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看得好奇,随手拿起一根,正要细看,只听得旁边秋露道:“恰才忘了,官人早间做的,只做到一半,见得时辰差不多,便匆匆往衙门去了,说要晚间做好了再给夫人用,本来吩咐我先收起来,只我看着您在里头休息,不想开抽屉,只怕闹出响声,不想竟是落在此处。”
“是书签罢?”季清菱听得秋露说话,便把那竹签子拿得近了,只见那上头草草写着一句诗,已是被改得歪了,单有五个字,乃是“草木无本心”。
她想到那下一句,不禁莞尔一笑,暗暗啐了那人一口,便把书签放了回去,这才坐正了等秋露梳头。
第686章 来人
事情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这一厢顾延章带着一群人在常平仓中清点粮谷,那一厢陈笃才却是忙着拆东墙,补西墙。
临近县里头各大粮行的人一日三回催着还粮,幸好当日他租借粮食,本就是用京城商户李家的名义,并不与自己有半点相干,只说京城里头有一户姓李的商家接了大买卖,只是库房在京外,离此地甚远,左近粮行里头粮谷不够,先暂借这几家的库存支应几日,按日付银,用不得一个月,自当归还。
此时那些粮行的人来催,众人不知道乃是雍丘知县在背后坐着,自然找不到欠债的正主,除却四处去寻那天出头代为租粮的下人,又派人去京城寻李程韦,一夕之间,竟也找不出其余更好的法子。
陈笃才仗着脸皮厚,正在这生死关头,也无暇去管后果待要如何,只匆忙写了两封信,叫几个信得过的家人自贴身带着,快马去了京城里头,旁的不论,定要寻着李程韦,把事情问清楚了,追出自己当日挪用出去的那无数纹银何在。
他忙完这一通,虽然心中没底,但是等缓过气来,却也渐渐回了神,直在心中安慰自己——莫要急,莫要慌,只要事情未曾到得最后一步,定是有法子可想。要晓得,只要把提刑司这一场核查应付过去,便能至少得小半年的喘息功夫,等到新粮一上市——也没有多久了——旧粮价格自然会下跌。
但凡来得及在朝中调用常平仓之前把库房塞得满了,其余皆不是事。
他原本便没留几个县衙差役在常平仓中,只安排了三两个在里头帮忙盯着,不为打下手,纯粹帮着通风报信而已。然则提刑司中众巡察进去查验了这许多天,里头一片风平浪静,陈笃才安插在里头的探子也三不五时出来报了话,只说里头样样正常,只是按着往日查粮的法子来查,并无有什么大事。
陈笃才算着时日,知道再如何,提刑司一干人等在此处最多也只能多待上五六日而已,因早从其余地方得了消息,那顾延章手里头还有若干县镇需要巡检,并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留在此处,便也松了口气,只一心等着熬过这数日,再把粮谷运得出去,给那些个粮商的嘴给堵上。
然则这一日,他正坐在后衙里头,手中翻一份家中账册,盘算着如何把那一笔烂账填上,只还未看到一半,已是听得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多时,派去常平仓里头的钉子早匆匆进得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单手插着腰撑着肚子,叫道:“县尊!”
声音万分焦虑。
陈笃才看他样子不对,连忙抬头望去。
那差役来不及走近,已是急急道:“县尊,小人探得那顾官人此时正带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雇了不少县中挑夫进那常平仓中,一一抽验粮谷。”
陈笃才原是吓了一跳,听得那差役如是说,却是终于把气松了,骂道:“慌什么慌,几个挑夫,能做出些什么?!”
此时查验仓中粮谷,不过两个办法,一个是用一根竹竿插入粮谷之中,测了粮囤高度,来换算粮谷数量,二是想法挖开粮囤,从中逐层取米,来测验粮谷质量。
前者倒是简单,将所有粮谷数量累加即可,后者却是麻烦多了,想要逐层取米,谈何容易?一处仓房里头少说也有数万石粮谷,雍丘县的常平仓中更是数以十万计,查清一处粮囤,至少要两人共同花上一整天,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全数查到,最多也就能抽得十中之一详查而已。
再一说,查验粮谷质量并不是意见粗糙的事情,更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有着严格的要求。
是以陈笃才一听得顾延章找了挑夫进常平仓中,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慌乱,反而是好笑。
——一群卖苦力的大老粗,查粮?呵!
如何取样,如何查点,如何记录,提刑司中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若是几个挑夫便能完成,那要那许多当官的来作甚?
怕是那顾延章,狗急跳墙,算着时日不对,只好匆匆胡乱抓一群人进去把事情应付了。
想到此处,陈笃才越发平静下来。
——姓顾的倒是聪明,没有问他讨人,若是向他要多几个县衙里头的差役去帮着打下手,那时候反倒是不好拒绝,只能用催秋税的理由推脱过去。
陈笃才还在琢磨着事情,对面那差役已是急得头发都被汗水湿成一缕一缕的,叫道:“县尊,您且听小的说,那顾官人不晓得使了什么法子,寻来了许多大竹竿,用来从仓中取粮——那竹竿同寻常杆子不同,插得进粮堆去,便能层层取粮,压根不用拆箱,更不用挖开,一处粮囤只用小半个时辰,便能查点完毕,比起从前,简直快得不得了!昨日我与两个弟兄被打发在外头干活,并不晓得,也未想得太多,若不是今日偶然有事,小的匆匆去得常平仓中,怕是还不晓得有这一桩事——不过小几日功夫,仓中已是只剩下小半地方,怕是今日便能点完了!”
那差役说得不清不楚,颠三倒四,陈笃才又未见过能取粮的竹竿,光凭想象,听得他这样说,当真是一头雾水,哪里晓得是个什么意思,只瞪着眼睛道:“取了粮又如何?我粮谷本就是如数,差得并不多,便算是点出有些问题,大不了给补上便是……”
他还要说话,却是忽然见得门外飞快地窜得进来一名胥吏,冲得到面前,叫道:“县尊!常平仓中出事了!”
也是他派去盯着常平仓的人。
陈笃才原听那差役说,并未多放在心上,此时见了这胥吏,方才真正觉得不对起来,正惊骇交加,想着急问话,外头已是复又行得进来一名差役,匆匆过来禀道:“县尊,顾官人就在门外,问您此刻可是方便,有些话想要问一问。”
这三拨人进得来,一拨跟着一拨,叫陈笃才半分喘息的余力都没有,他才要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便又得了顾延章就在门外的消息,急得心中一紧,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胥吏,刚要问话,已是见得对面院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处行得出来。
那人肩张背直,从院门口到得门外,不过短短三四十步,然则他步步行来,竟是走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陈笃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屋中其余三人各自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个个僵立在当地,连动都不敢动弹,竟是忘了上前相迎。
对方面上并无异色,等到踏得进门,却是向着陈笃才道:“陈知县,常平仓中有些异状,本官查不出缘故,只好来请这一遭,请随我去一回罢。”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也十分平和,只是不知为何,陈笃才背后的汗毛竟是忽然根根竖起,险些都要把贴身的衣衫都顶得鼓起来。
第687章 问询
距离陈笃才上一回进得常平仓中,其实也只过了三四日而已。然则寥寥三四日功夫,已经足够里头从头到脚变一个大样。
他踏进仓中,才过了做隔离用的二门,迎面便见得地上整整齐齐,摆得纵横交错的大木盆,足有上百个之多,每个木盆盆身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上头似乎写着字,只是隔得有些远,看不甚清。
木盆里都装着各色粮米,半满不满的,有稻米、麦子、粟米等等,陈笃才灌园出身,少时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已经数十年不曾下地,看家的功夫却也不曾丢掉,此时只略扫了一眼,已经立时辨认出来盆中装着的都是常平仓中原有的品类,只是不知何时俱已被脱了皮,此刻安安静静躺在木盆里头。
数以百计的百个木盆,把前方一大片空地方塞得满满当当的,连落脚都找不到下脚处。
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见这架势,心中已经生出不妙来,他面上却是不慌不忙,转过头,对着顾延章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问道:“这是?”
顾延章从一旁僚属手中接过一份文书,拿在手上,却是并不打开,只转回头,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查核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存数并无差减,只是抽查其中粮谷,仅有半数可用,其余不是霉变、腐朽,便是中间掺杂砂石无数,请问陈知县,此乃何故?”
陈笃才大诧道:“竟有此事?”他满脸震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常平仓中自当日入仓开始,便按着朝中规矩,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检,不曾出过半点事,却是不知这一回竟是有如此结果!”
他无论言语、行状,尽皆做得滴水不漏,便似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只是头一回听得这样的事情一般,复又问道:“却是不晓得副使是如何查出来的?常平仓中粮囤数百处,会不会恰好点到了那一两处霉变、砂石特别多的粮堆?不妨多看几处,虽说常平仓中时常有人打点,到底粮谷存得太多,因看护不利,有些霉变,虽是不对,却也难免。”
陈笃才这一番话,在他自己看来,已是说得合情合理。
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这一位提刑司中的新任副使带着的官员、吏员,加上随从,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二三十人入内查点这样一个大粮仓,点清楚数目是没有问题的,据说后来又拿钱请了许多挑夫、苦力进来帮忙,想是为了挖木仓。
这样一些人手,挖开十来个木仓,也并不难,可十来二十个,在四百四十一处里头,连四十之一都不到,这样小的概率,万一确实就那样运气不好,抽到的都是不中的粮堆呢?
要知道,从粮谷入仓到得现在,已经大半年,这样长一段时日,便是新粮也变成了陈粮,再一说,送进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去岁秋天的粮谷,霉变一些,在正常不过。
陈笃才在外转官数次,于州中、县中都任过职,因授官前的“出官试”举名优异,他头一任做官,便得去州中任推官,专司审理刑案,司法判决,其后甚至被推举过去考“试法官”,也是一次通过。
再往后,他在县中也好,在州中也好,从未与刑狱、司法脱离过关系,审理案件,对大晋法条,可谓背得烂熟,所有刑狱内情,个中厉害,更是清清楚楚,简直是办案的熟手。
哪怕是在这案件繁多京畿之县,他依旧能把县中大小案件审判得清清楚楚。他精通法条,有着丰富的判案经验,更知晓朝中定刑规律,自然知道只要事情不曾到得最后一步,并不能作数,便是有了死证,只要他咬死了不承认,等待机会叫京城里头某些人知道,再来施以援手,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则如果他傻乎乎的,一诈便被诱得话出来,说不得一字牵出二字,二字牵出三字,还不晓得后头会拖出什么东西来,一旦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该拖下水的被拖下水了,他的官途自然也就毁于一旦。
常平仓粮谷不合规矩,如果是把责任甩去监管不力,叫粮谷发了霉上,那他不过只要考功下等而已,如果运作得好,说不定只要罚铜几斤,展半年磨勘罢了,相比起被提刑司发现身为知县,却监守自盗,偷用常平仓中粮谷、纹银,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是以此时此刻见得常平仓中这样一番景象,虽然不知道究竟其中是个什么缘故,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定要死扛到底了。
陈笃才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头,已是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
顾延章听得他那样说,并不以为意,随手将手中那一份文书递得过去。
陈笃才心中疑惑,伸手接过那一份已经打开的文书,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是随手一翻,看得那一条条的数目,一竖竖的备注,那汗湿的头发已经快要吓得竖了起来。
他手一抖,全身也跟着抖,几乎要拿不稳那一本册子,虽然上下槽牙咬着,却已经楞楞地打起架来。
一旁的顾延章还不忘补道:“此处地方不够大,实在摆不开,是以只放了四中之一在外,其余要进得后头敞坪才好看到——陈知县不妨往前走,每处木盆上都写了从哪一处木仓取的粮,并标了数目……”
他慢慢地解释着,声音不徐不疾,却听得陈笃才的小腿肚子直哆嗦。
陈笃才私心有些不愿意相信,他跟着上前几步,蹲在其中一个木盆前,轻轻抓起了一把米粒。
那一个木盆的盆身上标了“丁三”两个字,说明是从该处粮囤取的米,后头又写了一个“四斗”,再写了一个“见霉颇多,插手三次见砂石三次”。
陈笃才复又翻了翻手中的文书,上头写得很是清楚,一石粮磨出五斗米,才算是合规矩。
他站起身来,仿佛并没有被吓到一般,抬起头,正色对顾延章道:“顾副使,下官确实不晓得为何会有这般情况,下官请进内库一观。”
顾延章自然不会阻拦。
陈笃才抬腿便往里头行去。
他一路走,一路看地上摆着的木盆,只是他越走越看,心中的侥幸就剩得越少。
——十个木盆盆身外的贴纸上,有四五个都是不合格的,不到五斗的出米率。
他自家办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仓促之间,哪怕搜罗尽了左近县镇之中的粮行,也依旧差了近八万石的粮。
这样一个数目,实在太过打眼,绝不能缺着,是以只好四处收拢前年、或是再前年的旧粮,乃至要在里头掺入砂石,便是为了把量给冲够。
因怕被提刑司中查出来,他还特意分派下头人将粮谷掺杂在粮堆最中心的位置。
陈笃才任过州官,也任过县官,对提刑司的查验很有经验,一般而言,挖开粮堆,并不会挖到最中间那一块,往往是挖到前半段就住了手。
挖粮只是为了取样,本来查验的时间就少,如果那样较真,提刑司自己也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库房查点完毕,届时对方一样要受罚。
提刑司查库,自有他们的一套规矩,陈笃才照着那一套从前的规矩应对,满似以为无往不利,却是不晓得,这回竟是出了岔子!
等到他进得内库,见得内库之中已经被布帘子分割成两片,左边一片,正是十余头骡子绕着石磨转圈圈,一边转,还一边甩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