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吴家的行事,不像是偶然,倒像是在避祸一般。
她琢磨了一会,特遣了几个小厮出门打听,一个多时辰之后,松香回来禀道:“吴翰林家已是闭门谢客半个月有余了,只推说家中有事,也不怎的与旁人来往。”
再问宫中情况,松香又道:“依旧不见得有人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倒是张家小少爷……好似是前两日一早从宫中送出来的,好似自回了府,张家就接连找了不少广南、滇地来的大夫去得府上,听说是张家小少爷受了惊,怕是被蛇缠了。”
季清菱听得一怔,问道:“从宫中回来,被蛇缠了?”
这话无论说给谁人听,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张璧是何等人物?
他是阁门舍人张待的老来子,张太后捧在手心里的小堂弟,只要是在京城里头,季清菱无论哪时遇到他,其人身边从来都是好几个人跟着,怎么可能会被蛇给缠了?
只是转念一想,若不是被蛇缠了,那张家管事又来找解蛇毒的药做甚?
再想到宫中出了事,所有人均是不得进出,张太后却依旧把张璧给送出宫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正常来说,难道不是宫中要比外头安全,御医同药材都要比外头大夫、药材好吗?
她虽是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遣人去了张府,复又问了问张璧的病情。
等到晚间顾延章回来,她正要把白日间发生的事情同对方说了,然则还未开口,便见那人一脸的凝重,进得门,也不坐,只轻声道:“宫门开了。”
季清菱顾不得旁的,连忙上前几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延章道:“陛下突发疾病,怕是撑不了太久,眼下正拟旨欲要传位给魏王。”
季清菱听得一惊,忍不住抓着顾延章的袖子问道:“传位魏王,这是不过继了吗?这是怎的选的?绕过三王,传给四王,朝中岂不是闹翻天了?”
赵芮身体差乃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听得他突发疾病,并无人觉得奇怪,只是若是传位,正常做法便是过继,或是传位兄弟。
对于无子无嗣天子来说,过继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又有人承香火,又有人继皇位,将来在九泉之下,还有同脉祭祀,可若是传位给了弟弟,再过得一辈,谁人还会记得他?
便是最后没有选择过继,而是选了传位兄弟,也当是大王、三王排前头,最后才会想到四王。
大王正在藩地,又身有残疾,并不能做皇帝,正常来说,无论是谁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济王赵颙,却是不知为何,赵芮却是选择了传位给魏王。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只是传闻,听说宫中吵了一轮,还未吵出个结果来,眼下留了几位官人在宫中轮值守着陛下,其余人先行出来休息了。”
季清菱又问道:“三大王竟是并不出声不曾?”
依照她往日所知,并不觉得济王赵颙是个无意皇位的人,眼下好容易有了机会,那机会居然与他擦身而过,半点贴不上好处,他哪里会肯?
顾延章道:“他出声了,还是第一个出声的,领了旨,说必会好好辅佐魏王,眼下宫中闹的不是传位给谁,闹得还是过继。”
朝中眼下分为两派,一派正竭尽全力说服赵芮过继皇嗣承位,一派与前者吵成一团,直说天子已经下了决定传位魏王,依言而行便可,不当阻挠。
季清菱道:“圣人怎的说?”
顾延章道:“圣人欲请陛下过继,听说正在争执,陛下情绪激动,又兼病重,却是晕了过去,此事只好就此罢休,先按着陛下意思并圣人意思各拟了两回旨,等陛下醒来再做言说。”
两人还在说着话,便见外头蓦地一亮,竟是于天中凌空劈下一道巨大闪电,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自天边滚来。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只眨眼间,就变了天。
第762章 拟旨
最近更新确实不太稳定,觉得剧情走得慢或者更新太少的朋友,建议可以攒到月底看,正常来说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完结了(这回真的不是flag)。
***
才过了酉时二刻,福宁宫中便已经灯火通明。
殿中侍立着百余名黄门内侍,另有宫女,杨皇后却不假人手,亲自将帕子浸在银盆里,洗了洗,拧成半干。
她眼睛里尽是鲜红血丝,面色憔悴,眼皮并眼睑都高高肿起,说不上究竟是没睡好,还是暗暗哭了太多。
按道理皇后乃是母仪天下,不当有此仪态,可她却半点顾不得自家一张脸,只半坐在床沿上,把手中帕子给床上那一个仔细擦手。
赵芮躺在床上,从嗓子里发出嘶嘶嗬嗬的声音,认真凑近去听,却能辨认出来这并不是打鼾,也不是醒了,而是从他鼻、嗓中间说不出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声音,仿佛是这人想要努力呼吸,可那鼻腔处却透不过气,被堵得大半,只打小小的缝隙中能冒出一丝两丝气一般。
杨皇后给丈夫擦了手,又去擦耳后、脖子等处,她的力道并不轻,可也不重,有时候听得赵芮声音不对,还特意停下来观察一下对方的眼、口几处,想要分辨这是不是此人已经醒来。
擦着擦着,她捏着帕子的手就忍不住地抖。
一一私心里,她想要赵芮醒来,可听得御医说,天子若是睡着,怕是倒还轻松些,一旦醒来,无法喘气,会更为难受。
除了杨皇后,内殿里头此时只有伺候的黄门宫女。
天子中了蛇毒,御医不能解,两府重臣虽然守在宫中两日,到底不能日日全然在此候着,知道赵芮不至于须臾便断气之后,也各自排了值,轮流回府休息。
今日值守的乃是黄昭亮、孙卞、李绘,都睡在仅有一百来步外的一处偏殿里头,只要此处派人过去叫一声,很快便能走来。
慈明宫本来就离福宁宫不远,此处着人过去,不过片刻功夫,张太后也能赶过来。
翰林学士已经将两份圣旨拟好,只要赵芮醒来,再一次召集了两府重臣,皇亲宗室,便能将禅位之事最要紧的那一部分完成,至于后续仪礼一一只要名义上立住了,不过也只是走过场而已。
想到这一处,杨皇后望着赵芮的眼神里头竟是透出了几分怨恨。
多年夫妻,不久前讨论起此事时,天子虽然没有明言,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定会择一个合适的皇嗣,旁的不说,即便有了万一,也不至于叫自己一个妇人老了过得太凄凉。
言犹在耳,当时他那表情更是历历在目,这才过了多久,便已经物是人非。
纵然知道事情发展到今日,已不是赵芮能控制得住的,可杨皇后望着他那一张已经有些微微凹陷的脸,还是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来。
她手中的帕子还搭在赵芮的脖子处,此时眼泪一淌,手上动作却是停了下来,也不再给赵芮擦脖子,也不给自己擦眼泪,只是无声流泪,连心脏处都一抽一抽地疼。
一一她不想死。
可一旦魏王上位,宫中哪里还有她这一个前任皇后的立锥之地?
无夫、无子。
太后嫌憎,娘家惫弱。
这样一个先皇后,在宫中会过成什么样子,她只略略想一想,就全身发抖。
杨皇后眼泪一面往下流,上下牙齿一面打着架,她停顿良久,一时早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家本是在给天子擦身,只在这一刹那间,自觉天地间无处可去,便是要跟着往地下走,偏偏又少了那三分胆气与狠心,舍不得这一条命。
“娘娘!”
“娘娘!!”
……
她正自顾自出神,忽听得身旁有人急急催叫,声音虽然压得低了,却一声连着一声,明显不只是一个人在喊。
“陛下的手是不是在动?”一名宫女小声问道。
杨皇后一愣,顾不得去擦眼泪,只低头往赵芮的手看去。
果然左边那一只小指头在微微弹动。
“御医!召御医!!”
杨皇后倏地站起身来,厉声叫道。
黄门匆匆退出去找御医,杨皇后连忙把眼睛擦了擦,凑近了赵芮,小声唤叫道:“陛下,您可是醒来了?”
赵芮的眼皮抖了抖,努力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他见只有杨皇后侍奉一旁,侧了侧头,转动着眼珠子将内殿又扫了一遍,果然不见有其余人。
赵芮转回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轻扯了扯杨皇后的袖子。
杨皇后一愣,到底多年夫妻,低下头去,小声问道:“陛下?”
赵芮见黄门、宫女最近也只在七八步开外,必是听不到两人耳语,便哑着嗓子道:“穗娘,朕还能再撑两日,你莫要急,也莫要同旁人说话,朕给你选了皇嗣,届时……请太后摄政,你没甚能干,忍让着些,好好养他,且过上二十年,待得太后……”
他说到此处,顿了良久,又道:“若是有命,当是能遇到个好人,若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你养大他一场,他又是天子,有下臣盯着,总要给你一点颜面,不至于叫你老无所依……”
杨皇后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手中似乎还捏着那一方帕子,却早忘了这回事,只喃喃问道:“那……魏王……”
赵芮面色不变,声音低哑,语气淡淡地道:“朕自有安排……”
他并不与杨皇后说太多,只低低道:“你只这点能耐,朕也自能护你这一时,夫妻一场,只盼以后晚点见着你……”
说到此处,却是大张着口,仿佛欲要从嗓子里呼气一般。
杨皇后满腹怨恨化作了酸楚与难过,口中欲要叫唤,见赵芮这般样子,只觉得那一颗心如同刀绞一般,竟是真正生出了一同赴死的念头,她一把抓着赵芮的手,口中叫道:“陛下!陛下!我自嫁与你,这几十年,可有行过错事?若是没有,你何苦要丢我一人,我……我便与你一同……”
正说着,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顷刻间,御医、臣子都自外头进得来。
杨皇后一句话堵在喉咙里。
御医此时却无功夫理会她,只匆匆行过礼,便围到了床边上。
杨皇后只得让开身。
黄昭亮上前几步,对着醒来的赵芮道:“陛下,可要召集……”
他话还未说完,赵芮已是道:“朕要颁旨,请太后、济王、魏王……”把皇亲、宗室、相关臣属各点了一回。
黄昭亮领了命,连忙吩咐人出宫去把人一一召集。
赵芮又问道:“旨意何在?”
虽不干自己的事,孙卞还是往外走出几步,吩咐黄门宣唤翰林学士。
第763章 揭发
通禀之后,翰林学士杨藻快步踏进了殿内。
黄门取了他手中早已拟好的两份圣旨,站在床头,分别朗声读了一遍。
赵芮面无表情,听完之后,又让人将圣旨放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认真读了一遍一一到得眼下这个份上,他已经并不相信旁人,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在眼皮子底下摆着的,他都会在心底里生出浓浓的狐疑来。
福宁宫中安静异常,黄昭亮、孙卞、李绘等人各有思量,一个都没有说话,御医围在床边,各自施为。
赵芮呼吸的声音很大,仿佛胸膛中堵着什么似的,正常的呼气、吸气都显得非常的困难。
黄昭亮等人并不敢去外殿,只怕天子忽然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并不在身边。
御医还在施针,外头仪门官拖着长长的嗓音通禀了一声。
一一张太后到了。
黄昭亮几人上前行礼,一礼还未完毕,又听得外头接连的通禀声,原是济王赵颙,魏王赵铎到了。
两人前后脚而至,相间不过十几步路,偏偏是一前一后进殿,彼此并不相看,进得内殿之后,复又一左一右,分别而立,中间隔着约莫一丈远,分别向张太后行礼。
一一两位藩王俱是又住回了宫中,日夜枕戈以待,黄门一传诏,他们立时就动身,明明住得比张太后远了许多,竟是同她差不多时候抵达。
紧接着,两府重臣、知制诰一级、御史台、翰林院、近枝近脉宗室等等,一个一个聚在了福宁宫中。
两名修起居注的官员已经手持笔纸,跪坐在了不远处的蒲团上,各自面前摆着一张小桌案。
福宁宫中人越来越多,却是依旧无一人说话,开始是无人说话,后来变成了无人敢说话,只剩得赵芮一人“嗬嗬”的呼吸声回荡在占满了人的内殿中,越发显得动静极大。
礼官点了一遍人,仍有几名不曾到的。
他上前向赵芮报了一遍。
赵芮看向下头的黄昭亮道:“黄卿主礼罢,朕要内禅。”
他声音并不大,中间还夹杂着胸膛中发出的嘶嘶的怪音。
黄昭亮应了一声,上前几步,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站在主礼位上。
听得“内禅”二字,下头已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同于昨日仅有二十余名两府重臣在宫中,今日被召进来的人更多。
消息拦得很好,事情发生得也并不久,许多人甚至还未来得及知道天子竟是被毒蛇咬伤,更不知道昨日已经为着应过继皇嗣还是传位藩王之事,吵过一大架。
赵芮在御医的相扶下,半坐起身来,在殿内扫了一眼,一一看过数十个臣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济王赵颙同魏王赵铎身上,在两人身上不住流连。
二人都半低着头,仿佛从来没有感受到兄长的目光一般。
几息犹豫之后,赵芮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魏王赵铎身上。
他道:“魏王赵铎,品行端方,仗义仁爱,足堪大位……”
赵芮慢慢地念出了一段话。
他几乎一字一顿,全是夸奖魏王赵铎的话语,并又说了欲将传位于此人。
杨皇后双手拧在一处,攥得发白,脸色更是难看极了。
如果说方才她还有几分被冲动迷了眼,此时冲动退了下去,整个人清醒过来,已是开始觉得不对一一一旦传了位,天子便成了太上皇,说的话便不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