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从来有一句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胡权在转运司中任职多年,转运、提刑二司,其实有不少职责乃是重合的,哪怕是论及刑狱之事,他也外任为官过,算不得一窍不通,是以一旦胡权想要在其中做出一番事,少不得要多多过问日常公务,将那权力收拢一回。
  一时之间,那姚坚没了想要的位子不说,竟是连素日的权利也被隐隐架空起来。
  能在提刑司中留下如此口碑,姚坚又岂是吃干饭的,只过了一小段时日,便看出了胡权的心思。
  他欲要往上的路给顾延章堵了,从前的差事,又被胡权给架空起来,自然十分不忿。只是顾延章来便领了差事外出,并不干碍提刑司中运转,两人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他倒也没什么好多言的,而胡权做事老道,也颇有几分本事,那姚坚也不是莽撞之人,便按捺住手下,并不做什么动作。
  胡权得了势,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动作,一面安排顾延章众人提前外出巡察,一面在提刑司中也翻查往年旧案,探访左近沟渠,事情做得热热闹闹的,分明想要好生在那履历之中添上一笔。
  等到顾延章送回来了陈笃才,简直就如同给他雪中送炭一般,正是立大功的时候,连忙把下头人点拢了一回,欲要将此人审得漂亮。
  只是胡权却是漏算了一桩事。
  提刑司不同于转运司,也不同于朝中其余衙署,其中职能自有独特之处。审问官员,如何能与审问百姓相同?
  百姓到得堂下,水火棍一敲,两边衙役“威武”声一喊,胆子小的,尿都要吓出来,除却极少数真正不畏死的,又有几个人能禁得起问话?
 
 
第690章 挡刀
  然而官员却大不相同,大晋官员若想要在官场上有些成就,前提便是要进士出身,先外任过亲民官,而想要外任亲民官,还得经过“出官试”,其中考核内容便是“试律令大义、断案,据等第注官。”,唯有通过“出官试”,才能真正外任亲民官。
  如此选拔出来的官员,一则熟悉律法,二则也有过判案、审案经验,原本就是坐堂的那一个,等到被提刑司押得起来讯问的时候,通常抗审能力极强,并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令其认罪。
  更何况还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既是不能用刑,便只能文讯。
  胡权已经准备在提刑司中长久留任,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他早安排了几个心腹进来,见得这一桩白送过来的功劳,并不肯让,少不得先紧着自家人,叫那几个去审。
  他起先并没有当回事,直到见得手下审问了大半个月,竟是半点结果都没有,才隐隐有些紧张起来。
  提刑司审案是有时限的,并不是想要审问多久,就能审问多久,拖得长了,少不得要追责,他这个做提刑公事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催了下头人一番,又等了几日,依旧没有半点进展。
  ——审官本来就难审,更何况那陈笃才还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收尾收拾得干净,自家更是深谙讯问之才。
  你叫他“从实交代”,他只反问你一回,“交代什么?我并未做得半点不合朝规之事,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如何会有今日,我也并不清楚,只盼朝中能早日查出事情,看是哪一个蠹虫,竟做得出这等恶事!”
  你同说“证据确凿”,叫他“老实认罪,自然能从宽处理”,他便道“从前我也是这般同百姓说的,‘厩库律’也曾熟记于心,又如何会知法犯法?须知若是常平仓、府库出事,我要按‘坐赃论’,我既是知道如此下场,又如何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去做这等泯灭良知之事?!”
  倒是正义凛然得很。
  你问他库中情况,他便要同你哭诉“不晓得是哪一个恶人,私自盗用库银、库粮,如此十恶不赦,只是我并未发觉,实在德才不配,早知如此,便该要查得更紧才是!”
  逼问得略严一些,哪怕只是言语之中稍有暗示,那陈笃才便闭口不言,催得急了,只气定神闲地道:“我曾在州、县之中任职,讯问嫌犯时,非到不得已,并不会用刑,若要用刑,一旦过了杖三十,便要同州中提刑司回禀,还要‘录问’,以免屈打成招。”
  又道:“我虽如今为阶下囚,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不会连寻常百姓那点体面也得不到罢?难道这京畿提点刑狱司,竟是比不得寻常州县府衙,要对朝廷命官屈打成招不成?”
  偏生那陈笃才在京城之中颇有几个熟人,时不时还有人过来过问一番,倒叫那些审讯之人,轻不得,又重不得。
  这般反反复复,实在是拖得不能再拖,胡权无法,知道还是术业有专攻,自家手下那一批,可能当真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得已便去寻了几个审讯经验丰富的,欲要将此事交代给他们。
  胡权满似以为此乃美差,只要露个声出去,自然人人愿意去做,谁想到今次竟是问这个,这个说手头还有许多事,果然腾不出手,问那个,那个说先去问一问进度,等看了审讯宗卷出来,居然又借口“实在惭愧,我能用的法子前人俱已用过,怕是审不出什么新东西。”
  他为官多年,并不是傻的,哪里看不出来其中必定别有内情,叫人暗暗打探一回,果然发现了猫腻。
  原来因前一阵他大权独揽,姚坚已经借口父亲生病,正告假在家侍疾,提刑司中一干人等不晓得得了谁的引带,早已私下商议好,要看他胡权“出一回大丑”,给姚知事“出一口恶气”。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官威,胡权俱不可能再去寻姚坚来办事,而提刑司中但凡有几分本事的,都暗暗缩着头,并不肯出来,一心要看笑话。
  胡权烦了这许久,正焦头烂额,忽见顾延章回来,想到这一个从前在赣州以判案著称,后来进得学士院修赦,也多得董希颜赞誉,再管不得到底判案、修赦同审讯关系大不大,病急乱投医,忙把事情掐头去尾同他说了,复又交代道:“延章,陈笃才此案乃是你从头而办,既是他不肯认罪,还是你去讯问一番,比起其余人更省力些。”
  顾延章才回得提刑司,并不晓得其中情况,忽的没头没脑得了这样一个分派,倒也没有着急拒绝,只先应了下来,又去细细翻了一回讯问的宗卷,等到晚间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白日间的事情。
  季清菱听得奇道:“提刑司中一个人也寻不出来了吗?本就是审讯司,怎的会一个多月,还查不出个结果?竟是等到五哥回来,才把事情重新交代了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初来乍到,也无人好问,只把花名册讨来看了,又问了问近日出勤,其余俱没有什么变故,只那原来的提刑司知事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到衙,据说乃是家中出了事。”
  季清菱便道:“是姚坚姚知事罢?好似他在提刑司中官声甚好,我当日看从前邸报,不少大案便是他领头翻案的,只是碍于当年科考等次低,出身的时候走错了路,漏了外任,只在京中待着,是以升起官来,难免要吃几分亏。”
  两人说了一阵,却见一个管事进得来,原是顾延章派人去杜府问话的,此时人回得来送信。
  顾延章本是同杜檀之打探提刑司中情况,因对方而今虽是在大理寺任职,但是两司隔得近,又多有来往,多少能知道些风声,此时拆了信,见里头厚厚一叠,足足写了三页小楷,把姚坚、胡权二人之间情况都说了。
  季清菱凑在一旁看了一回,也有些担忧,问道:“五哥,这是把你推出去挡刀罢?”
  又道:“那陈笃才怕是不好审,我看他从前出身,是个能吃苦的,对自己也狠心。”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虽如此,此事却是不能躲,一旦躲了,将来便不好立起来了。”
  胡权不愿意让步,也不愿意丢脸,要把顾延章推出去挡着,拦在自己同姚坚中间,去引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的怒气。
  一旦顾延章接了下来,如果讯问不出来,便是他的问题,如果讯问得出来,提刑司中众人也会把火气撒在他身上。
  可在顾延章看来,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送出去的功劳,无人去领,他倒是不妨先领了回来。
 
 
第691章 问话(上)
  陈笃才躺在硬砖砌成的床上,身下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提刑司的监室惯来冬冷夏热,此时正值夏秋交际,秋老虎厉害得很,大中午的,哪怕这地方不见天日,一样已经热得人全身是汗。
  陈笃才只觉得自家后背都要被沤得生出痱子来,腋窝、头上更是湿漉漉的,有些说不上来的麻痒,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哪一处跳来跳去的,是汗在皮肉上腌渍久了,与那腌臜的褥子黏在一处,生了虱子。
  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估计时辰,纵然此处没有太阳,更看不到影子,他心中依旧隐约有些概念,便在心中默念着数,果然,还未数到一百,外头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熟悉。
  陈笃才坐起身来,认认真真的地整了整仪表。
  ——士人不可无礼。
  他早不是从前的灌园子,哪怕此时身为阶下囚,他依旧要对得起自己士人的身份。
  监室的门被打开,一名狱卒走了进来,也不往里头多走几步,只站在门口处叫了他一声,又道:“官人传你出去。”
  语气冷冰冰的。
  数一数二十多天的牢狱生活,几乎日日都要被审讯,陈笃才早已习惯,然则他心中并不发憷,只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跟在那狱卒后头走了出去。
  ——已经扛了接近一个月,算算时日,再拖一阵子,外头也应当有动静了。
  虽然一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压根没有办法知道外头的情况,每日除却审讯,甚至没有人同他说话,可陈笃才脑子依旧清醒得很。
  眼见就要走到往日审讯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正要站定,等那狱卒推门,然则对方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继续往前走,边走还不忘边回头看了陈笃才一眼。
  两人走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房。
  木门推开,映入眼帘的不是从前简单的只有一张桌子,三四张椅子的布置,却是非常熟悉的摆设。
  桌案、椅子、书架、柜子、木箱——分明是京城里头寻常公厅的样子。
  陈笃才在京城部司里头任过官,任官时间并不短暂,他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面上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其实心中已经十分焦躁,此时一见这布置,就莫名的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桌案后头坐着的人。
  ——这大半个月,几乎都是固定的四个人轮番审讯,双方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套路,看一看今日轮到的是谁,他也好心中有个底。
  然而出乎意料的,桌案后头坐着的不是原来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也不是提刑司中的其余官员,却是一个熟人。
  陈笃才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当要怎么称呼,脱口便道:“顾延章!”
  声音里头且惊且怕。
  他那三个字才说得出口,立时便醒悟过来,连忙想着要往回找补。
  顾延章坐在桌案后头,只当做没有听见,指着对面的椅子对陈笃才道:“陈官人,请入座罢。”
  桌子上只摆着一个不大的茶壶,另有三个茶盏。
  顾延章先看了看陈笃才的面容,见他面色苍白,一张脸还有些肿,眼睛下头带着青黑,里头血丝清晰可见,满脸皆是倦意,便知道此人应当很长时间没有睡好觉了。
  他对着一旁的人道:“给陈官人打盆水来。”
  陈笃才这才把注意力转了过去,留意到坐在顾延章身旁的乃是一个年轻的官员,看着也有些眼熟,好似是这一回一并到雍丘县巡察的。
  那官员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打了一盆水进来,正要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却听顾延章又道:“送去隔间罢。”
  说着复又转头对陈笃才道:“陈官人去擦把脸罢。”
  陈笃才本要拒绝,可想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好好洗漱,实在难以容忍,一时竟是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便往隔间走去。
  ——他早不是少时那一个贫寒穷困的农家子,有些苦,已经吃不动了。
  陈笃才进得隔间,才把手放进了那一盆水中,拧了拧里头的帕子,立时就打了个哆嗦。
  ——是冰水!
  盆中的冰块还未全化,又冰又凉,陈笃才就着那冰水洗了一把脸,见屋中没有旁人,顺便把身上也擦了一回,等到拧干帕子,将全身擦干,整个人几乎舒服得要叹气。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汗水同泥垢很快讲盆中水弄得混沌,陈笃才忍着脏,手中捏着帕子,坐在一张靠椅上,本是准备要重新擦一擦胳膊,然则不知怎的回事,坐着坐着,上下眼皮直打架,几乎要睡得过去。
  将睡将醒之间,外头的门忽然被敲了几下,有人叫道:“陈官人!”
  ——是方才那名官员。
  陈笃才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还在提刑司中,乃是阶下之囚。
  他心中莫名复杂起来,连忙起身去把门开了,复又走得出去。
  等到坐回桌案前头,桌上早已摆了一个杯盏。
  顾延章就坐在他正对面,道:“陈官人喝茶罢。”
  陈笃才麻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凉丝丝的,久违的味道,当是豆蔻熟水。
  ——这是当日顾延章初到雍丘县,他拿出来招待对方的,当时只是顺口提了一句,说他自己常吃豆蔻熟水,据说此物能养身。
  陈笃才脑子里头木木的。
  才进来不到一刻钟,他就仿佛陷入了一大团棉花一般,一拳头出去,半点没有使力的地方。
  他脑子里一直在提醒着自己,绝不能放松警惕,此回对方定然是有备而来,不晓得会被怎的审讯,若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今后便半点没了退路。
  然则在这提刑司的监室里头关了近月,又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更是完全不能确定到底会不会有人来解救自己,陈笃才整个人的精神早已紧绷到了极限。
  此时这简单的一个房舍布置,一盆洗脸的凉水,一杯豆蔻熟水,莫名其妙的,竟是叫陈笃才整个人都使不上劲来。
  他来时脑子里本来清醒得不得了,可此时此刻,已是有些发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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