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等他喝了茶,方才开口道:“陈官人,提刑司中前几位已经同你说了大半个月,因你样样都不知晓,想来当真是不知道,是以此回我也不是来问话的,我昨日才回京,路上路过中牟、祥符二县,正巧遇得几个人,偏还是陈官人的旧识——他们同我说了一些话,十分稀奇,我只把那几桩的事情同你说一回罢。”
第692章 问话(中)
陈笃才脑子里头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他坐直了身子,倏地望向顾延章,只一瞬间,整个人就回了神,半抬起头,正色道:“顾副使,既是熟人,我知你身上事情甚多,并无空闲,实在也不愿意耽搁你时间,诚如所言,我也是进士出身,当年‘出官试’数百条题,只错了几处而已,律法自然了熟于心。”
他顿了顿,道:“重详定刑统卷第十五厩库之卷,其中第九条乃是‘损败仓库物’,其中写得分明,‘诸仓、库及积聚,财物安置不如法,若曝凉不以时,致有损败者,计所损败,坐赃论。州、县以长官为首,监、署等亦准此’,而今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数目虽然无错,可安置不如法,致使粮谷生霉,砂石掺入,不合规矩,我为长官,本就无法可避,正相反,唯有将那库中硕鼠揪出,方能减我身上之罪,若是当真寻不出来,既是提刑司中有证据,也不必多言,便用证据治我的罪罢。”
陈笃才昂起头,将晋刑统中相关条例一一说来,竟是一个字也不差,那一副淡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并不是在监室之中受审,而是在学堂之上做一名授学的大儒。
他口中这一通话,端的称得上滴水不漏,说完之后,心中复又想了一回,自觉果然是深思熟虑,挑不出半点毛病,复才放下心来,又道:“顾副使不用再问了,许多话,前人都已经问过,去翻从前我的供认便是,再说其余,我是半句不会再回答的。”
他说完,把那杯子放回桌面上,一言不发地收回了手,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同从前被讯问时一般,不管对方说什么,问什么,都当做半句话没有听见,什么都不再回答。
多说多错,只要不说,就不会错。
最好提刑司中被他逼得不得不用大刑,才是妙极,届时叫外头人知晓了,想要搭救自己,才会更容易。
——这是他才入监室便已经做好的打算,以他这许多年在官场的经验,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救回自己。
他双手搭在膝盖之上,表无表情,也不抬头,做一副木头样子,把什么都听不到,问什么都不会答的意图表现得十分明显。
顾延章并无意外。
提刑司中审讯了近月,除却开头几天,问出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用的供认之外,后来几乎连陈笃才的嘴都无法撬开。同他说话,他半点不理会,问他问题,他也全不回答,每日倒是配合得很,却是什么话都不肯说。
顾延章原本坐姿笔直,此时却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仿佛在闲谈一般,道:“陈官人,我不是来问你话的,只是有话来同你说,顶多留在此处盏茶功夫——我也没有太多功夫耽搁在此,你不必答,只听着便是。”
陈笃才已经做好被追着讯问,乃至被用刑的准备,半点没想到,竟是听得顾延章这样一番话,登时一愣。
顾延章道:“从前来问你话的四名同僚,均是才入职提刑司三个多月,比现任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还要晚两个月,他们一直在司,每日忙于案牍,自然于我这等负责巡查的不同,大家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本来同你问话该是我的事,全因我后头还有不少县镇要去寻访,才会麻烦他们帮着在此问话,而今既是我已经回来,他们自便各回其位,自今日起,雍丘县的事情,自然归回我的头上。”
他说到此处,语气平缓,半点都不激动,甚至还给人一种淡淡的凉薄之感,又道:“我与他们还是不同,从前在雍丘县中到底相识一场,我的为人,我从前历事,陈官人想是还记得罢?”
陈笃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顾延章又道:“我自小乃是商家出身,族中也算是小有薄产,各色产业都有涉足,虽说生意不大,多少也懂得些其中脉络——这一桩,陈官人当是知道罢?”
陈笃才并未说话,可他那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却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我也考过出官试,后来转官回京,因陛下要调我入学士院跟着董少卿修赦,特又去考了试法官,后来在京中修了小半年的赦令,虽然比不得大理寺中不少官人,可勉强也算得粗通法条,若是论及相关律令,当是能同陈官人好好聊几句。”
陈笃才脸上皮肉微抽,忍了半日,还是没有说话。
顾延章接着道:“当日是我同许多同僚一并去的雍丘县,其中常平仓与府库也是我们亲历亲查,等到后头去往中牟、祥符二县遇得那几名商户,更是前几日的事情,京中在司那几人,自然来不及晓得。”
他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复才又道:“陈官人,我同你说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陈笃才抬起头,道:“听明白了。”
顾延章又道:“我想同你说几句,你若是不愿意听……”
陈笃才开口道:“我自愿听。”
顾延章绕了一个大圈,云里雾里,东拉西扯的,旁边同他一起坐着的那一名提刑司中官员得官时间不长,经事也不多,当真是莫名其妙,仿佛听了一耳朵全不相干的废话,可陈笃才混迹官场多年,却是当真句句都听得懂了。
顾延章特意提了几句先前来审讯的官员,只说了一句京畿提点刑狱公事,陈笃才便联想到其人名唤胡权,后头乃是工部侍郎女婿的背景,又想到能跟着新上任长官共同赴任的,自然是其人心腹。
他登时恍然。
怨不得前一阵子审讯自己的那四个人那样蠢,想来是匆匆从转运司到得提刑司中,还未熟悉相关事体,才会显得样样都提不起来,问的话,问的方式,都算不上高明。
而顾延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说起自家从前的历事,却是隐隐约约在同陈笃才说——
我也是商家出身,我也通晓律法,有些事,你懂的我懂,你不懂的,也许我依旧懂。
而陈笃才竟是生不出半点反驳嗤笑之心,反而将一颗心吊得起来,反反复复在思索自家在中牟、祥符两县借粮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留下首尾。
第693章 问话(下)
被关押在监室之中近月,陈笃才早把常平仓、府库之中的相应库、账想了无数遍,端的有恃无恐,一直自负并没有什么可以叫人抓到的破绽,然则听到顾延章提及中牟、祥符二县,他竟是脑子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经手的事情,自然是没有半点破绽的,账目更是手下几波人都核对过,全与库房对得上,半点没有脱过手,全在掌控之中。
可中牟、祥符两县,却并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从那几处借调粮谷,除却自己手下,另还借用过李家的人脉——那李程韦,究竟靠不靠得住的?
如果被从那一处顺藤摸瓜……
商人胆小,趋利避害,若是被提刑司的招了借口寻上门去,那姓李的不知道会如何应对?按他那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行事,要是一心想甩锅,会不会当真露了口风?
陈笃才心中忍不住有些惴惴起来。
“陈知县。”并没有给陈笃才细细思量的时间,一旁的顾延章已是开口叫了一声。
这一回,他改了称呼。
“知县也是布衣出身,少时当也行过商罢?”
陈笃才有些莫名,因琢磨不清顾延章的意思,只好抬起头看着他。
“都言物离乡贵,知县当时知道这是何故罢?”
“平日里一斗米不过六十余文,若是运到泉州,走陆路,当要行上大半个月,走水路要快一些,也要半个月多几天,其中人力、运力所耗,足要去到米粮价格的两倍有余,当日延州犯边,朝中自凤翔、河中运粮去往前线,足足征召民伕三万,才堪堪赶在期限之内,将粮秣送上……”
顾延章道:“陈知县做官多年,精通律令,自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自觉自己手脚都干净,便不必把我这一番话放在心上——常平仓中数十万石粮谷,当日运送进仓的时候,总计多少民伕,耗费多少时日,知县当是知晓罢?”
他顿一顿,看着陈笃才,道:“若是想要运得出去,却要多少人,多少日?人自何处而来?粮又能朝何处而去?总不会凭空消失罢?”
陈笃才不敢做声。
他头上冷汗涔涔。
但凡做过的事情,又怎的会不留下痕迹。
常平仓中数十万粮谷,当日从库房里头运出去,就足足花了小半个月,因不能白日行事,只好放在夜晚,又怕本地熟人知情,特意交代李程韦,用的全是外地雇工,这般来来回回,好容易才将粮谷全数搬完。
他一心挂着账、库,满脑子都是经手过的人,却全然忘了那一大批自南边过来的苦力。
——如果当真被提刑司找着了……虽然是大半夜的,也特嘱咐带头的领着他们绕了一圈的路,可万一当真有那一个两个……
陈笃才心乱如麻。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常平仓之外,另有府库,细究其中账、库,别有三万石粮谷不见踪影,寻着凭纸,只说乃是用作汴河冲堤时救济灾民,又有明细、相关人等签字、画押,还有吃粮之人乡籍、人数、若干姓名——经手人名唤翁越,乃是雍丘县中押司,在县衙任职二十余载——知县当是熟识罢?”
陈笃才原本坐在交椅上,其实并不用出力,然则他一面听得顾延章说,自家的腿脚却是一面发软,心中忍不住暗骂起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虽然不曾经手,可翁越自县衙府库之中动了不少手脚,他是知情的,只是对方逢年过节,隔三差五都有孝敬,事情也做得还算干净,他便没有去细究。
早知如此,便不该放任其自专!
翁越那个胆肥的!平日里头仗着自己在雍丘县中根深,把县衙库房当做他家中后院随意进出,随意支用便算了,见得提刑司去巡察,明明已经敲打过好几回,又是个老人了,怎的还不知道把尾巴藏起来?!
陈笃才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做一副震惊的样貌,回道:“自是知晓,那翁越难道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不成?!”
顾延章看了他一眼,面上竟是带着几分怜悯之色,问道:“知县难道竟是忘了,雍丘县的常平仓中,本是谁人领仓?”
只一瞬间,陈笃才的脸色就变了。
雍丘县的常平仓中谁人领仓?
原本是翁越,后来同李程韦商议好相关行事后,他为了方便收拾首尾,便换上了自己的人手。
自那时起,使唤起那姓翁的,便有些不顺手。
他一直都知道对方怀着小心思,只是自家是官,翁越不过是个胥吏而已,他并没有怎的放在心上。
难道……竟是被对方拿到了什么把柄不成?
也不是没有可能……
翁越在雍丘县中经营多年,衙门里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熟人,想要收捡什么证据,探问什么消息,其实并不难。
自家那一番动作,瞒得过提刑司中来查的官员,瞒得过左右县镇之中的同僚,瞒得过上峰,却如何能瞒得过别有心思的内鬼?
是了,翁越定是因为账目未弄得干净,被顾延章抓住了把柄,为求脱罪,想要戴罪立功,竟是将自己给供了出来——以那蠢货的为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陈笃才心乱如麻,顾延章却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道一般,复又道:“流内铨的秦官人,陈知县想必是极熟的罢?”
陈笃才倏地抬起头。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我前日回得京中,带了好几个人,除却雍丘县衙门里头几个,另有祥符、中牟县中粮行的行首、掌事,他们倒是乖觉得很,一听得我问话,很快就把该说的都说了,我拿着口供,又去寻了秦官人,听得我说了雍丘县中之事,他极为震怒,只说不想从前竟是这般走眼……”
陈笃才面色难看。
他能得雍丘县知县之位,自然不单单是靠资历,本来还一心想着,能不能通过几名从前赏识自己的长官帮着捞一把,现下看来,当是不可能了……
第694章 旧情
至于中牟、祥符两县之中的粮行……
听得顾延章提及,陈笃才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常平仓中泰半粮谷都是借的,当日签了契纸,又被连催了那样久,本以为最多再拖十天,便能把提刑司中前来巡查的人支应过去,谁料到到得今日,不仅没能将人给打发走,竟是害得自己也被牵连了进来,粮谷自是没有能还回去的。
自家被押着进了京,家中数来数去,也找不出一个能领头的,不晓得会不会有人出面安抚那批粮商。虽说自家当日有先见之明,早命人去找了李程韦,然则对方会如何反应,压根不清楚。
如果姓李的能扛起此事,先将那数十万粮谷给垫付了,那一应都还好说,可若是他缩着头装傻,一牵十,十牵百……
陈笃才这大半个月中把所有细节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应当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本来不慌不忙,可此时顾延章一进得来,并不去说常平仓的账目,也不追问其余事项,只拿中牟、祥符两县的粮商,雍丘县中的翁越来说话,倒叫陈笃才如坐针毡起来。
他到底多年官场历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被轻易认罪,回道:“顾副使也不用绕来绕去,说那些其余的话,若是有证据,用那证据治本官的罪便罢……左右已经如此,我也再逃不过……至于那翁越……自我去岁查出他手中有些不干净,申斥过一回之后,他便对我怀恨于心,不管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怪……那人在雍丘县中任职多年,想要构陷于我,并不难,只盼顾副使不要被起误导了才好……”
轻轻巧巧,便将责任推了出去。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废话,只道:“我才进提刑司,此番亦是头一桩接手的案子,若没有几分把握,如何敢接?我也不在此处多话,只问一句,雍丘县衙之中,有一名小吏,唤作张成……知县可有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