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与胡府不过二三里的距离,马夫快马加鞭,片刻之后便到得地方。
李氏嫁了一个京畿转运使,眼下还兼着提刑公事,当真是权重之夫,她父亲又是工部尚书,凭着这几重身份在,素日里在京城官宦夫人圈中甚是得人看重,与孙卞之妻刘氏也颇有往来,此时亲自上门,连帖子都不用递,便自带着秋月进得门去。
刘氏听得李氏说了来意,笑道:“我当什么事情,不过几丸药,怎的竟是劳动你亲自来?随意点个人过来取便是了!”
转头便叫下头人去寻库房。
才进得门中,上的一盏茶烫得尚且还不能入嘴,一瓶子黄芪杜仲丸便被取了出来。
刘氏一面递给李氏,一面口中还不忘解释道:“这药另有一个别名,叫千金保胎丸,一次吃一粒,一人一日最多吃一次,千万莫要贪多!”
李氏道了谢,转手给了秋月。
秋月连忙跟着道谢,这便告辞出去,等到背着人打开那瓷瓶,盖子一揭,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冲着她的鼻腔钻得进去,等到定睛一看,瓷瓶里头装着满满的药丸,足足顶到瓶口,实在太多,到得数不出一共几颗的地步。再看那瓶子的大小,莫说今次够用了,便是柳沐禾再生个十个八个的,生一回吃一粒,怕是也尽够了。
她不识路,只好跟着前头带路的孙府下人走,实在觉得慢,又不好太催,想了想,把袖子里藏的荷包掏得出来,悄悄塞进了那带路的妇人手里,小声求道:“婶子,劳烦您走得快些,越快越好,这药我是拿去救命的!”
那妇人捏着那荷包,只觉得颇有些分量,虽说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可看那上头绣着的花样精致,等洗干净了,拿去给家中小女儿当个顽具也好,一面想着,不动声色地把那荷包一收,果然一路小跑,并不走正道,只从花园子里抄了近道,七拐八拐,打花丛草木之中绕来绕去,领着秋月很快出了二门。
松香早在那一处等着,取了药,也顾不上秋月,拔腿往外跑去,正要飞奔回杜府送药。
秋月交了差,见得松香三步两步,脚都要跑出残影来,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一时脚都软了,扶着一旁的墙动弹不得,等到回过神来,忙向一旁的妇人道谢,好容易告了辞,正要往外走,却是忽然被那妇人叫住。
“你这裙角是怎的了?”
秋月一愣,顺着对方的指点低头一看,果然后半边裙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裙摆被劈成了两半,行动之间,把自家两条腿都露了出来。
她提了提裙子,很快看到那裙摆上头沾着几片草叶,另有水渍土泥,这便回忆起来,方才沿途在花园里头穿行,正巧在角落路过几丛用来做阻隔的荆棘,当时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被勾了一下,此时回想,果然隐约间有听得“刺啦”一声,只是没有在意,倒是闹得此时才发现。
第706章 认出
秋月一时有些为难。
虽说里头穿了里裤,可到底显得甚是不雅。
那妇人拿了秋月一个荷包,方才早趁着秋月、松香两人忙着交代的时候偷偷拆开看了,见里头装着一小抓铜钱,又有一角银子,手中托了托重量,怕不是那银子足有一二两重。
她拿人手软,又见秋月是个性子好的,便好心道:“裙子勾成这样,怕是不好出门,我看你鞋子后头也有些裂了,不然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后头取了针线来,叫你补好了再回去?不然半路若是出得什么岔子,实在不好看——左右眼下那救命的药已是拿走了,你又不是会接生的稳婆,当不急这一时半会。”
秋月只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声好气道了一回谢。
那妇人去不远处的屋子里借了把小几子出来,左右一看,远远选了个不容易叫人看见的角落之处给秋月坐了,小声道:“那屋子里头都是我们府里的小厮,一群人聚在一处,说话粗得很,你莫要进去,便在此处坐着等我来罢。”
这便快步回去取针线。
此时太阳已经西下,虽是夏日,天色也早半黑了,秋月一个生人坐在二门外远远的角落,这一处好歹是参知政事的府邸,下人往来有度,并不显杂乱,好半日才有人路过一回。
她坐的地方片刻前还是亮的,可太阳一落山,天黑得就极快,仿佛只过了片刻功夫,已是半点天光都看不见了,只见得许多步开外,几间屋子排开,不知什么时候里头隐隐约约露出黄色的亮光来——想是见得天黑,里头已经燃起了油灯。
距离秋月不到几步开外的地方长着一大丛灌木,另有花草,趁着夏日,里头本来有许多蟋蟀、杂虫在乱叫,吱哇吱哇的,忽然不知怎的,那草丛里的杂乱叫声一时之间不约而同地停得下来。
此处只有秋月一个人,天又甚黑,连个照亮的灯笼都不曾见得,她心中自然忍不住有些慌,不敢再坐,忙扶着墙站了起来。
等到那草丛里忽然细细索索,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竟是发出极大的动静,片刻之后,一团黑影从草丛中窜得出来,嘴里“吱吱”叫着,眼见打秋月面前飞窜而过,险些没有擦着她的脚踩过去。
——竟是一只足有大半尺长的肥大硕鼠!
如果秋月少时还常把田间老鼠烤了来当做难得的肉吃,等到被卖得出来,给季清菱做了丫头之后,起先还做些体力活,等到顾延章一路攀爬,季清菱则是先靠着白蜡发了一注大财,到得如今,年年都有赣州收入,又有许多田产生息,哪怕不动用延州顾宅之中的财物,也足能称得上是大富户。
她作为季清菱身边的头一号大丫头,手下管着十来个小丫头,还有许多外头的管事、掌柜常来常往,说一声养尊处优有些过火,可绝对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老鼠。
此时此刻,见了十年日思夜想,要费尽力气才能捉到一只的肥鼠,秋月不仅没有如同从前一般高兴,反而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汗毛自竖,一颗心唰的一下蹦到了嗓子眼,用尽了力气才叫自己不尖声叫得出来,脑子里头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去想,脚下自有意识一般,飞一般冲着远处那点着油灯的屋中跑去。
临到屋子门前,只听得里头有女子的声音,仿佛正在交代事情——
“姑娘明日辰时便要出发,先去桑家瓦子听了曲,趁着时候要赶往大相国寺吃素斋,你们今夜记得把马喂饱了,莫要明日跑到一半没了力,姑娘同人约好了时辰,若是误了吃席,小心你们几个要遭罚!”
另又有几人笑着奉承道:“多谢小姜姐姐提前跟咱们说一声,上回他们照管马厩的不晓得是吃多了马尿还是怎的,竟是昏了头,才有搭错马的事情,今晚我就去同他们交代,必不会再有下次!”
“小姜姐姐坐下喝口茶再走罢?”
秋月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声音,顿时一颗心归了位,这才清醒过来,她扶着一旁回廊的柱子,犹豫了一下,正要转头往回走,然则还未来得及转身,那一扇门已是“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推得开来。
两个小丫头手中提着灯笼在前头开道,一个大丫头模样打扮的人跟在后头。
那大丫头面上原还挺严肃,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等到一抬头,见得门外立着一个人,那人还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借着前头丫头手中的灯笼光,等到把人脸看得半清,她顿时皱起了眉头,出声呵道:“你是哪里来的人,怕不是我们府上的罢,怎的这般眼生?”
秋月倒是不慌不忙,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上前一步先行了个礼,复才认真解释道:“我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家中的使女,此时乃是跟着转运使、提刑公事胡权家中的李夫人来访,特来向府上刘夫人求取一样药丸回去,因出来时走得急,不小心把裙子勾破了,特在此等着带路的婶子给我取针线来……”
她三言两语已是将事情说明,口齿清楚,行礼时行动之间也十分规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养得出来的行状。
那大丫头观其色,察其颜,又看了秋月身上穿的衣裳,顿时信了**分,面上也露出笑来,道:“也不晓得是哪位婶子做事这样顾前顾不后,外头这样黑,不管怎的也得给你寻一处屋子坐着才……”
她话才说到一半,忽的却是停住了,盯着秋月的一张脸,失声叫道:“你……你不是上回在大相国寺中遇得的那一个……”
秋月听得一愣。
她委实不太记得曾经见过面前这一个人。
那大丫头却是十分激动,把前头提着灯笼的小丫头一下子往旁边扒拉开了,自家向前走了好几步,直直望着秋月的脸,大声道:“我断没有认错的!当日我追着你出来,差一点点就赶上了,我们在合州遇过一次,当日你也跟着的,你左边脸上有一颗痣,你伺候的那一位小娘子是不是姓季?你们当日是不是一齐去过大相国寺?!”
第707章 生产
且不说这一处秋月被那大丫头拦着急急追问,另一处,松香取了黄芪杜仲丸,虽在京城之中不好占了大路,可他抄着小道,一人二马,竟比走大路还快几分,只小半个时辰便从州桥到了杜府。
他还未进得宅子,便在大门处见得一个熟人,正是家中给顾延章看马的伴当。
那伴当早一眼看到了松香,见他匆匆忙忙的模样,虽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亦主动上前接了缰绳,口中提醒道:“官人在里头。”
松香感激一笑,将缰绳一扔,撒腿便往屋子里跑。
顾、杜两家来往频密,柳沐禾怀胎之后,季清菱更是三天两头便往这一处跑,今日松香跟着进门,又领命出门,杜府的下人自然识得,也早得了季清菱命人出来吩咐,知道这一个是去取药的,半点不拦着,还特将门开得大了,唯恐挡了他的路。
等到松香冲得进了二门,把药给了守在门外的稳婆,见得稳婆将药送的进屋,这才放下心来,转去同季清菱回话。
他早得了提醒,见到顾延章身着官服站在前头,知道怕是下了衙,得了消息立时就过来的,也不奇怪,先行了礼,才把今日去取药的过程一一说了。
“……乃是胡公事府上夫人亲自带着去的孙府,整个瓶子药都送了……”他将胡权的态度与行事学了一遍,又把孙卞夫人刘氏的反应也说了一便,并不多做评价,最后才道,“小的想着此处十分着急,便先骑了马回来,剩得秋月姐同他们几个留在后头,怕是要晚些才能回到。”
京城之中没有宵禁,秋月这样大一个人,还有几个小厮陪着,季清菱自然不甚担心,她温言褒奖了几句,便交代他先行下去歇着,不用在此候着。
松香确实也累了,他自广南回京,沿途遇得许多事,一颗心吊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同季清菱一一回禀,话只说到一半,便又撞上柳沐禾难产,一路奔波,又要奔波,此时已经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到了季清菱一句话,连推脱都不做,果然听命下去休息了。
季清菱打发了松香,又回头寻了几个杜府的下人过来,一一问了几处事体,另又安排了轮着在产房里头打下手的人,最后想着时辰已是差不多了,那大内之中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门,届时柳林氏一出宫,得了消息,定是立时就要过来。
虽说今日是张太后过寿,可在宫中赴宴,谁能真正填饱肚子,不过应付场面罢了。因想到柳林氏年纪大了,今日在宫中贺了一整日的寿,必是累得不行,怕是肚子也饿,季清菱便复又交代厨下准备了些好克化的面食,另又备了粥水蹲在灶上,等得人回来了,便是再怎么说,也得先给塞一点进去,否则若是柳沐禾生上一晚上,怕是那老人家当真要又累又饿,生出病来。
她分派起事情来,一一二二,井井有条的,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此人胸有成竹,样样皆是游刃有余,然则顾延章站在一旁,看得季清菱说话行事,却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顾延章今日出得大理寺,天色已经半黑,他径直回了金梁桥街,谁知还未进门,便听得门房说了季清菱的去向。虽说柳沐禾生产,与他并无太大关系,可看着天色这般黑,他着实也不放心家中那一个半夜回府,索性连门都不再进去,直接转道来了杜府。
如果是在家中,他还能帮着打点一下,可此时在旁人府上,顾延章自然不好插手,等到季清菱将事情全数打点清楚了,趁着夜色俱黑,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果然入手冰凉,那一只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皱了皱眉,却不好说什么旁的,只道:“无事,你莫慌,你柳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此时药已经送得进去,等吃了药,自然就好生了,一会师娘回来,她是过来人,有她进去陪着,必不会出什么事。”
季清菱先还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抓着顾延章的手,才有了几分落在实地上的感觉,惊觉自己后背全是汗,衣衫贴着肌肤,又粘又腻,大热的天,身上竟是有些发冷。
——她未曾生育过,也不曾见过旁人生育,本来就一知半解,听得旁人只言片语,又见得书中许多描述,也只晓得这是一桩过鬼门关的危险之事。
今次头一回见人生产,恰好就遇得柳沐禾难产,偏生柳林氏不在,杜檀之竟也不在,原本相约好的大夫不晓得怎的回事,一大早便被人请了去,只好临急临忙寻了个离得最近的。
季清菱一个生手,自家什么都不懂,也未曾见过旁人行事,偏要上场坐镇,不仅要分派事情,还要安抚人心,哪怕她事情做得漂亮,可心中却是半点底气都没有,慌得不得了。
毕竟柳沐禾生了一整日,不仅没有生出来,反而听得声音越发虚弱。
季、柳二人本来就是多年交好,说是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也半点不为过。
季清菱一时担心产房里头如果当真有什么不好,如何同柳林氏交代,自家如何过得去心中那一道坎;一时又听得里头惨叫,十分替柳沐禾担心难过;一时忍不住想到自己,若是将来同经历这一场事情,会不会也像柳姐姐这般。
她想一想二,所有念头皆是一掠而过,搅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然则此时左手被顾延章握着,对方的手心干燥又温暖,手掌更是有力地包着她的手,明明那许多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却是莫名地心中安定下来,口中回道:“只盼如五哥所言……”
季清菱话未落音,二门处飞一般跑进来一个人,一面跑,一面口中胡乱叫道:“柳家老夫人来了!!”
杜家的规矩一直不太好,因不少下人是从前杜老夫人从老家里头找来的,柳沐禾碍于这一位老祖母的面子,不好将人打发出去,仍留在府上做些粗活杂事,此时季清菱见得对方这般举止,也顾不得太多,连忙举步要出门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