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松巍子一个大和尚,身旁又有两个孔武力士看着,居然能从交趾国中一路逃回大晋,这便算了,他在杭州深山野林之中,人生地不熟,忽然行得出来,只花了数月功夫,便一路扶摇而上,竟然得了偌大名气,直入京城,有权贵簇拥不算,还能深入禁宫。
  若说无人帮忙,仅仅靠他一人之力,便是佛陀、三清在世,也难做到这样厉害。
  眼下人被抓了,事情败露,真相就在眼前,偏偏这个时候他丧了命,即便看着好似都是巧合导致,季清菱又如何能信?
  然则顾府不过数十人,又无人是专精查案,提刑司都查不出什么不妥来,顾府上又怎可能找得出其中问题?
  不过事情既有果必有因,那松巍子原本身份乃是智信大和尚,许多年间,来往人物、所行之事颇多,无论是谁,世上从来是只要走过路,便会留下痕迹,他在京中呆了这些时日,只要细心找寻,不可能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季清菱想到此处,便不多费功夫,只把松巍子供状并其人两番入京以来一应行径翻来覆去研究起来。
  这一日,顾延章整夜未归,只有跟着的随从回来通报了一声,言说提刑司中有事,家中官人晚间便在衙门里睡了。
  等到次日晚间快到三更的时候,顾延章才自提刑司回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又匆匆起来出了门。
  自这日开始,顾延章便早出晚归,究其原因,除却在提刑司中办差,他几乎日日都要被宣召入宫——却是张太后要详问他与松巍子当日面见天子并用膳的情形。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中为着赵芮后事并新君人选几乎吵得都要将殿梁掀翻,顾延章虽然权职颇重,可他官职尚小,也发不得什么言,除却每日入宫禀话,办理日常事务,便是见缝插针去追查陈笃才、松巍子并李程韦的案子不提,忙得脚不沾地。
  ***
  冬日太阳落得快,这一日,约莫才是酉时,天边已是连余晖都再无踪影。
  因顾延章这一阵子几乎都不在家,季清菱也懒得折腾,索性让人把近来常用的东西装了一个大木箱子,抬进卧室之中,日夜埋首宗卷,便是屋子也少有踏出。
  京城地处平原,左近多有灯心草,她便叫商家帮着收了一张大草席,平铺在靠窗那一块地面上,又在草席上头加垫了两床褥子,平日里就这般席地而坐。
  顾延章进门的时候,正见她凑在烛台边上看得一份宗卷入神。
  秋月跟着坐在地面上,不知在整理什么东西,她离门近,听得外头有动静,转头一看,正正见得顾延章,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口中对着季清菱唤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季清菱隔了一会才晃过神来,抬头一看,果然顾延章立在门边,正笑看着自己。
  她忙把手中书册放下,站起身来问道:“五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半点声音都不出?”
  顾延章并不答话,面上带笑,却是问道:“你吃饭了不曾?”
  季清菱抿着嘴,先是不敢答话,等到小心转头看了看墙角的漏刻,见时辰并不算很晚,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笑来,回道:“正要叫她们摆饭,五哥吃了不曾?”
  顾延章哪里不晓得季清菱心里那点小九九,只是见她那一副得瑟的小模样,只觉好笑,也懒得拆穿,他先看了一旁的秋月一眼,叫她战战兢兢低下头去,这才回头看着季清菱道:“我且换了衣衫再来。”
  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靴子,踩上那草席朝着床边寻软鞋。
  早有小丫头捧了家常便衣进来,季清菱顺手接过,趿上鞋子跟着一并往里间去了。
  这一厢季清菱才把衣裳搭在架子上,正要转身往外头,忽然腰间一紧——却是顾延章自身后将她抱住,矮下身子,把头埋在她的颈间。
  季清菱先还笑着要躲,才转过头,却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轻声问道:“五哥,你怎的了?”
  后头半晌没有声音。
  片刻之后,顾延章才道:“无事,叫我抱一抱。”
  季清菱果然没有多问,回过身,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自后头扶着他的肩,同他站着靠了一会。
  两人站了有一会,才听得顾延章长长吁出一口气,复又站直了腰。季清菱也不多话,两人牵着手出了外间,就在外厢房坐下来简单吃了一回饭。
  一时饭毕,等到碗碟撤下,顾延章才将手中饮子放下,一抬起头,却见季清菱正看着自己,面上欲言又止,其中七分关切,另有三分却是犹豫。
  他不由得笑道:“怎的了,这样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怕我吃了你不成?”
  季清菱被他逗得笑了笑,过了一息,复又收敛了笑容,抿唇小声道:“我见五哥心中有事,又想问,又怕问了你更心烦。”
  顾延章微微一笑,将椅子稍稍挪近了些,把手拉着季清菱的手,轻声道:“本来有些郁躁,同你坐一坐就好。”
  “提刑司中有什么麻烦吗?”季清菱问道,“圣人几乎日日都要宣见你一回,眼下朝中乱得紧,五哥不过是一个提刑副使,这般时时进出禁宫,叫旁人看了,免不了要多想。”
  顾延章道:“倒不是,只要做事,总归是要有麻烦的,也不差提刑司这一点。”
  季清菱见他这样,不知为何,心中颇有些难过,轻声道:“京城里的沟渠还没工夫去修,其余要案也没能去查,上回去查了府库,才通报了,还没来得及复查罢?老要费力气弄松巍子同李程韦的破事,好没意思。”
  虽然不曾有机会入仕,有时候,季清菱却觉得自己好似能同对方感同身受一样。
  从前无论是在赣州也好,邕州也罢,哪怕是在延州,其时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役夫,他也一般是在做实事,所行之事看得见,摸得着,快则数日,慢则一二年,全有用途。
  此时进了京,又是提刑司,说出去人人要赞一句“好去处”,实际上除却刚开始那两个月,后头所有精力全被陈笃才、李程韦并松巍子这几档子事情牵制,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费时费力不说,还叫人烦躁得很,做不得半点作用。
  然则这样的事情,推也不能推,让更是不能让。
  听得季清菱抱怨,顾延章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想要做事,哪有那样简单,在提刑司中虽然比不得外任亲民官,不能时时见到治下情况,可一般也自有作用,况且我根基不稳,资历也尚浅,少不得有些麻烦——不过事情从无从头到尾一帆风顺的,左右都是做事,过了这几年,便也好了,就是黄相公,从前还被圣人逼着先皇将他打发到泉州许多年,熬了这样久,复才回了京,坐到如今的位子上。”
  又跟着叹道:“这都是其次,不过本分而已,无论喜不喜欢,依着本心做好便是,只是陛下大行,朝中而今正论新皇,按着眼下形势,怕是济王要承大统,若是当真如此,想来我要外放……虽暂时不知是什么去处,当也不是什么好地界……”
  季清菱听他口气,又暗忖他话中之意,听得前头一段,只把心放下了三分,然则听得后头一段,却是整颗心都放了下来,连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欢喜,道:“外放不好吗?依五哥之能,不管去得哪里,必当能造福一方!”
  顾延章轻声道:“若是要去儋州、琼州,又待要如何?”
  季清菱笑道:“邕州、桂州都去了,当日交趾都有心去得,五哥难不成还怕儋州、琼州不成?这半点不像你往日行事……”她说到一半,却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忽然住了口,只定定看着顾延章出神。
 
 
第776章 大统
  ——五哥哪里又会怕去什么儋州、琼州。
  她轻声问道:“是怕我受不住吗?”
  顾延章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你只看前人行事,被发遣去广南、雷州、琼州等地的,几个能讨得了好?有人听说要被贬去琼州,头一桩事就是遣散妻室仆人,我倒也罢了,毕竟年轻力壮,可你到底是女子,那等穷山恶水之地,我实在不舍得你去吃苦……”
  “况且……我二人正当年,若是去了琼州、儋州……”说到此处,他将目光投向了季清菱的小腹,面上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口中顿了顿,又道,“届时,连好大夫都难寻到一个,我又如何放心……”
  季清菱一怔,几乎立时明白的他的想法,她面色微红,小声道:“还早着呢……”一面说着,却是站起身来,挽着顾延章的手,笑道:“五哥,你且随我来。”
  两人很快一前一后地进了里间。
  灯心草编织成的草席踩上去又软又韧,上头又铺了薄薄的褥子,顾延章跟着季清菱往上盘膝一坐,此时几步之外的木窗半开,只听到外边穿堂呼啸的风,簌簌作响的枯叶,叫他别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似白天那繁琐的公务、反复的盘问、千头万绪的案情、窥视的眼神,都被下边垫着的草席、青草浅淡的香味、一旁昏黄的烛光隔得远远的。
  草席正中摆了一张约莫离地一尺高的桌案,季清菱左手拉着顾延章的手,右手却是翻过来桌上的一个空杯子。
  她提着茶壶往杯盏中倒了半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与顾延章相面而坐,口中道:“五哥,听说欲要去琼州,儋州,必要坐船。”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若要去琼州,先要取道广南,行大船过海。”
  “我长这样大,只在书中见人说过‘海天一色’,‘碧波万里’,却从未亲眼看过,一心想要瞧一瞧,若是旁人邀去坐船看海,我只有高兴的份。”季清菱面上带着笑,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憧憬,旋即话锋一转,仰头道,“然则也有北人晕船,听得‘坐船’二字,只会头疼心跳,听闻还有人因为晕船太甚,中途猝死,也有人见得惊天海浪,竟被活活吓死。”
  “同样是见一道海浪,得意人与失意人心情自不相同,同一人得意时与失意时亦不相同,可见于景关系不大,与心情更有因故。”季清菱笑道,“五哥,都说琼州瘴疠遍地,去者往往会染疫病,或被毒气攻心入肺,过不得多久就要丧命,可我又想,琼州难道竟无长寿之人,也无安康长大的小儿不成?”
  “传说北人去广南、琼海做官,几无能活命的,可我心想,其中除却水土不服,多半还是被贬所致——被发放广南、琼海,可见不是怵怒天子,便是做下什么大事,若有群党,当还被群党所弃,如此境况,莫说是去往瘴疠遍地的南地,便是去往蓬莱仙境,怕也看不出什么好来罢?”
  “素来有一个词,叫做‘郁郁不得志’,若真郁郁,无论在哪一处,身体一般是康健不起来。”
  顾延章若有所思。
  季清菱又道:“可我们又是不一样,于五哥,去哪一处不是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琼州、儋州的百姓,一般是大晋百姓,只要做了那一处的亲民官,多少事情可以做?况且琼海天高皇帝远,正因如此,正好大展身手,便是教化难为,百姓荒蛮,可只要引导得力,不愁三五年后,又是一个赣州,比起在京城日日被李程韦、智信这样的案子烦来烦去,束于案牍之间,我倒觉得怕是五哥更爱做实事,行教化……”
  “至于我……”她望着顾延章,笑了笑,道,“正愁天下之大,许多地方不曾得去,能有机会见得波涛海浪,正是长见识的时候,如何又是坏事?”
  季清菱的语调又轻又软,听她语气,全然一派轻松,仿佛并不把被贬去广南、琼海当做什么大事。
  只是说完这许多,她的脸忽然微微发红,将头略低了低,却是鼓足勇气,抬眼直视着顾延章的眼睛,小声道:“至于那一桩事……我身体这样好,天天都有老老实实练鞭练拳,将来……想也不会有什么难的罢?”
  “若还是不放心,当真被遣去琼海、广南,咱们再过一二年,等到在当地惯熟,去广州也好,泉州也罢,用帖子请了名医同婆子过去,哪里有不成了?”
  她前头所有话语,俱是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可这最后一句,却是一派天真,顾延章原本认真听着,此时不由得好笑起来,用力反握了她的手,打趣道:“甚时得来,难道是我们能定的吗?说不定今夜得空,再过上十个月,就……”
  季清菱的脸本来只是微红,此时被他拿话来勾,却是一下涨得通红,看着他那一张脸,几乎忍不住想要用力掐这人一把,最好掐得他嘴巴只晓得喊痛讨饶,才不会有功夫说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她瞪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再胡闹,我要叫衙门把你捉起来!”
  顾延章却是大笑道:“衙门倒是舍得捉我,只是怕有人不舍得!”
  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知道眼下尚早,还有转圜余地,便也不想拿来再让季清菱操心。
  两人挨在一处说了些没油没盐的胡话,又闹了一回,复才坐回了桌边。
  季清菱想到方才顾延章所说,不由得问道:“五哥,你说济王要承大统,是真是假?”
  顾延章道:“朝中吵做一团,眼下尚无定论,只是魏王妄自截留延州矿产,与北蛮私开榷场之事已是查实,难有继位可能,黄相公、范大参欲要拥立秦王幼子赵昉,王相公、孙参政、李枢密等人有心要捧济王上位,另有一干人正给魏王开脱,再有其余不足道者,不过依着眼下情形,确是济王呼声最高。”
  季清菱听得有些迷糊,问道:“五哥不曾得罪哪一位,与济王更是素日并无来往,无论谁人继位,也不至于要将你外放至广南、琼海罢?”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赵芮在位时,顾延章是简在帝心的后起之秀,未来板上钉钉的肱股之臣。
  而一旦新帝登基,从前功绩俱都会成为他的劣势。
  然则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前科状元,三年任官,考功不是异等,也是优等,想要用来开刀,面上多少也得看顾些。
  况且新帝继位之后,若说要铲除异己,杀鸡儆猴,顾延章也不是排在第一位——他这只猴子实在还是太小,并不中用,相较起来,两府之中那许多重臣却是要战战兢兢。
  顾延章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眼下犹未可知,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季清菱又不是旁人,如何不晓得他别有心事,却又不欲追问太过,只装作不知道,其实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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