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大行,政权正是交替之时,更何况眼下还不晓得新皇帝是谁,京都府衙要宵禁倒是很正常。季清菱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并不当做什么大事,又交代下去,叫府上人若无什么大事,便是白日也莫要出门,若是有心,在家中为先皇祈福便是,不需出门烧纸祭奠。
等到得下午,厨房中有人过来向季清菱禀话,只说菜价翻了五倍,肉菜也翻了三番,因京城之中大半店铺、商贩均已罢市,以示哀悼。
且不说外头百姓这般行状,提刑司中,顾延章还在在翻阅那智信和尚的供状,同胡权二人一并推敲,忽然却见外头衙役领了一名内侍服色的宦官进门。
“却不晓得哪一位是胡权胡公事?”
那内侍一踏进屋子便即问道。
胡权站起身来,道:“本官正是。”
那内侍又问道:“哪一位是顾延章顾副使?”
顾延章应了一声。
对方忙道:“宫中有旨,宣你二人即刻进宫觐见。”
顾延章并胡权二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
胡权为官多年,行事谨慎,此时听得宫中有旨,第一反应不是即刻领旨,却是问道:“不知是哪一位的旨意?”
那内侍道:“太后旨意。”
胡权犹豫了一下,道:“后宫见外臣,怕是有不妥……”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复又看向了顾延章。
大晋为防后宫与外臣相互勾结篡权夺位,内外之分相对严格,张太后撤帘之后,便是想要宣召成年的张瑚进宫,都不便太过频繁,只有张璧少时因为年纪小,此时虽然稍大一些,却借着去资善堂读书的借口,才能进出禁宫毫无阻碍。
胡权虽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却不能进得宫中,纵然他从岳父口中其实已经知道了眼下太后已是按着天子旨意,暂行监国之权的事实,然则明面上却是只晓得天子大行而已,自然不能听得内侍发话,便老老实实跟进宫去。
那内侍倒没有想太多,听得胡权推辞,忙道:“虽是太后旨意,却有中书用印。”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诏令展开,拿给胡权分辨。
张太后虽是此时地位已是最高,碍于身份,却也不能随意召见朝中臣子,她欲要宣召胡权、顾延章二人进宫,又不好动用赵芮的签章,与此同时,虽然有了赵芮遗诏,那诏令又不曾得中书首肯,便暂时借着中书过了明路。
她到底是曾经多年监国的,对朝中一应流程、规矩了如指掌,此时虽然突然重新垂帘,一点也没有生涩,更无胆怯,遇事不硬来,也不躲闪,迎面而上,善于机变,立时就上了手。
胡权见状,也不再推脱,招来胥吏交代了两句,便要同顾延章一并进宫。
那内侍忙又道:“太后欲要宣召松巍子进宫,却是听说此人被提刑司拿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胡权道:“今次进宫再同太后解释。”
***
提刑司的衙署距离禁宫并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便站在了文德殿外。
胡权看得大殿,心中忍不住有些奇怪。
赵芮寻常批折子、见臣子,不是在崇政殿,便是在垂拱殿,除却朝会或是其余特殊事宜,极少在文德殿的,毕竟此处地方太大,并不合用。
张太后前次垂帘之时,胡权并未得官,等到他得官之后,张太后早已撤帘,两人自然没有多少接触。此时虽只是站在文德殿外候着,不曾与张太后说话,胡权却已经在脑海里慢慢认真琢磨对方的性格。
一一未听说此时有大朝会,便是两府重臣均在殿中,再加上几个要紧人物,了不起也就是二十余人,却要用到大文德殿,莫不成那张太后是个顶顶喜欢面子的性格?
他此处正在想着,听得身旁并无半点动静,转头一看,果然见到顾延章站在一旁,眼睛也不乱看,腰杆则是站得笔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一副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
虽然脑子里还挂着许多事情,依旧提心吊胆,不知一会张太后欲要问些什么,自己又要如何应对才能第一时间得到对方好感,胡权还是不由得好笑起来。
一一果然是个年轻,虽说起点高,爬得快,能力也是有的,却是吃亏在经历太少,甚事不知,怕是还不晓得龙椅上变了人,对自己未来官途影响究竟有多大罢?
还是走得太顺了。
只是第一回科考,便直接得了状元,又有天子看重,才得官三年,便已经升至提刑司副使,虽说只是个七品官,可大晋想来重权不重官品,况且凭他得到的信重,比起不少三四品的朱紫大臣也不惶多让了。
他攀得太高太快,可一切却是系于天子一人之身,一旦天子亡故,难道还指望张太后会晓得你是谁不成?便是晓得了你是谁,正因你甚得先皇器重,更容易遭得圣人厌恶。
眼下来看,这一个新进,怕是将来的官途便要靠着他胡权才好往上爬了。
想到这一处,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情绪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是暗暗的窃喜之中,又夹杂着几分优越感。
比起这些个毫无后台的新进,自家就不一样了,身兼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并转运使二职,乃是要害之处,便是想要进政事堂,过上数年,最多十余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再一说,还有一个岳丈帮着撑着。
听说岳山大人从前倒是很得圣人看重,只要自家好生用起来这后头助力,其余人怕争权更迭,他倒是能好好利用起来。如此一来,等到新皇定了,自家也稳了。
复又瞥了一眼顾延章的脸,胡权心中已是打起小算盘来。
一一是个得用的,倒不如任他碰一碰头,等到灰头土脸,心灰意冷,再去收服与他。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天子还在,这姓顾的要拉拢为先,而今天子成了先皇,还是要又拉又压了,才是上策。
用人还是要因势而为,不要拘泥于过去才好。
胡权抚了抚胡子,心中那自信与优越之情却是怎的也压不下去。
第773章 莫名
两人在文德殿外站了站了约莫盏茶功夫,便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得殿内。
此时龙椅之上空荡荡的,御案上亦是并无一物,可就在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已是新摆上了一方桌子,新桌上堆着许多奏章,山一样高的桌后,一名妇人正低着头批阅文书。不远处竖着一张屏风,可那屏风早被挪开了,并未挡在那妇人面前。
文德殿乃是大殿,殿中有阶,顾延章一进得门,一眼望过去,其中并无阻隔,立时便见到了对方的脸。
一一正是张太后。
顾延章同胡权二人一同上前行了个礼。
张太后并没有立时答话,不知在手中的奏章上写了什么,过了两息功夫,才抬起头来,免了二人的礼。
顾延章站直了身子,虽不好盯着看,却是难得这样近距离,依旧趁着起身的功夫,瞥了一眼殿上的张太后。
比起前两日在福宁宫中相见,她的表情更为严肃,嘴唇倒是一如既往薄薄的,两条眉毛稍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然并没有怎的装扮,身上也只穿着素色布衣,可那精神奕奕之色,却是怎的也挡不住。倒似前日的那一个为儿子着急的她不过是躯壳,今日终于有了魂似的。
顾延章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天子大行,太后看上去并无多少悲伤,这却不是他一个小官能去管的事情。
张太后自然没有察觉出来他的心思,先是扫了一眼下头的两个人,复才先行对着胡权道:“你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胡权?”
胡权连忙应是,口中又补道:“下官眼下还兼着京畿转运使一职。”
张太后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转到他右边那一个人问道:“你是顾延章?”
顾延章站在胡权身旁点头应是。
张太后却不似方才那般简单放过,反而打量了顾延章好一会,复才仔仔细细问起话来。她先问顾延章来历、籍贯、履历,复又问他现任何职,管着什么事情,再问提刑司中这几个月正忙何事。
顾延章听得她问什么,就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然则言简意赅,形容沉稳,整个人自有一股认真的态度在,并不会让人觉得怠慢。
二人在此处一问一答,问的人不着急,答的人也不徐不疾,可站在一旁的胡权面上看着并不在意,心中早已如同狗挠一般。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虽然不知太后今日召二人觐见有何目的,可自己却是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些许印象的。
这印象怎么留?
自然是要露脸。
不说话,怎么显示自家之能?不说话,如何能叫太后留下好印象?将来便是岳丈想要帮自己美言也不能。
他是提刑公事并转运使,那顾延章不过是提刑副使,看着好似只差了一个“副”字,可两人之间,足差了有五六级。
若说是问个人相关,那是没法子,可要问道提刑司中的事情,为何不来问自己这个“提刑公事”,偏要去问一个副使?
这新垂帘的太后,行事也未免太无稽了罢!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胡权被丢在一旁坐着冷板凳,难免生出一两分的不忿来,尤其听得顾延章一句句说话,更是着急不已。
一一如何能这样回话?!
明明平日里那样能言善辩的一个人,自家还夸过他的口才,为甚到了圣人面前,就忽然变得傻了吧唧的?
既是问提刑司中的事情,便要好好将衙署中这许多时日里做的事情细细讲一讲啊!提刑司这几个月间巡察了京畿十三县镇、审出了雍丘县大案、督监了京师之中修筑堤坝、抓了松巍子……做了这样多大事,林林种种,便是说上三天三夜,若是把细节拿出来,都不用带停的!好好的,作甚要把雍丘案中疑点、京畿县镇衙门中存在的弊端、京师水利的毛病拿出来大说特说?
不是不能说,是不能这样侧重说啊!
重点要讲提刑司做的事情,把政绩、成果拿出来好好摆一摆,再略提几句存在的问题与弊端,这才是真正回话之术,一味细说问题所在,莫说上位者不爱听,也对自己并无半点好处啊!
他心中焦急,偏两人都站在阶下,距离张太后并不算远,欲要提醒也不得,只好转过头小心地冲着顾延章皱着眉头使眼色。
顾延章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依旧是问一答一,等到把事情说完了,便闭了嘴。
张太后却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听得顾延章答了半日,沉吟片刻之后,抬头道:“吾今日召你二人进宫,为着两桩事情。”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复又向着顾延章道:“顾副使,老身闻得你前日进宫,出宫之后却带着提刑司中人将松巍子拿了,收押入监,可有此事?”
顾延章点头道:“确有此事,那松巍子别有身份,此事另有内情,胡公事已是写了折子上奏,不知圣人可有见得?”
张太后才接手朝政,自赵芮被蛇咬了之后,宫中待要批阅的奏章堆积如山,无数事务等着处置,而更重要的却是大晋继位新皇须得快些定下,与此同时,又要查明赵芮死因,自然没有功夫去看一个提刑司公事递上来的折子。
此时听到松巍子别有身份一说,她吃了一惊,转头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去把提刑司上奏的折子取来一观。”语毕,复又回头问道,“怎的回事?那松巍子另有何等身份?为何要将他拿入狱中?难道竟是翻过什么大案不曾?”
这一回,顾延章却不再说话,只转头看了看胡权。
胡权见他识相,终于有了些满意,也不拖延,即刻上前一步,将提刑司中好容易讯问出来的松巍子背景细细说了出来,又道:“好叫圣人知晓,那松巍子自交趾逃回,不想着藏躲身份,反而一心欲要回到京城,与自投罗网又有何异?怕是其中别有蹊跷……”
他话未说完,便被张太后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蹊跷?”
胡权正说到兴头上,不由得一愣,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卡了一息功夫,才接着话道:“提刑司中还在审问,眼下暂未查得出来。”
张太后不满地道:“自前日抓了他,到得今日,已是足有两天整,什么话审问不出来?陛下前两日听他讲了经,听闻还收了他呈上来的秘法,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诡处,如何还能等?”
说着交代身旁的从人道:“去把人提进宫来,老身亲自来审!”
口气已是十分不耐。
胡权莫名吃了这一记闷棍,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自觉自己话也说得好,事情也办得好,可不知为何,张太后却是这个反应,叫他十分莫名其妙。
那从人领了张太后的命,匆匆取了旨意快步出殿去了。
顾延章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可脑中却是忍不住回忆起前日同智信一并在宫中的情形来。
第774章 命丧
文德殿东出东华门,距离提刑司并不远,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张太后派出去的黄门却是许久未见踪影。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那黄门才从外头匆匆进得殿中,一行到阶下,立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微寒,他却满头是汗,上身伏于地面,口中叫道:“太后,臣往提刑司狱中提人,不想才出得街道,行至桥街之上,忽遇对面惊马,那松巍子本是疑犯,正坐于马背之上,被引得坐骑失蹄,将其摔下马背,头磕于地……”
顾延章听到此处,心中一紧,已是生出了十分不妙,连忙朝着对方望去。
黄门犹自跪在地上,说到此处,嗓子眼里都卡了一下,哑着声音道:“地上恰好有许多石子,其形甚尖,正入松巍子头脸处,磕得他头破血流,臣急从左近处请了大夫,却是回天乏术……已然没了气……”
他说完话,也不敢抬头,因知张太后秉性,更不敢为自己开脱求饶,只以头伏地,压着心中不安,惶恐道:“臣办差不利,请太后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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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巍子”的尸体勘验文书送来得倒是很快,致命伤在太阳穴左面,由一枚尖石直刺而入。
然则即便没有这一块尖石,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也是凑巧,一行人遇得惊马处乃是在州桥之上。京师前一阵接连大雨,城中内涝,沟渠分水不得,因州桥左近有一处大渠被水冲垮,京都府衙忙于修葺,两边路旁堆着不少泥沙、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