留在京中等我”,可那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季清菱,语气里竟是有两分委屈,分明是另一种意思。
第667章 管辖
季清菱心中尚且想着五哥将要赴任府界提点刑狱官,今后职事少不得要在各县镇之中奔波,猛的听得这样一番话,不由得一愣,等到偏过头头,果然见得对方一脸紧张地瞅着自己。
她忽然就生出几分促狭之心来,作一副认真思忖的样子,回道:“五哥不是‘在司’,却是‘巡察’吗?最近确实热得紧,一出屋子,就晒得人晕乎乎,柳姐姐这一胎有些不稳,她家中遇得些烦心事,正巧师娘也不太舒服,我也好留在京中帮一帮忙……”
她一面说,顾延章的眼睛里面的光一面暗了下去,等到她说到“也好留在京中”的时候,听得“留在京中”四个字,身旁那一人的脸已经憋得灰灰的,看着倒是有了十分的委屈。
顾延章仿若整个人泡在醋缸子里腌得透了一般,从里到外,简直是一捏就要酸得出水来。
——又是柳姐姐,又是师娘,他这个做夫君的,简直退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晓得而今被她塞放到哪里去了!
柳六娘自有杜檀之去管,再是亲姐妹,再感情好,再看重她,也不能把自家这个夫君撂到一边去啊!
至于师娘,过几日先生的次子便要携妻儿回京述职,下一任差遣十有八九就是要留在京城了,届时自有人照应,比起来,旁人有子有女,有孙有伴,他却是孤零零一个,也忒可怜了罢?!
自家心疼家中这一个,不想叫她跟着苦夏之际四处辗转,然则多少也想她多惦记自己一点,不能心中总只想着别人罢?!
顾延章忍了又忍,一心想要抱怨几句,又觉得这念头实在太小心眼,不当为大丈夫该想的,说出来极是丢人,绝不好叫清菱知道,可要是不说,那心中酸意憋得他实在是难受,终于再忍不住,小声叫道:“清菱……”
又道:“你好歹也疼一疼我……”
他一肚子委屈只差那么一丁点就要涌得出来。
好容易送走了张定崖那厮,满似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谁料得还未品砸出甜味,竟是又要两地分开。
偏这小家伙竟是一丁点都不惦念着自己,半点也不着急的!
他越想越憋,心中堵得慌,因右手还揽着季清菱的肩,转头便想要缠着她,至少要多套几句甜言蜜语来听,才不亏自家这一回没脸,然则才把眼睛一抬,便见身旁那一个人抿着嘴,十分辛苦忍着笑的样子,眼睛眯得弯弯的,如同一弯月亮。
顾延章见得她这样反应,登时晓得自己上了当,忍不住拿手去掐季清菱的腰,气道:“去哪一处学的坏?竟是使到我身上了?!”
他一面说,一面做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左右一扫,见屋中无人,门也关上了,便把前头桌上的茶托推开,将人一下压在了桌上,不轻不重地对着身下人的腮帮子咬了一口,又挑了刁钻的角度隔着衣衫在季清菱的腰腹处挠痒痒。
隔着一层衣料,挠起痒痒来更是厉害,季清菱开始还憋着,不一会便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举着手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五哥莫要胡来!”
又连忙去拉他的胳膊。
夏日衣衫皆薄,两人挨在一处笑闹,开始都并没有其余意思,可闹着闹着,渐渐气氛便有些变了味。
顾延章一手垫着下头人的腰,一手却早扯开了那一条腰带,顺着半敞的衣裳便滑了进去,沿着腰腹一路往上走。
季清菱身上微微一颤,连忙按着那一只在自家胸前作妖的手,急道:“五哥,大白天的!”
顾延章却是不觉得有什么。
大白天怎么了?
他嘴上噙着笑,咬着季清菱的耳朵朝里头轻轻呵气,又道:“进学从来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哪里分什么白天黑夜?你也太不思进取了……前一阵子拉下那样多功课,从来也不见你着急……老是这样下去,咱们何时才能把第一卷 学好了,再去往那第二卷走?后头还有那许多本书,皆是我好容易寻来的,怎能堆着生尘?当要早些好好用起来才好!”
他那一只手虽然被季清菱按着,究竟是在衣裳里头,只觉得掌心所触,实在是又滑又嫩,还有些微微发凉,如同握着软玉一般,越发地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拿自己轻轻往前贴着下头人蹭了蹭,压着声音道:“许多日都不曾陪我了……好容易人走了,又忙着其余事情,今日难得有空,不如……”
两人挨得又近,贴得又紧,季清菱被他那声音在耳朵里头绕来绕去,绕得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究竟脑子里头还有三分清醒,实在怕大白天的面前这一个当真要继续没羞没臊地胡来,只好把脸挨着顾延章的脖子,小声求道:“晚上……晚上再说好不好?”
顾延章见她不但脸颊通红,连颈项都红了,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却是又讨价还价道:“晚上……试试丙二好不好?”
季清菱此时脑子里头全是一团浆糊,只想着先把人给哄好了,哪里记得“丙二”是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就连连点头,一口答应下来。
顾延章得了好处,便把人放了开来,自家先直起身,帮着季清菱整理头发、衣裳,最后才重新坐下了,把人搂在怀里,同她说话。
季清菱脸上依旧有些发红,靠在顾延章胸前,只觉得脑子还是有些转不动,好一会儿,才问道:“五哥,自张牟柳张提点转了官,而今京畿提点刑狱公事的位子好似依旧还空着,等你赴任,却不晓得谁去管勾提点刑狱司?”
顾延章难得空闲下来,把人抱在怀里说话,此时不管说什么,都觉得甜丝丝的,怕是哪怕叫他背一回朝廷岁末考功细则,他都能背得摇头晃脑,有滋有味。
听得季清菱问,他便回道:“京城这一块虽是只有十余个县镇,事情却是比起寻常的州府不晓得多上多少倍,然则不管届时谁人任那提点刑狱公事,于我却没太大干系——无论谁去坐那位子,总要有人干活……”
季清菱听得后头那一句,本来心中还挂着,也觉得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五哥又不抢功,从来只是埋头做事,有这样一个副手,苦差难差自有人去捡了,除非当真是个蠢得无药医的,或是个心中另有图谋的,否则谁人会不喜欢?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五哥,眼下提点刑狱司还要不要管常平仓的?”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元祐改制之后,提刑司手里头的活便越来越多,年初黄相公说提刑司权责过重,待要再改,只是到得如今,也没有影子,我只晓得眼下赈灾、刑狱、水政、封桩钱物、督监诏令这几章都是提刑司的差事,可到底如何,还要当任之后才能细细过目。”
说到这一处,他却是贴着季清菱的脸,小声道:“外头实在热得紧,若是我去得远,你便在京中等我,若是去得近,你便陪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