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能有东西挡着,谁愿意跑出去淋雨?
  对方索性也不再推辞,就着松香的伺候把蓑衣套上,由着他捯饬。
  等到此处人人收拾得七七八八,顾延章便从里间走了出来,身上果然也已经批好了蓑衣。
  那内侍也顾不得自己脚上的带子还没有扎紧,更不去管几个小黄门此时穿得如何,带头便往外走,道:“顾副使,马匹备好了不曾?”
  一面说着,一面匆匆回头看顾延章是否跟上了。
  几名小黄门连忙大步跑着跟在后头。
  等到人走得干净了,季清菱才从里间走了出来,转向松香问道:“可是看到什么不曾?”
  松香忙道:“那内侍袖中有牌子,我刚刚用手摸了摸,上头的字当是‘慈明’,怕是慈明宫中的内侍官。”
  其余几个小厮中也有一人站出身来,道:“小的也摸得一个‘慈’字。”
  季清菱面色微凝。
  那内侍说自家是奉了天子之命出来宣召,那便定是陛下的意思,除非出了大事,不会有人敢冒用。然则福宁宫中数十名内侍,赵芮一个不用,偏偏跑去用慈明宫中张太后的人,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她思忖了片刻,虽知宫中若是有变故,莫说自己一个提刑副使的妻子,便是提刑官胡权在此,估计也做不得什么用,然则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干坐着,便叫下头备了马车,冒着大雨往柳府去了。
  ***
  州西瓦子边上,顾延章正骑在马上,与那宦官一并朝宫中疾驰。
  他与对方并不熟悉,自然不好问话,幸而此时虽然大雨,究竟是白日,勉强能看得清路,几人胯下马匹都是好马,跑得也十分快,并未出什么事故。
  小半个时辰之后,眼见就到了宣德门下,前头那内侍连扯缰绳,正要把袖中木牌取出,却见宫门处已经排了不少人,禁卫正围着那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对,见得他带头过来,远远已是伸手拦叫道:“且住。”
  顾延章跟着放缓了马速。
  此处距离宫门约莫三两丈的距离,那一处站着约莫十来人,众人身上打扮各异,有穿着富贵的,有粗布烂衫的,有站着俯首帖耳的,各人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旁边还有禁卫看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前头验了足有盏茶功夫,才把人尽皆放了过去。
  顾延章跟在内侍后头,翻身下马,脱了蓑衣等着前头核验身份。
  那内侍正取了木牌给禁卫验看,又转头指了顾延章的方向,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这一点间隙,顾延章忽听得后头有一阵马蹄声,转身回头,却见不远处几骑快马飞奔而来,到得前头,也跟着停了下来。
  当头的除却宫中内侍,另有一名朝官,对方一张脸干巴巴的,看着五十上下,见到顾延章,口中却是“咦”了一声。
  顾延章记忆力向来极好,一眼就将对方认了出来,拱一拱手,口中道:“郑官人。”
  一一此人正是数年前,顾延章同季清菱回延州时,正任其时延州通判的郑霖。
  对方见了顾延章,只草草回了一礼,敷衍了回了两句,便当此事了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宣德门,却见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领着一队人马在后头拦着,将二人面貌又核对了一遍,复才将人放得进去。
  顾延章近一段时日倒是偶有进宫,却从不似今次这样核查得严格,再连着前头各种事情一并看,又兼有郑霖,虽知事情复杂,却是全然想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各自跟在带领自己的内侍身后,互相并没有说话。
  等到进得福宁宫,却见外殿里头都是人,占满了内侍、黄门、宫女,再往里走,只见天子那不大的寝宫中站满了人,当中跪着十余个看不出来历的百姓。
  其余人都站在官员之列,未有一人独立在前,指着当中跪着的一人,面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道:“殿下,你可识得此人?”
  赵铎脸色并不太好看,只道:“吴御史,我虽只是个藩王,平日里也有正经事,不是随便从路上拉个人来就全识得的!”
  语气已经十分勉强。
  吴益冷笑道:“殿下不识得此人,此人却是知道殿下!”
  一面说着,一面对着地方跪着的那人道:“田复,你今日到得陛前,还不将心中所知快快道来!”
 
 
第765章 突然
  被唤作“田复”的那人也不敢抬头,双手贴在地上,口中欲要说话,嘴唇翕合,仿佛里头嘟哝了些什么,然则宫中的人却是一个也不曾听得清楚。
  吴益也有些着急,连忙解释道:“陛下,此人乃是延州城外定姚监中的冶户,姓田,单名一个复字,不曾读过什么书,更没甚见识,今次得见天颜,难免有些失态……”
  大晋除却煤炭任人开采,朝中不做管制,其余铁、铜、金、银等等矿物,俱是由朝廷专管,若是在那矿产丰富之处,还会设“监”作为管理,监内所有居民都被纳入“冶户”,由监冶来做统辖。
  监冶主管官员会根据辖区内矿产的丰寡、冶户的多少来做分配,要求每处地域的民众负责辖区内矿产的采掘与冶炼,上交矿课。冶户十室九贫,每日忙于采掘冶炼,见识浅薄也是正常,此时一朝见得天子,举止失措,倒不至于让人追着喊打喊杀,是以吴益简单帮着说了两句,场中也无人去追究。
  吴益见那人不会说话,不得不引导道:“田复,你家中这些年间课铁多少斤?”
  田复哆嗦着道:“回官人,小的家中去岁课铁一百斤……”顿了顿,又道,“小的家中有三个儿女,长子落地时,一岁不过课铁四十斤,等到次子落地时,已经涨到了七十斤,十年前小女满月,当岁课铁变成了九十斤,一岁比一岁高,家中不堪重负,辖内矿区又是贫矿,莫说一百斤,连五十斤铁都无法冶炼出来,只好货卖田产,买铁入官……”
  田复此言一出,福宁宫中一片低低的哗然声。
  赵芮咳了两声,转向范尧臣问道:“黄卿,去岁延州……”
  他话还未说完,黄昭亮已然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朝中给定姚监定姚冶下的课铁定额不到两万斤,定姚监中共有冶户近七百,每户分摊,不过三十斤……”
  言下之意,朝中定下的定额课铁并无问题。
  赵芮听得黄昭亮这一番话,不由得点了点头。
  延州铁矿甚多,定姚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未有提前准备,能在这极短的功夫里将定额数字一一报出,足以说明黄昭亮这名宰相做得称职,已是将朝中情况一一记在心中。而一户三十斤的课铁,按着赵芮所知,却是并不算刻寡了。
  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叫来一名小黄门,道:“去提延州十五年中的课铁宗卷过来。”
  黄门应声而去。
  顾延章等人站在人群之后,并不上前,只看着前头形势发展。
  前头吴益听得黄昭亮并天子应答完毕,又道:“陛下,朝中定额课铁三十斤,定姚监中却是派出了一百斤,其中差额七十斤,又去了何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大声道:“魏王殿下,那一户七十斤,七百户近五万斤的铁,又是去了何处?!”
  随着吴益的一声质问,赵铎的脸色已经越发铁青。
  五万斤的铁,几乎是三处丰矿的一年所产,数量虽然不算特别大,却已经不容小觑。
  最重要的是,铁乃重器,能做武器。寻常人私藏这样多的铁矿,定是杀头大罪,他身为藩王,本该避嫌,可被摊上了这样一桩事,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忍不住在心中狐疑几分。
  “吴翰林,此时与我何干?本王老老实实就在京中,不曾去得什么延州,更不曾听得什么定姚监,你拿这话问我,又是什么意思?没有证据,且莫要血口喷人……”这长长的一句话,赵铎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吴益御史出身,最不怕的就是打嘴仗,更不怕受人威胁。
  他巴不得赵铎话说得更难听些,最好多威胁自己几句,对方话说得越狠,他吴益在士林间的名声就越好。
  为国事、为江山社稷同藩王对质,不惜己身,以玉击石,这样的行径一旦传扬得更广泛些,说不得就要把他从前在邕州的旧事给洗刷干净。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显,只对着床榻上的赵芮拱了拱手,复又转身道:“本官乃是朝臣,上承天子,一心为社稷,行得正,坐得端,如何畏惧半点宵小魑魅!”
  一面又低头道:“田复,你每岁课铁,都是交到何处?”
  田复道:“小人每岁课铁全数交给监中里正……”
  说到此处,吴益便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人,问道:“那可是你们监中里正?”
  田复连忙点头。
  吴益指着的那人穿着一身细布衣衫,看上去倒像个富家翁,此时跪在阶下,见得吴益指向自己,更是惊慌。
  吴益问道:“你可是田复所在定姚监中里正?”
  那人连忙点头,连连称是。
  吴益又问道:“你每岁收的课铁,都是给了何处?可是自家随意摊派课铁?!”
  他一番话问得不咸不淡,其中意思,却是吓得那里正早已两股战战,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不过听令行事,如何敢随意摊派!”
  又道:“小人每岁收得课铁,全数都是上交给朝中派来收铁的差官,莫说一斤,便是一两,一厘都不敢胡来啊!”
  吴益又问道:“每岁来收铁的差官,可是同样的人?”
  里正道:“正是。”
  吴益道:“若是给那你辨认,可是能辨认出来?”
  里正连忙点头。
  吴益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页,将其张开,不去理会里正,也不去管那田复,而是将纸页面向赵铎,问道:“殿下,此张画像中人,不知你可是识得?”
  那画像当是由高明画师所绘,容貌、神情栩栩如生,乃是一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上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有脖子处特地用墨点了一颗黑痣。
  赵铎的面色越发难看,顿了顿,却是不得不道:“此时长得神似本王府上一名下人。”
  吴益道:“怕不单说是下人罢?”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纸页展在那里正面前,问道:“此人你可识得?”
  里正跪直了腰,叫道:“此人……此人正是每年来收铁的差官之一!”
  那画像甚大,吴益听得里正如此说,特意举着向左右两侧慢慢展示了一圈,问道:“诸位,可是觉出此人眼熟?”
  宫中无人说话,却是人人尽皆惊疑不定。
  如何能不眼熟?
  自数年前黄昭亮发难,赵芮借机将两个弟弟发落出宫开府,虽未就藩,却均已在宫外居住。及至去岁在张太后强烈要求下重新又将人接回宫中,两人毕竟在外住了许多年,又都住在繁华之处,府上下人进进出出,如何会不被人看到。
  吴益手中那一副画像,十分形象,福宁宫中的臣子不少都认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平日极得他信重,不少重要差事,都叫给此人去办。
  吴益并不需要旁人的捧哏,复又转回了床榻的方向,对着赵芮道:“陛下,此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名唤岑广的是也,宣来当面对质便知!”
  赵铎住在宫中,他的管事自然也跟着进了宫,不过片刻功夫,便被人带了进来。
  跪在地上的里正见得那人,已是连忙站了起来,指着对方道:“正是他,正是他!小的再认错不得,他脖子上有一颗痣,原是带着红色!”
  那魏王府中的管事岑广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里正对着自己一通乱指,又是大呼小叫,一脸莫名,却又多少晓得有些不对,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消赵芮分派,已是有小黄门听令上前拉下了那岑广的衣襟,大声禀道:“陛下,此人颈项间确有一粒大痣,半黑半红!”
  赵铎再也站不住,连忙上前道:“二哥,怎能轻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岑广颈项间有痣,许多人都知晓,他本是臣弟府中管事,常常出入办事,不少人都识得,想要指认,随意都能捏造出这许多姑妄之罪,如何能信!”
  他还在辩解,吴益已是跟着道:“殿下,本官旁的也不问,只想知晓今岁上元节时你府上这位岑管事去了何处?去岁、前岁上元节时,他又在何处,十年前上元节时,他更在何处?”
  他转向赵芮,复又道:“陛下,庆元三年延州遭屠,北蛮从兴庆府进关,一路过了夏州才开始扯旗,夏州至于延州,沿途快马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为甚会一点消息也无,竟是致使延州十余万军民命丧贼手,如此诡异之状,朝中当日查了许久,最终不了了之,臣追查许多年,阴差阳错,眼下却是知晓了实情!”
  殿中旁人不过惊愕,顾延章立在后头,却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几步,几乎克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只盯着吴益不放。
  吴益道:“陛下,魏王殿下私通北蛮,私设榷场,暗卖茶叶、盐、粗铁、绸布于夏州,他在延州颇有门路,私交官员,延州上下怕是皆知此事,不过瞒着朝中而已!当日北蛮扣关,正是扮作魏王的商队、从人,一路瞒过守军,才能这般长驱直入……”
  如果说方才吴益指控赵铎私藏铁矿,强派课铁,皆朝廷之命敛财敛铁已是能坏了他的名声的话,眼下这一番话,已是能将赵铎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名为了银钱与敌国同通的藩王,论起罪名来,已是难与造反论出高下,虽说其人本意未必是将北蛮放入关中,可实际上已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延州城陷,军民遭屠,一个不好,就算身体里流着赵姓的血,赵铎也未必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赵铎几次要辩,才张开口,已经被吴益打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吴益此时站立的方位已是转向坐在一旁的张太后,口称陛下,眼睛却是看着圣人,又道:“……永王殿下骑射俱佳,一年不晓得外出打猎多少次,便是偶然会有烈马失蹄,可那马匹又不是生马,怎的会忽然出得这样的事?更何况以永王之能,即便无法控制烈马,难道滚下马身,保住性命也不得吗?本官只想问,殿下,当日永王外出打猎之前,曾在您府上待了一个时辰有余,这其中在您府上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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