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踌躇了一下。
她回忆起自家从前与五哥在去延州路途之中,凑巧救过孙卞的父亲同妹妹,上回那与那孙芸娘偶然遇得,对方还心心念念此事,想着要报恩,如果自报名号,想来讨要几丸药并不是难事,可要是做出了这等挟恩要酬的事情,实在又有些不太好看。
原来就说过施恩不图报,此时与自打自脸,又有什么区别?
她蹙了蹙眉。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等候,直接与孙家搭上关系,又不用做显露自己原本的身份?
只一瞬间,季清菱便想到了方才松香所说的“州桥”二字。
参知政事孙卞的府邸在州桥,乃是京城的中心之处,这样一处府邸,便是拿着银钱也没有地方寻,自是朝中给官员安排的住所,左近住着的有朝中宰辅、重臣、大理寺卿等等高官。
顾延章本来就是新进,又没有什么背景,在京城来往的人家并不算多,更没有几户权贵,在州桥这个地方,自然也没有几家识得的。
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季清菱便是漫地扫遍一圈,也寻不出一个认识的人,也许当真只能厚着脸皮上门自报来历。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是立时浮现出一个名字。
京畿转运使、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胡权。
这一位眼下兼任两处部司,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动作,正是要用得上顾延章的时候。
胡权住的宅子也在州桥,他在京中做官十余年,又一直担任要职,岳父更是工部尚书李南夫,在京城之中盘根错节,自有人脉,有着这些背景在身上,胡权此人实在与谁都能搭上几句话。
还有极要紧的一桩事——从此处去寻孙卞,恰好要路过胡府。
季清菱一向觉得,无论官场上下关系也好,平日里与人相交也罢,想要在短时间内拉近与对方的关系,最好的办法,不是送礼,不是想办法掏心掏肺,不是一日无数次地早请示晚禀报,更不是下了衙之后还想尽办法跟着不放,而是请“对方帮自己的忙”。
只要事情选得巧妙,只要并不是叫人真正为难的,只要双方本就有向好之心,这一回帮忙做下来,无论是谁,帮忙那一个,心中都会有一种自上而下生出的自得,也会自然而然地与求助的人生出一种亲近来。
帮了一回之后,若是求救之人姿态做得漂亮,大大方方地感谢,进退得宜地来往,用不了多久,两家就会变为“通家之好”。
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人从无间隙,自然知道自家五哥是想要在提刑司中长久踏实做下去的,既是如此,对胡权这一位也一心一想要留任的上峰,其实还是有些私交更为合适。
两家从前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可顾延章到底是胡权的搭手,今次为着自家先生的孙女求上门去,名正言顺不算,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对于胡权,一则能与看好的副手交好,施恩于他,不仅能满足自己的虚荣之心,也能得到回报;二则同柳伯山这样的大儒牵上一点关系,将来也有好处——胡权的儿子,正要到得进学之龄。
不过几息功夫,季清菱脑子之中已是把厉害关系想得清楚,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半点迟疑,先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边已是擦黑,从此处去得州桥,按着这一阵子提刑司同转运司中的差事来看,胡权此时应当已经回府,至于孙卞究竟是否已经下衙,却不是太要紧了。
“秋月。”
她开口唤道。
秋月连忙应了是,上前听命。
季清菱嘱咐道:“你同松香点几个用得着的一并出门,去得州桥东头——我记得上回五哥曾说过,提刑司中的胡公事住在那一处——你们见得门房先报了名头,若是胡公事就在府上,松香便拿了咱们家的拜帖去求见,如若胡公事不在府上,秋月便拿了我的帖子去求见李夫人……”
松香、秋月二人皆是晓事的,听得只听季清菱简单提点了一句,已俱是心中有了数,两人只略问了几句,便听令而去。
***
此时此刻,州桥东头的胡府里头,胡权却是正同李氏坐着说话。
他这一阵子忙着提刑司、转运司两处公务,实在急于做出一番动静来,少不得日日案牍劳形,又因那陈笃才怎的都不肯开口,胡权虽然不是审讯的那一个,心中也着实十分紧张,连着好几日回到府上已是要敲三更鼓。
今日难得胡权回来得早,一家人吃过饭,他陪着一双儿女玩乐了一阵,等到奶娘将人带得下去哄睡了,才有闲工夫同妻子两人坐在一处。
第704章 求见
李氏见得丈夫今日面上一直带着笑,便是方才儿子尿到了在他腿脚上了,也不见面上有什么不悦,便笑道:“这是得了什么好事?前几日那样黑脸,今日倒是肯给一张笑脸回来了!”
胡权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时黑着脸回来了?”
说到此处,却是跟着笑了起来,叹道:“说起事情,倒真的有一桩一一还全靠了娘子这一番长远见识,才叫我捡了这样一个便宜……”
李氏奇道:“这话怎说?”
胡权便道:“雍丘县中陈笃才的事情,你却是还记得罢?”
李氏点头。
她虽是妇人,可丈夫官署之中的事情,却也没少同她说,雍丘县知县陈笃才给提刑司押回京中待审,然则审了接近一个月,竟是一个屁都没有审出来。
参知政事孙卞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今次好容易才重新回了位上,眼下管着提刑司,新官上任三把火,见得这一处许久没有什么进展,隔个两日,便把自家丈夫叫过去问一回。
都是场面上的人,话自然不会说得多难听。
可今日问你一回,明日问你一回,喊得你时时出入公厅之中,挺着胸进去,含着胸出来,叫旁人看在眼里,多少脸面也没了。
因着这事,前一阵子自家丈夫回得府上,几乎回回都皱着那两条眉毛,只差能夹死夜间乱飞的蚊子,虽不至于整日唉声叹气,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氏有些好奇,问道:“莫不是那陈笃才招供了?却是什么缘故?原先怎的都不肯认,今次倒是认得这样爽快?”
胡权抚了抚下巴上的那两撮胡须,笑呵呵地道:“正是,认罪认得痛痛快快,也不是问一句,说半句,而是自己如数交代的一一十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头头尾尾,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楚,连铜钱尾数都记得分毫不差,这一位,当真是个人才!”
他说到后头,口气之中竟是有些佩服。
看过也陈笃才的供认的书状之后,他心中实在是有些后怕。
能在外任知县,几乎全是进士出身,一笔文字自然是找不出毛病的。
胡权在京中任职多年,光是转运使便任了不止一回,见过的官员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看过的折子更是无数,可如同陈笃才递上来这一份这般条理清楚,紧紧靠着一份文书,明明乃是供状,却简直已是要将其人身上黑点全数剥白洗净的,却当真是头一遭。
十张纸,数千言,其中多是感慨自陈,叫人看来,当真是对其人生不出多少痛恨。
胡权虽然没有亲自审问过陈笃才,只草草见过对方两面,可光看这一份供状,已是叫他十分叹服。
一一这样一个人,单夸他一句聪明,竟是有些配不上的感觉。
能叫这样一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将罪行一一交代,却不晓得那顾延章是如何做到的!
想到这一处,胡权脑中思绪已是有些飘远了。
李氏听得丈夫这般说,却是顿时松了口气,道:“这一回孙参政总没法找你麻烦了!”
胡权回过神来,笑道:“还是夫人厉害,上回若不是你叫我想办法把提刑司接过来,我又如何会真正上心此事?今日去得中书禀话,孙参政听得这一处进展这样顺利,直说等事情落定,要给我请功!眼下我倒是觉得,功不功的,可以先放在一旁,若是孙参政一直要管着这提刑司,我要在他面前好生摆一摆,如果得他相保,想要拿住此位,倒也未必是一桩难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你却来猜一猜,是谁人讯问出来的?”
李氏想了想,过了半日,方才摇头道:“我如何能想得出来?难不成还是去请了那姚坚出来?”
她说到此处,忽的摇了摇头,否认道:“定然不是,若是请了那姚坚,夫君如何能有这般欢喜。”
胡权哈哈大笑,道:“难不成在夫人眼中,我竟是这等气量狭小之人,那姚坚不过区区一个提刑司知事,哪里就能叫我放在心上了?”
他口中倒是说得十分大方,仿佛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为了架空姚坚,掌握提刑司中实权而绞尽脑汁那一个,同他并没有半点干系一般。
李氏看在眼里,心中着实为家中这一个为了面子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好笑,可她一惯是个聪明人,到底会给自家丈夫几分脸面,也并没有拆穿,倒是十分捧场地道:“却是哪一个立得此功?官人一向厚待下属,想来这一回也不会叫他吃了亏才是!”
胡权笑道:“说到这一个,还是夫人当日的功劳!正是那日你说的让我好生用起来的顾延章!”
他感叹道:“此人果然配得上他的名头,不单配得上名头,着实还是个厉害角色,十分得用!虽是头一回进得提刑司中,可无论审案、巡察、督办,乃至讯问,简直样样拿得出手!得了这样一个人做副手,还是个会做人的,实在我也轻松多了。”
说到这一处,胡权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同李氏道:“那顾延章家中好似已经娶了妻,你若是方便,不妨多走动走动,咱们两家也亲近些……”
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难的,李氏自然应是,顺着丈夫的口风又说了几句。
夫妻二人正在闲话,却是忽然见得外头守门的走得进来,来人有些迟疑地禀道:“官人,门房进来通禀,说有人在外头递了急贴,自称乃是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的家人,有急事想要求见。”
那人顿了顿,抬头看了看胡权的面色,小心问道:“却不知官人要不要见,还是叫外头先将帖子留下,先把人打发回去?”
胡权听得乃是顾延章,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然则已是想也不想,脱口便道:“叫人进来!”
那通禀的人转身出去,胡权却是转头对着李氏道:“真是怪事,白日里头我还同他说了许久话,却是不晓得什么事情,竟是此时急急里寻。”
李氏道:“怕不是有什么急事,你且去见见罢。”
胡权点了头,起身去了偏厅,才踏得进去,便见得里头立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厮。
那小厮虽然黑瘦,仔细看了,相貌却也清秀端正,虽是面色焦急,可举止之间,并不见半点失礼。
“小人乃是顾府的下人,今次奉了夫人的话,特来求情胡公事帮一个忙。”那小厮先行过礼,方才口齿清晰地道,“此事十分焦急,夫人寻了一圈,着实找不到比公事更能搭得上手的人,虽然万分不好意思,然则想到本来也是长官,去旁处讨脸,不如来找您这一处,便叫小人过来。”
他三句两句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等到将杜府夫人要用一丸难寻之药,特请胡权帮忙去向参知政事孙卞讨求之后,复才道:“却是不知胡公事与孙参政那一处来往如何?如若不太麻烦……”
第705章 得药
胡权才同妻子论及今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好生同顾延章一家亲近来往,立时便得了顾府这一个小厮上门,眼下见得松香行着礼小心问“如若不太麻烦”,只差要笑出声来。
简直是正瞌睡时遇到枕头!
这样轻易便能施恩示意,实在是天下掉下来白捡的好处!
不过是几粒药丸而已,在其余不识得孙卞的人看来,当是千难万难,可对于他胡权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甚至都不用他自家出马!
胡权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松香的话,道:“事关人命,旁的无须再言!”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分派立在一旁的随从道:“拿我的帖子……”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
一一既是施恩,便要把样子做得漂亮些,否则看起来一副小家子气,又哪里拿得出手?
能得十分感激的事情,决不能只得七分。
如果只是简单派个下人过去,自也能拿得到那药丸。可只派个下人去,又如何看得出他胡权在此事上使的力,用的心?
然则若是为着一个妇人要用的药丸,竟得劳动他亲自出马,虽说乃是救人性命,可也未免显得太过郑重其事了。
只一瞬间,胡权心念一转,立时有了主意,继而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重新吩咐道:“不了,不拿帖子,你且去问问夫人眼下可是有事在身,若是方便,请她亲去一趟孙府,寻那孙参政的夫人讨要两粒……”
一一比起自家去,比起下人去,自然是妻子代替自己去,更来得妥帖。
妻子去,一来显得他胡权十分重视此事,二来又不掉了面子,最为合宜。
脑子里全是各色盘算的胡权,自然没有空闲去记旁的东西,说到此处,他口中不由得略卡了一下。
松香十分知机,连忙接道:“那药唤作黄芪杜仲丸。”
那随从应了是,匆匆迈着小步退得出去。
胡权又转头对着另一人道:“叫马房中备上快马。”
便是只当着松香的面,他也做出一副十分积极主动的架势来。
这态度,自然不是特做给一个小厮看的。
松香虽只是个下仆,可跟着顾、季二人多年,南来北往,经事颇多,见得胡权这一番举动,哪里不晓得此时该当如何回话,立时十分感激地道:“小的家中官人还在衙署之中,尚未回家,只有夫人在,本来此事不当贸然来寻公事,其实与尊夫人相询当更为妥当,只是因与府上夫人从前少有来往,若是径自上门,实在有些失礼……谁料得您竟是如此之善,等到主家知道,少不得要上门好生道谢!”
他还在斟酌着当要如何奉承,胡权却是并无功夫应付一个小厮,姿态做尽,略回了一两句,便把人交代给手下管事了。
后头李氏得了信,又听说是顾延章家上门来求,丈夫如此重视,自然晓得要紧,当即换了一身衣衫,上了马车,带了松香等人跟在后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