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又有人说三王长子已经及冠,一旦过继,无论进学还是掌朝,俱会比寻常年幼小儿来得顺畅,更毋论年长本就有优势,已经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尧臣所想,无一人能说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张。
  正在一片吵闹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见,为大晋计,未必要过继皇嗣……”
  那人话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转头去看。
  “臣以为,而今朝中诸事毕现,南有交趾,北有蛮人,西有藩人,东边也不太平,更兼洪涝干旱,几无宁日,若以小儿过继,如何能扛此大宝?”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让弟及?”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音,原本还吵杂不已的福宁宫中,只刹那间便又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这一回并不比方才,简直静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说话的那人,几乎同时心中浮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终于有人说了出口。
  第二个是:怎的是他!
  大晋皇室子嗣艰难,过继并不鲜见,建朝至今,只有两任皇帝是正常儿子继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几乎都是过继。
  然则其中有一例却是十分不同寻常。
  大晋开国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传位弟弟,是为晋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则却没有让儿子继位,而是传位给了弟弟。
  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间也常有私下质疑,然则此时那人忽然将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开国皇帝,一时之间,众人却是不好言语。
  旁人还罢,杨皇后已是听得面色铁青。
  兄让弟即,此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兄终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几位藩王之一,那自己这一个旧皇后又当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
  出不得宫,入不得殿……
  当真还不如跟着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着,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头一个出这个馊主意的官员。
  杨皇后对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远处那一个站在众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讳,然则若是顾延章在此处,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乃是旧相识。
  一一正是曾经在邕州城中与他一并左右搭手,几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结果被贼人捅了数十刀,结果万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吴益。
  而立在杨皇后几步开外的济王赵颙却是将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终于来了。
  过继出去的儿子,如何还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做皇帝,如何比得上老子做皇子?!
 
 
第758章 前夜
  赵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吴益,仿佛对方所说的话,与自己并无半点关系一般,其实心中已是汹涌澎湃。
  吴益正色道:“有先例故事在,陛下有兄有弟……”
  他援引旧事、古文、圣人经典,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回道。
  吴益不愧是御史出身,又是士林间声望极高的才子名士,此时一番话说出来,当真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场中并无一人出声打断他,却是俱都抬起头,望着床的方向。
  一一这话是谁说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话的内容。
  如果天子首肯了藩王继位,那整个大晋的朝堂,便要为之变更。
  范尧臣转头看了看孙卞。
  孙卞脸色难看,回望了他一眼,两人有志一同地转向了不远处的黄昭亮。
  恰逢黄昭亮也回头看了过来。
  三人眼神恰一两两交汇,只过了三两息,便即转开。
  然则彼此都是多年的同侪,虽只是一个眼神,已经足够看出彼此意思。
  同样动作的还有枢密院中的几位臣子。
  众人平日里互相争权撕扯,到了眼下的地步,自然也是为己方党派谋利,各有各的思量。
  譬如黄昭亮,他早年为着驱逐几位王爷迁出禁宫之事,得罪了张太后,对于他来说,唯有过继新帝,新帝继位,皇后垂帘,自家才有可能不被打压。
  若是过继新帝,新帝继位却是太后垂帘,或是由藩王继位,他焉能有好日子过?
  黄昭亮虽然是首相,可回朝不过两年,莫说不到权倾朝野的程度,便是想要一支独大,也不能做到,一旦与在位者起了冲突,并无可能压倒皇权,恐怕便要或自请外出,或择机告老的结果。
  又如李绘,他曾因公事与四王有过节,于他而言,谁人上位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那皇位与四王一脉不要有任何牵扯。
  再说孙卞、任皓等人,原是太后旧人,后来太后撤帘,天子继位,他二人屡遭天子闲置,无论怎生努力,立下多大的功劳,始终无法成为其亲信,遇得这样难得的机会,最好是天子过继年幼嗣子,再由太后垂帘。
  不过不管众人如何盘算,最终的决定还是要落定到天子身上。
  赵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副想要大喘气却又不得的模样,他不看吴益,不看其余臣子,一双眼睛却是瞪着立在几步开外的两个弟弟,口中问道:“你二人谁人欲取此位?”
  张太后听得脸都跌了下来,叫道:“二哥!”
  不知道是毒发于心,难以自控,还是其余原因,赵芮竟然说出了这样不得宜的话。
  听到张太后提醒,赵芮却没有理会,只兀自盯着两个弟弟。
  赵颙满头是汗,叫道:“二哥乃是真龙,有苍天护体,定能渡过此劫难!弟弟绝无此意啊!”
  四王则是抖着手道:“陛下,臣弟必当全力佐新君,绝无二心!”
  两个藩王争着表示自己无意于帝位,可很快,殿中一个又一个的臣子跟着跳了出来,虽然声音并不大,却已经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赵颙低下头,仿佛正在自省,并不想其他人关注自己,暗地里则是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弟弟。
  一一眼下出来说话的人里有赵颙自己的安排,却也有不少同他并无关系的,不知是自家这一个向来看起来十分老实的弟弟所为,还是有人站出来混水摸鱼。
  而此时此刻,赵芮已经气得半死。
  几名大臣一个接着一个站出来说话,将大帽子一顶一顶往他头上盖,仿佛若是不把皇位让给自家已经成年的兄弟,而是先过继子嗣,再传位给他新过继的皇嗣,自己就做了什么祸国殃民之事一般。
  不多时,簇拥藩王的与主张过继皇嗣的就吵做了一团。
  簇拥藩王的挑着“谁人垂帘”的毛病,想要分化过继皇嗣的那一拨,主张过继皇嗣的则是很轻易地被挑拨了,只过了盏茶功夫,殿中两派已是分为三派,吵得更为激烈。
  哪怕人人都是进士出身、权力中枢的重臣,这许多人吵到后头,也已经同乡野间吵闹的村夫农妇并无什么区别,仿佛声音大的便能得胜一般。
  此处乃是在福宁宫,不是在文德、大庆二殿,又是仓促之间将人召集,哪里有礼官在侧督看。
  御史中丞几次上前劝阻,不许众人失仪失礼,谁料得他还未把人拦住,自家已是跟着一起下了场混战。
  眼见越闹越不像话,张太后招过身边的内侍,就要叫人去中间将一干人等拉开,却听得后头有人唤道:“母后。”
  那声音虚弱。
  她转头一看,果然是赵芮正看着自己叫唤,仿佛有什么话欲要同自己说一般。
  张太后再如何不喜欢这个儿子,到了这个时候,如何还能拒绝,心一酸,立时依言走了,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赵芮翕合了一下嘴唇,那上下两瓣不知是不是被黏住了,半日才重新张开,小声说了一句话。
  张太后面色一凝,看着自家儿子问道:“你可是想得清楚了?”
  ***
  且不说福宁宫中如此情形,京畿提点刑狱司中,顾延章却是站在胡权面前,催促对方进宫禀话。
  胡权有心无力,无奈道:“本官也知此事十分紧迫,只是今日朝会你自也在,哪里见得陛下出朝,方才我去中书,两府并无一人在公厅之中,便是想要进宫呈事,也无人代传,更是难以探知陛下究竟有无空闲。”
  又问道:“那和尚可是招了什么话出来不曾?”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只一口咬定乃是吃不得苦,偷回京城。”
  胡权冷哼道:“他身上文牒自何处而来,杭州那法喜观中又是如何说?不过短短时日,他已是在京城之中得了如此声势,怎可能无人在后头怂恿……”
  他顿了顿,道:“若是实在不肯招供,便上大刑伺候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已是着人去禀大理寺,等到呈报批了回来,若那智信再不供认,便要依律上刑……”
  这许多审案细节,按道理并不需要胡权并顾延章两人亲自过问,只是此案实在非同寻常,尤其那涉案者松巍子,当日才从宫中出来,又与朝中许多臣子家眷有所往来,再兼事涉交趾,眼见就是南征的日子,样样撞在一处,尤其显得厉害。
  两人正在说话,终于等到外头一人匆匆进得来,只草草行了个礼,便禀道:“胡公事,顾副使,那松巍子招了些事情出来!”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誊抄好的两份供状呈了上来。
  顾延章同胡权对视一眼,取过一份,快速扫看了一遍。
  因此案甚是要紧,胡权特意着人去大理寺中打过招呼,诸人也晓得厉害,流程走得飞快,用刑的批文很快就送回了提刑司中,差官们得了许认,果然严加拷问,上了大刑,不过一个多时辰,那松巍子就已经将自家行事悉数供认。
  胡权早有吩咐,不管供出什么,必要先将供状拿来给他看,果然差官便先取了过来。
  原来杭州确实有一个法喜观,只那观小地偏,远在深山之中,道观也早已落魄,其中并没有一个道士在,智信先前被遣去了交趾国中传道,他为人聪明,确实也精通佛法,纵然心中万般不远,却也慢慢打开了局面。
  只是交趾气候恶劣,他又不是全在繁华之处,十日里有五六日都是要被顾延章派去的两个“行者”押着翻山越岭,一面探查地理人情,势力分布,一面弘扬佛法,讲道讲经。
  后头还罢,左右他在哪里都是“弘扬佛法”,扬名立万,可前者却并不是那样容易做到的。其时正值炎夏,从前智信在京中做大和尚时,并不是夸口,夏日讲经身旁有莲花傍体,殿内布置冰山,身后还有小沙弥帮着打扇,口渴了有清心饮子,饿了有美味佳肴。
  京城哪有交趾那般酷热,偏偏换了地方,气候那样恶劣,他居然要冒着炎日,翻山越岭,喂虫喂蚂,躲蟥躲兽,挨不过多久,已是全身伤痕,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在交趾不到两个月,智信接连生了好几回大病,这一回并不是装病,而是真的腹泻、高烧再有水土不服,幸而他乃是得道高僧,交趾又是尚佛之地,他不去升龙府那些个地方,只在边境左近的州县之中徘徊,颇得人敬重,靠着一把好口才,颇得左近富户尊崇,又自家通晓医术,险险捡回一条命来。
  与此同时,他自当地人手中得了药,暗中药翻了两名监视的行者,自家脱身而出,因知道自家身份敏感,一个光头又实在太过明显,极容易被人盯上,索性造了假文牒,扮作道士,反身取海路回了钦州。
  因他前几年偶然听得有人提及过,南方不少地方崇尚道教,常有不知名的小观,里头只有一两个道人,虽不成势力,却能维护道统。
  于智信而言,他虽一直做的和尚,可道法也不可谓不精,自知只要去了苏杭,想要捞一个道长来做,并不困难。佛也好,道也罢,对他不过一个成名的途径而已,其实并不要紧,而今和尚这一条路走不得,自然就走道士的路。
  然则无论哪一条,他天生就要立于世人之上,当要享万姓信奉拥簇,并不是小小的苏杭一地就能满足的,势必还要回京。
  打好了腹稿,他便从广南一路周折往东部而行,路过各处道观,靠着自家之能,一给人看相,二给人讲道,时不时还开坛超度讲经,因他每每用不同身份,倒是不曾被人察觉。
  行路至一半,他便偶遇了一名道士,从对方口中得知杭州法喜观中有一名老道人,独自经营,那道观正在深山之中,云雾缭绕,人迹罕至,风景优美。
  那道人只是信口提及,智信却是上了心,再三确认信息之后,转头直奔法喜观而去。
  到得地方,果然有一名唤作松巍子的道人在里头,只是那人不知因何缘故,已是老死,智信便取了他的文牒,承了他的身份,扮作松巍子,自在苏杭等地行走讲道说教。
  这是他的老本行,不用一二月,便已经出了大名,又得人邀请进了京,不过是欲要享荣华富贵而已,谁成想竟被提刑司发觉。
  胡权看完那供状,将纸张往桌上用力一拍,骂道:“这和尚,死到临头,还不肯说实话!”
  顾延章看完那供状,自然也知道其中多是不尽不详之处,不知是否仓促之中编造出来,不少顾头不顾尾之处。
  他略有些不放心,道:“旁的都不着急,只要细细审问,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已有人快马加鞭去往苏杭等地寻那法喜观,至于钦州等地,一应也要去查核,行经之路,总不可能半点东西都不留下来,只是他昨日同我一并入宫,也不晓得究竟有何图谋。”
  胡权一早已是把那智信与顾延章在一起时的行事问过一遍,也知道宫中禁卫森严,对方一个“道人”,身边一直跟着黄门,并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此时便道:“当是不要紧,幸而他不炼丹药,陛下也不是那等求仙问药之人,进进出出,并无进呈什么入口之物,只要禀知一声,请宫中有数便罢。”
  两人在此处说话,下头人依旧在审问智信,从早间问到晚上,那智信翻来覆去,只捡从前说过的话来供认,一口咬定自家并没有做其余恶事,也不曾犯法,只是不愿在交趾吃苦,才偷溜回京,再问其余,他半点不肯多说,哪怕用刑,也只会哭爹喊娘,说自家当真没有隐瞒。
  顾、胡二人等到晚间,不但没有自智信身上得到更进一步的供状,甚至没有从宫中听得任何消息。
  胡权早派了人在宫门处盯着,莫说没有人打里头出来,便是进去的人也没有一个,早朝之后入得宫中的两府重臣,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眼下早已过了戌时,比起在公厅中等着,对于胡权来说,自然比不得从岳父那一处打听来得直接,便与顾延章各自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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