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风云飘摇里,禁宫中再一次响起了钟声。
  两幅白布自宣德门上缓缓落下,被雨水打湿,重重地打在门柱上。
  赖老头站得远,看不清白布,却听得到声音。
  钟声嗡嗡的,震得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嚎啕的哭声不知从何而起,漫天遍地。
  赖老头弓着背,与老妻互相搀扶着,面上全是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哆哆嗦嗦的地转头,却见妻子涕泪横流。
  他张着嘴巴,欲要哭,却没有哭出声,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最后才哑着道:“陛……陛……”
  陛了许久,也没有把那一个下字说出来。
  御街上全是哭声。
  不知是谁哭嚎着道:“皇上还没有龙种,如何就能这般去了!汴河的沟渠还未曾修好,今次下了这样多雨,若是又淹了,谁来督造河沟!难道就要凭我们淹死不得?!”
  无人回答他的话,只是哭声越高。
  汴河连年水涨,淳化二年时已是漫灌入城,京中百姓非舟楫不能行动。京都府衙匆忙防汛,与工部、提刑司、转运司吵做一团,朝中范、杨两党斗得厉害,最后赵芮气急,连贬带罚了十余人,亲自上得堤坝上督促防汛。
  其实孙密还在朝中,带着不少官员上前劝阻,只说堤坝上洪峰涌动,十分危险,请天子回宫,赵芮却道:“京中居人百万,养兵甲数十万,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百姓遭难,饮食不能,行动不得,朕安得不顾?”
  竟是一连亲守了十余日,直到河水退却,百姓得安,方才罢休。
  京城的百姓也有耳朵,也长眼睛,他们辨不出天子的能干,却能辨得出皇帝的心。
  赵芮管不住朝廷,说不过太后,莫说政事堂与枢密院中的权臣,有时本该是天子喉舌的御史台中官员都能抓着他指手画脚一番,可在百姓眼中,这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皇帝。
  从前常平仓存粮不足,灾年时粮价飞涨,天子便自自己的私库中掏了粮谷出来补贴。京城有济民院、慈幼局,他年年都令内库从送药过去。冬日天寒,他催促中书督查各处府衙行事,莫要叫人受寒受冻,春日天晴,从前玉津园不过开放数日,到了他这一处,因是自家的园子,真正想要与民同乐,足足开满一个月,除却前头几天,之后人人俱可随意赏玩。
  国中有灾,他辗转无眠,夜夜想着灾情;边疆有战,他日日盯着舆图。
  他做不得大用,只会干着急,不似太祖那般英明神武,也不似太宗那样万事在胸,便是先皇,也能把两府治得服服帖帖,到得张圣人,一个妇孺,能将朝政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赵芮,天潢贵胄,正位大统,偏生有一副无能的心肝,优柔的品性。
  然则正是这样一个皇帝,竟是真真正正爱民如子。
  一人哭着道:“雨这样大,莫不是阎罗王看不清地方,行差了路,勾错人魂了?”
  又有人道:“早知有今日,我从前作甚要拿龙子开玩笑,又何苦说陛下龙体……莫不是说得多了,叫天上神仙听得,竟是当了真?!”
  朝中不忌人言,京城街头巷尾,哪一日没有人拿赵芮无子来言说几句,可天子毕竟是天子,众人只想着他宫中无数宫女,又有许多御医,说不得哪一日哪一个道士献了弹药,将来总有一日能有子嗣,谁能知道,居然当真就这样去了。
  宣德门前,御街之上,百姓惶然而哭,如同身在噩梦之中。
  赖老头手中握着一枚铜板,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欲要往前走,前头路已经堵得死了,只觉得胳膊上沉甸甸的,转头一看,老妻已是哭得再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手掌张开,此时正看着掌心的一枚铜板流泪。
  一一是去岁天子赏赐的。
  去年赵芮亲临大相国寺,寺中奉了一顿素斋。赖老头供应着大相国寺的豆腐,听得是天子要用,少不得更用心勤力,做得好嫩的豆腐花呈了上去。
  赵芮吃着好,特意问了一句,听说是外头小铺子敬奉的,又问了豆腐花的做法,直叹说“一碗小小的豆腐脑子,做起来竟是这样辛苦,如何能白吃他家的。”特让人赏了一吊钱去买,又召了赖老头去问平日生计、税赋,又问里正、巡铺、州府衙门是否尽责。
  赖老头夫妇自得了那一吊钱,其余的都摆在家中香案上供着,一人身上藏着一枚,当做最有效力的护身符来用。
  谁曾想,眼下护身符还在,给符的那一个,却已是魂兮散去……
 
 
第768章 先后
  福宁宫中,一干大臣正争执不休。
  天子的棺木摆在外殿,早有人上前给赵芮换寿衣,他尸骨未寒,身体未僵,眼睛也不曾闭上,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被人搬进棺木。
  内殿之中,两府重臣甚至来不及转移地方,换到崇政、文德等殿好生商议,已是在此处就闹了起来。
  赵芮未能来得及定下继位之人,临终之前,他床榻上共有两份翰林学士起草的诏书,一份乃是过继济王行六那一个儿子为皇嗣,记在杨皇后名下,内禅与他做小皇帝,张太后垂帘;另一份则是内禅给魏王赵铎,以其为新帝。
  偏生两份诏书,都只是草诏,并无中书盖章,以魏王为新帝之诏上虽有天子加印,却是引得吴益站出来大力弹劾,暂未有定论。如若吴益弹劾之事为真,赵铎自然是不适合做皇帝的。
  而今皇位空悬,形势不定,各人有着各人的想法,又有各人的利益,自然吵成一团。
  孙卞而今手中有提刑司,又兼着京都府衙,还管着好几处要害之位,再得张太后站在上头,说起话来连腰杆都硬了几分,正同他昔日的盟友范尧臣打得口水四溅,高声驳道:“草诏尚未得黄相公用印,未有中书签章,如何能算得上诏令?!”
  范尧臣道:“陛下临终有言,欲要传位魏王!”
  一般是太后旧人的任皓打断道:“中书未有用印!”
  后头吴益便是扬声道:“魏王行此判国恶事,如何能为天子?!”
  黄昭亮出声道:“为社稷计,当以过继为上,放能保得朝中不乱。”
  李绘附议道:“黄相公所言甚是,为社稷计,当以过继为上!”
  范尧臣强调道:“陛下欲要传位魏王!”
  李绘否认道:“陛下听得吴翰林之言,自当详查,如何还会当庭内禅!”
  范尧臣道:“有陛下签章!”
  众人还在争吵,围在床榻边上的黄门内侍却是越聚越紧,简直是要脱了鞋子钻上床的样子。
  张太后本来正皱着眉头听下头官员争吵,已是十分不悦,听得后头声响不对,转过头,一眼瞥见那些人不成体统的模样,怒道:“尔等在此做甚?!”
  张太后不是杨皇后,她在宫中积威甚隆,此时只一句话,便把许多黄门吓得不敢乱动,只个个退散开来,去看正在给赵芮换寿衣的那人。
  那小黄门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着膝行到得张太后面前,双手举起手中明黄色诏书,道:“启奏圣人,下官给陛下换衫,寻到陛下怀中留有诏书,其中有一份,一般有着签章……”
  他口中说着,手上将两份诏书一齐呈给了张太后。
  众目睽睽之下,张太后伸手接过,开始翻看起来,不多时,便抬起头,对着殿中二十余名官员冷声道:“众位卿家,皇上留有草诏两份,其一欲要过继赵瑄,其二欲要过继秦王幼子赵昉为皇嗣。”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诏书递给了一旁的黄门。
  她口气微沉,面色不悦,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
  场中无人说话。
  便是再蠢的人,也知道此时不当去惹太后。
  赵芮有三兄弟,除却庶兄秦王,济王也好、魏王也罢,都是他的同胞弟弟。此时他忽然绕过张太后的亲子,欲要过继庶兄的儿子,自血缘而论,当真与她半点干系也无,怎能不令她恼怒?
  那小黄门听得此言,连忙接回了自赵芮身上摸出的诏书,站起身来。
  他往外走了几步,将手中诏书呈给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首相王宜。
  王宜接过诏书,只低头看了两眼,便换给了那黄门。
  顾延章与郑霖站在最后,待得所有官员看过,却无人递给他们——以他二人的官品职位,还不够资格参与这般大事。
  殿中安静了许久,最后还是张太后开口问道:“诸位卿家可有话说?”
  黄昭亮并不说话,孙卞、李绘也不开口,只有范尧臣上前道:“陛下临终前欲要传位于魏王,虽有吴翰林当殿弹劾,却不晓得其中真假,不如先行查问,再做后续,皇位当以上皇之意为准……”
  他这一番话,虽然说不上有多高明,道理却是很正,一时之间,并无人去反驳,只有御史中丞道:“若是以上皇之意为准,当以诏书为准,陛下共有诏书三份,其一乃是他临终前之意,欲要内禅魏王殿下,此份诏书有签章,有圣谕,一朝得见,全能作证,若是查实吴翰林所言非真,当以魏王继位。”
  他顿了顿,又道:“其二乃是陛下怀中所藏草诏,其中欲要过继秦王幼子为嗣,陛下并无子嗣,若是过继,当以为帝。”
  有人反驳道:“为甚此为其二,尚有过继魏王之子为皇嗣的诏令,怎的不将那一份排在前头?”
  范尧臣道:“此份有陛下大印。”
  沉默了许久的黄昭亮补了一句,道:“此份乃是陛下亲自手书。”
  赵芮的字迹,旁人也许不识得,此处站的俱是天子近臣,如何会不认得。
  这一份草诏,虽无中书签章,却是有天子大印,更重要的是,赵芮没有交给翰林学士来起草,而是他亲笔所写,又是藏在怀中,自然分量更重。
  与之相较,另一份要过继赵颙儿子的诏书,虽然赵芮先前有言,可被赵瑄拒绝之后,他后头并未再提,况且诏书上还并未用印,若是没有其余选择的情况下,也许只能以其为准,然则现在别有说法,自然要用更确实的。
  众人争议良久,最后还是只好暂时按着这样的顺序定了下来。
  因吴益弹劾魏王赵铎犯法、谋私、判国,此时涉及甚多,事主又是藩王,便由刑部查实来判。
  正议论间,诸人忽听得外头震耳的钟鸣声。
  那声音就在宫中响起,自高处传开,“铛铛”作响,几乎要响彻九霄。
  张太后面色大变,叫道:“谁人去敲的钟!”
  钟声响了许久才听,嗡嗡之声经久不息。
  福宁殿中几乎所有人都遽然变色。
  皇位未定,本应秘不发丧,等到一应确定,再行安排,可此时钟声一响,天下皆知天子大行,等于逼着众人立时把皇位定下。
 
 
第769章 郁郁
  朱保石以头伏地,跪在地上。
  张太后不满地盯着他,喝问道:“朱保石,你擅自敲钟,意欲何为!”
  管勾皇城司许多年,朱保石一向是赵芮的心腹,平日里虽比不得郑莱跟前跟后,却无人会怀疑天子对他的信任。
  此时被厉声喝问,朱保石半抬起头,虽是面色被吓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口齿清楚地回道:“启禀太后,臣乃奉陛下之命行事,并无他意。”
  听得天子心腹如此回话,福宁宫中顿时有些骚动。
  顾延章站在最后,不由得跟着一怔。
  方才钟声敲响,一瞬间,不少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前头的济王与魏王,疑心是否二人私下行事,意图逼宫。然则此时见到朱保石,又听他自辨,明眼人却是很快就察觉出这事多半是真的。
  赵芮虽然身中蛇毒,可这消息并未外传,他中毒时间不长,也不曾失了对宫中掌控,若说谁能支使得动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内官,除却赵芮本身,别无他人做选。
  等到朱保石自怀中掏出了天子的手书,上头盖有赵芮私印,一切都再无什么值得置喙的地方一一
  这一项确实是赵芮安排,命令一旦自己身故,立时就要通传天下。
  张太后面色难看。
  如果说她原本有十分的难过,此时已是被自家儿子这一下接一下的打算,给打散了五六分,此时心中悲痛中竟是夹着不少烦躁。
  张太后有心从两个儿子膝下抱一个合适的给杨皇后养,先行登基,再由自己垂帘,可赵芮尸骨未寒,遗旨仍在,最要紧的是,两府重臣皆是有目共睹,叫她便是想要恣意而为,也不好这样着急。
  ***
  到得晚间,趁着宫门未落,福宁殿中的官员们终于散去。
  众人吵了一整日,莫说不曾吵出什么结果来,便是赵芮的谥号也未能定下来,到得最后,一切问题依旧还是回到了原点,必须要等到刑部查出了吴益弹劾赵铎的折子里头一应事情是否为真,才好一一定夺。
  白日在殿中许多事情发生得太过匆忙,官员们全无准备,后头则是忙于争吵,竟是无人去计较顾延章一个提刑副使竟然就跟着在殿中蹭了这半日。
  出宫之时已是云开雨霁,宫门才开,顾延章便闻到外头烟火熏天之气,还未出得门,外头原本被宫门隔着的隐约哭声便钻进了耳朵里。
  此时天已半黑,宣德门外星火点点,路边、路中全是百姓,人人向着宫门的方向烧纸。
  松节骑马跟在后头,与顾延章行了一阵,此时不得不一齐下马而行,一边面露不忍,一边不由得小声同顾延章道:“官人,不曾到得拜祭之时,怎的人人眼下烧纸?”
  顾延章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行人一路往金梁桥街,路边店铺、酒肆,乃至小贩小商,也无一人再做经营,全然已经罢了市,路边尽是百姓在焚烧纸钱。
  等到回到府上,季清菱正等在中堂,见得顾延章,忙问道:“五哥,我听得外头打钟,可是陛下……”
  她话未说完,已是见得顾延章缓缓点头。
  后头秋露、秋月二人登时哭出声来,引得几个不太知事的小丫头一并跟着抽泣。
  一时堂中一片哭声。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把几个丫头打发出去,与顾延章坐在一处,小声问道:“五哥吃了晚饭不曾?”
  顾延章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并进得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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