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饭桌上已是摆了饭菜,还冒着热气,两人坐下,皆是没有胃口,只草草吃了一点,当做填了肚子。
顾延章咽了两口饭,只觉得往日香甜的米饭吃进嘴里,仿佛一点也没有了好滋味,只从舌根处泛苦泛酸,心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郁郁之情。
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
可赵芮对于他,不仅仅是一个买家而已。
顾延章虽然官职不高,更算不得赵芮近臣,可极奇怪的是,自殿试开始,这一位曾经的皇帝,便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四个字,并不单单体现在晋升官职上,甚至若是论及论功行赏,其实按着顾延章立下的功劳与他得到的回报,实在可以用一句“刻寡”来形容。
然则无论旁人如何为他鸣不平,顾延章本人却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公。
这其中除却他自知自己年龄、资历尚浅,朝中并无靠山之外,赵芮的态度也是极大的一个原因。
从点状元开始,赵芮每回见到他,无论态度也好,言语也罢,与其说是皇帝对待臣子,不如说是长辈对着万分看重的子侄,其中拳拳爱护之心,谆谆善诱之意,殷殷期盼之情,涌于言语行动之间。
如果说顾延章给赵芮的回报,无愧于赵芮给他的信任,那赵芮给顾延章的信重与欣赏,对顾延章而言,甚至比起官职的晋升、金银锦帛的奖赏还要来得叫他高兴。
士为知己者死。
赵芮信他,用他,为他考量将来官途,给他机会,夸赞他的功劳,他用心做的事情,赵芮样样都能看到,对一个新进的臣子而言,这样的皇帝,已经足够好。
而赵芮自己同样心系百姓,纵然行事颇有不足,能力十分平庸,可他一心向好,已是竭尽所能。
想到这一处,顾延章再无心吃饭,放下碗筷,只盯着面前桌面上一小块地方发着怔。
季清菱与顾延章相处日久,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然则她却并未出声,只是给顾延章面前的茶盏添了一点茶水,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顾延章默然接过,喝了两口清茶,把口中的酸涩和着茶水一并吞了下去。
季清菱也不说话,也不去碰他,只陪着他静静坐着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见到顾延章面色稍缓,眼中也终于有了神,才伸出手去,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问道:“五哥,陛下因何大行?”
顾延章微顿了一下,方才道:“是为毒蛇所伤,无法可救。”
季清菱听得他这般回话,不由得心中一跳。
毒蛇……
第770章 榷场
此时已是深秋,犹未入冬,正是蛇鼠四处乱蹿的季节,然则禁宫又并非荒野,也不是山林,更何况赵芮贵为天子,入则黄门环绕,出外禁卫拱卫,若是有毒蛇在他面前出没,莫说欲要露个尖牙,怕是只冒出一只三角小头,还来不及吐信,已是被侍卫打死,怎么可能近得了赵芮的身。
这样的死因,连季清菱都哄不过去,如何能应付得了那两府官员?
季清菱忍不住把心中不解问了出来,却见顾延章摇头道:“此是后话,眼下还来不及去核查这一桩……”
他说着将白日间在福宁宫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回。
顾延章所知其实不多,只是隐约听得几句,前后推理,略微将事情拼凑了些出来,此时一一说了,倒是叫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
“五哥,那吴益怎的忽然攀咬上了魏王?他那许多证人、证据,全是精心搜集而来,没有一年半载,如何能聚得拢?”
说到此处,季清菱忽然问道:“延州城破之时,他好似并不在京城罢?”
三年前,吴益是因为弹劾范尧臣举官不当、行事不检而被贬去潮州的,后来又转调去邕州,直到数月前因罪回京,期间一直在外为官,如何有那闲工夫去探查从前延州之事并楚王死因?
按着吴益本人所述,他一直在暗暗调查,只是证据不曾确凿,是以没有将事情曝光,此时见得天子要将江山社稷托付奸逆,再不能缄默无言,只好提早和盘托出。
然则他为何会起心调查此事?
楚王之事暂且不论,延州、夏州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他又是从哪一处得到的线索,又如何能查到如此地步?
顾延章原本心思都放在天子死因身上,暂且没有功夫去顾忌其余,此时听得季清菱一句发问,立时就醒悟过来。
因邕州被围、陈灏病重,他在邕州时与吴益颇多往来,曾经仔细研究过对方的过往履历,眼下心中只过了一遍,很快就将前事回忆起来。
他将手中杯盏推开,也懒得再去房中取纸笔,只以手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笔,把几个年号、月份都列了出来,一一对应一回,复才抬头道:“延州城破之时,他正被贬瀛州,数年后才被调回……”
季清菱若有所悟,道:“好似是因弹劾孙相公才被贬的罢?”
吴益当年被人嘲讽为“鸭蛋御史”、“咸菜御史”,不知是否为了摆脱这两个不好听的名头,他一入御史台,还没多喘几口气,屁股都不曾坐热,便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弹劾时任首相孙密枉法祸国云云,后因折子被赵芮留中不发,他便索性当殿弹劾孙密勾结宦官,奉承圣人,只手遮天。
后来孙密因此避位,自请外出,吴益也被调往瀛州。
瀛州地处偏远,还要过海,若是自京城出发,便是用上急脚替,至少也得足月才能将信送至,吴益在此处做官一年有余,当时还曾做诗、作文,其中多有描述自己在瀛州生活,还曾写了打油诗,说是“日贫少有肉,月无往来僧”一一已是偏僻到僧人都不肯去,如何能有那能耐去查核延州之事?
想到这一处,季清菱忽然道:“五哥,我记得吴翰林时常提及自家在瀛州经历,总自认受了苦楚,好似曾经写过许多文章,其中多称瀛州清苦,又说他担心家小难以适应,便只带了几名仆役过去……”
她顿了顿,复又道:“因他自家乃是弹劾宰辅被贬,朝中同僚俱都对避之不及,家中人欲要给他送信,也无人愿意帮忙捎带,他家中原有仆妇上百,也散得只剩寥寥数人跟在身旁,连早间起来洗脸都要自己打水一一便是这文中多有夸张之语,想来也有几分贴近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其中多有夸张之处,不过瀛州确是地处偏僻,难以通信,他也真正不曾带得几个人过去……”
他把该说的说了,那等不该说的,却是小心掩过,不好在季清菱面前露出来。
吴益的确没有带家小去瀛州,然则他自瀛州回京时,却是带了三个小妾,另有五个儿女,年龄最小的,甚至都才满百日,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周岁而已,如此经历,自然不能说“瀛州清苦”。
顾延章往椅背处靠了靠,又道:“今日他在殿中提出的人证、物证,不可能是他自行寻出,只是不知道他后头站着的是哪一个,又是为着什么。”
季清菱道:“若是魏王殿下不能即位,谁人得利最多?”
顾延章道:“按着中书今日所断,当是秦王殿下之子得利。”
季清菱奇道:“为甚不是济王得利?秦王乃是宫人之子,又腿有残疾,如何排也排不到他那一枝,况且圣人还在,她如何能忍得?”
顾延章摇头道:“上回殿中议事我虽是不在,可看今日情形,怕是济王曾经力拒过圣旨。”
两人讨论了一回,虽不曾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却俱都觉得赵颙所行甚是奇怪,也一般认为恐怕魏王赵铎当日在夏州未必有多清白。
季清菱道:“我当时虽然年纪不大,可听得爹爹同哥哥们一并说起来,好似延州城中不少官员都曾经使人去夏州经商,不是什么稀罕事,京中自然也少不得有皇亲国戚、高官豪商过来分一杯羹。”
延州同夏州打了数百年,期间战战和和,然则到得州城被屠那一年,两国其实已经只有小战,并无大战一一若非如此,延州也不可能经过夏州向西域行商,季父更不可能帮着李程韦打通商线。
实际上,两国虽然明面上并未通商,可这不过是官方行事而已,私下间夏州的榷场里头,大晋的丝绸、茶叶、瓷器、布匹,乃至顽具、药材、酒水等等,并不少见,而私下通过延州过去的行商,更是靠着夏州的马匹、兵器、珠宝、象牙等物,倒买倒卖回国,赚得盘满钵满。
第771章 所图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松香从外头进得来,对着顾延章道:“官人,衙署里来了人,说提刑司中有事,请您赶紧去一趟。”
此时已是半夜,顾延章却是连忙站了起来,他身上仍旧穿着官服,眼下连衣裳都不用换,便转头同季清菱道:“怕是智信那一头有了什么消息,我去瞧瞧。”
又放缓声音道:“你且先睡,夜间不用给我留床。”说着立时就要出门。
季清菱见顾延章晚上只吃了两口饭,此时就要出门,怕他腹中饥饿,偏见人这样着急,也不好拦下来,只好叫小丫头急急包了几个半凉的炊饼给松香带着,交代道:“也不晓得今夜要到几时,若是饿了,不妨将就拿来垫垫肚子。”
松香挎在胳膊上,匆匆跟着去了。
等到两人出得门,季清菱自回到房中,忍不住将适才顾延章所说福宁宫中之事反复想了又想,只觉得其中许多奇诡之处,正要交代一旁的秋月磨墨,欲将事情誊写一遍,才转过头,却见她眼圈红红的,正转头悄悄抹泪,登时有些尴尬,也不好说旁的,只自己取了白纸摆在面前,又揭开砚台,取了墨条待要磨墨。
秋月听得动静,连忙草草擦了擦眼角泪迹,接过季清菱手中墨条,也不好意思多说,只低头认真磨墨不提。
季清菱提笔沾墨,欲要写字,却是不由得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陛下大行,我见府中人人伤心,这又是什么缘故?”
秋月愣了一下,方才低声回道:“陛下仁厚心善,人人皆知他爱民之心,如今他走得这样突然,叫我们如何又不难过?”
季清菱攥着手中的笔杆,一时有些怅然。
天子大行,今日在福宁宫中那一干大臣日日与他相处,若是认真说起来,他并不曾亏待诸臣,况且相处这许多年,便是猫狗也有几分感情。可他过世之后,并不见众人多少伤心,反而人人开始为了立储之事吵闹不休,听说今日尸体已然半僵也无人理会,任由他摆在床上,也不去入殓。
相反,隔着一道宫墙,外头那许多百姓与他甚至不曾谋面,却为他伤心流泪。
季清菱曾经见过有人形容赵芮死后京城情形,说是“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之前哭于禁宫之前”,等到消息传到西京,洛阳城中百姓无论老少,俱是向东大哭,纸灰、烟气遮天无垠,夐不见人。
她以前只做传说来看,以为多少有些渲染,必不至于如此,毕竟天子高高在上,与百姓并无接触,如何能这般得民心?
可到得此时,真正行至巷口,听得外头哭声,见得府上人情状,又自秋月出问得话,她才知晓史书所载并非虚言。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喟叹一声,将手中笔放回了石托上,等了片刻,到得心绪少有平定,复才重新提笔书写起来。
她探访李程韦之事久矣,又自顾延章处知道了陈笃才之事,连着眼下智信供出来的各色话语,原来并未往那方向去想,此时遇得天子大行,又有殿中济王、魏王之事,却是忽然给了她一点启发。
吴益今日能在福宁宫中忽然暴起弹劾魏王赵铎,说话、行事有条有理,证人、证据随身携带,一看就是早有计划。
凭借他的能耐,并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那又是谁人帮他准备的?
季清菱将诸人行事按着年份一一列了出来,又把三人所行相交之事挑得出来,另又有被李程韦攀咬之人的姓名、履历、派系,再有吴益今日行事动用到的人力,只觉得越写那一条线越是清晰。
京城何等大的地方,巨贾豪商那样多,李程韦从一介布商到得今日,不过短短数十年,靠的却并不是新产业,也不是新做法,他所经营的布匹、马匹、茶叶、酒水等等,乃至而今的质库,全是京中早有的产业。
李程韦底气并不足,家资也说不上巨富,能有今日,除却儿子、女儿的婚姻起了力气,最要紧的是靠了现今妻子娘家的酿酒权。
可京城之中有酿酒权的何止他这一家?
自淳化二年朝廷停罢四百七十二处榷酒之所,不久之后,便行“实封投状法”,即官府张榜招人出价买酿酒权并卖酒权,商户们将自己拟出价格写在信封之中上交官府,最后酿酒并卖酒权会给到出价最高之人。
李程韦在京中托着丈人的福,拿下了三处坊市间的酒楼,可其余地方却并归于他管,只凭着这三处,想要有他今日,便是做梦也不可能。
季清菱早自京都府衙之中得了李家的情况,无论每年缴纳赋税、府中仆妇人数、店铺中雇佣人数等等,俱是清清楚楚,倒推回去,光凭李家在京城里的生意,他不过也就是个寻常富商而已,可加上他在魏地等地的产业,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按着季清菱自颍州收到的消息,李程韦老家那一户“陈家”,泰半人都是去了魏地,俱是帮着李程韦买卖茶叶、酒水,乃至淮盐,与在京城或是在其余地方并不同,于魏地当中,李程韦不需要与其他商户分割生意、客人,几乎有人在的地方,都有他的铺子。
能做到这一点,寻常人想都不敢想,可李程韦不但敢想,居然还当真做到了,更有意思的是,在魏地之中他一般没有把产业放在自己名下,而是挂在了颍州其余陈氏族人名下。
如果不是机缘凑巧,季清菱特意派了人专程去颍州查探,顺藤摸瓜,谁人又想得出来,魏地那二十余个州县里头,竟是开了有四十余间酒肆、三余间茶叶铺子、淮盐铺子,而这些铺子的主人明面上看起来不见经传,又各不相同,实际上,全是一人的产业。
一一而魏地,恰恰就是魏王赵颙的封地。
这样扶持一个商户,把封地中所有的钱都强塞给李程韦来赚,赵颙又不是疯了,他图的是什么呢?
第772章 优越
季清菱这一处在后头细细探究,等到接近子时,足用了七八张纸,才把自己的推测一一写完,她见顾延章并无回来的影子,便也不再等待,吩咐厨房里头坐着热水,又温着粥,自上床睡了。
次日一早,依旧不曾等到人回来换官服,倒是秋露跑进来道:“街上里正过来知会说今日起宵禁,请咱们府上晚间过了亥时便莫要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