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勾在此处当差,自然比旁人都熟,他快步冲得出去,取了药囊,比外头闻讯而来的狱卒还要到得早,钻进人群当中,叫道:“小人带了金疮药来!”口中说着,把那药囊袋口揭开,低头自里头找药。
等到寻到了金疮药的瓶子,正拈了出来,王勾才抬起头,半身就发了软,险些捏不住那瓶子——
距离他不过四五步,那一位李程韦李员外正拿右手捂着耳朵坐在地上。他张着嘴呼痛,满脸是血,一口白牙里头也一般血淋淋的,又有鲜血自那右手指缝中不断涌得出来,顺着手指、手掌、胳膊一路滴下去,染得地上一片黑红。
往日慈眉善目的李大员外,此时已是面容扭曲,右手动不得,左手便痛得满地乱打乱捶。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大晋律法宽容,刑律中既定的刑罚最常见的就是杖责。若是要用刑讯,不但要上奏申请,对杖责的部位与次数也都有严格的控制。除却背、臀、腿三处,其余地方不得受刑,而每个疑犯不得受刑超过三次,每次必须间隔二十天以上,三次累计,杖责不得超过两百下。除此之外,年过六十的老人、十五以下的少儿、身残者、孕产妇,俱都不得刑讯。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勾一个不过是在甲字房中看犯人的狱卒,如何见识过如此场面?
他牙齿不由自主地就上下打起颤来,哪里还敢上前,左右手俱是发着抖,一个瓶口开了半日也没开成。
牢头佟山赶紧抢过瓶子,口中骂道:“干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取水!”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要给李程韦的耳朵上倒药粉。
“哪一处有水?快寻水来!”
王勾背后一身的冷汗,听得有人叫,打了个激灵,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他循声望去,却见两人正束手无策地围在火盆旁,另有一人满屋乱窜,似乎在找东西。
直到这时,王勾才觉得好似空气里味道有些不对。
——有一种诡异的肉香,仿佛什么东西烧得焦糊。
那香味并不陌生,可就在脑子里头,却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来不及思索,他便脱口道:“墙角的铜盆、水桶里俱是有水!”
口中说着,脚下也不停,伸手就要提起一旁桌面上的水壶。
他脑子里头虽未十分清醒,却犹记得自己早间给李程韦打了一壶水进来,墙边又有铜盆,里头也有洗手、洗面的水。
一人狱卒离得墙角近,叫道:“哪有什么水,桶里盆里都是空的!”
王勾才要接话,手上便使过了力气,轻轻巧巧将那水壶提了起来——果然也是空的。
前头那两人面孔生得很,想来是刑部左厅来的,一面对着那火盆直发愁,一面隔着门冲外头催叫道:“来人!来人了!!”
话一落音,终于有狱卒大步跑着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茶壶,应道:“水在此处,水在此处!”
那二人一齐对着面前的火盆道:“快往这处浇!”
空中的肉香味愈甚,那狱卒用壶嘴对着盆里倒,顺着水流,王勾终于见到红通通的炭盆中一块已是烧得有些发黑的东西。
半圆形,焦黑焦黑的,不仅着了火,还冒着烟……
那形状倒是有些熟悉。
王勾脑子里发了一会懵,终于反应过来——
要说呢!那味道怎么会如此香!
那不是烧猪头肉、猪耳朵的香气吗?
少时祭祖少不得要宰猪宰羊,用来上供祖先的是猪条白肉,剩得猪头肉、猪鼻猪耳,小儿便偷偷顺出来烧着吃!混了盐巴进去,那滋味,那皮子,甭提能有多香!
多年没这般偷鸡摸狗,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只是……
王勾愣了一下,先看了看火盆里黑漆漆的东西,又转头看了看一旁李程韦那光秃秃的右边脑袋,终于把两处联系在一处。
不是猪耳朵……竟是人耳……吗?
***
直到出了大理寺的门,领命来协审的刑部官吏依旧还是人人面色难看。
一群人年纪都轻,得官最多的那一个不过四五年,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谁回去同郑公事回禀一声?”
当头一人阴着脸问道,却是半日没有人回答。
回去便是挨骂,谁人愿意?
本以为前来协审是个轻松活,只要看看宗卷,见见犯人,监察大理寺速审便够了,谁料得竟会这般棘手。
众人才进得门,还未来得及数清楚里头究竟有几个人头,已是听得惨叫,并一柄沾血的匕首叮当掉到地上。
方才那一个火盆,全然不似寻常敞开的盆子,而是以铜笼封死,又有活扣,虽说形制不同,可作用同手炉并无差别,无论怎么摇动、翻转,都不能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这放在平时,的确是个精巧的设计,可那疑犯的耳朵掉得进去,想要取出来,却同样也叫人毫无办法。
偏偏就这样奇怪,屋中竟是连一丁点水都没有,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只耳朵被烧得面目全非。
那屋中原只有三人,一人正是李程韦,一人是李家老管事,另一人则是李家下仆,唤作李大田。
李程韦只会在地上打滚呼痛,指着李大田大骂,李家老管事便同李程韦一并骂,说那李大田不知受了何人指使,要拿刀割了主家耳朵,还把那好生生的一只耳朵扔到或盆里。
李大田只会赌咒发誓,哭叫自己不曾做下此事,求叫众人替他分辨做主。
第804章 复问
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怎么拖,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同上峰回禀。
那打头的官员问了一圈,无人理会倒罢了,周围还俱是同级,一个支使不动,只好自己认了命,捏着鼻子进了上峰公厅的门。
公事张敛正同一人坐在当中说话。
那人身着绯服,腰系金涂带,虽是坐着,可他肩宽背张的,偏偏那姿势正得很,又有军将的挺拔,又全然是按着仪礼,叫人一时竟是辨不出来这是文臣还是武将。
这刑部官员在京中待了五年有余,开头几年在京都府衙办差,后头又转进了刑部埋头查案,对官员品级甚是了解,此时见了这情景,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
绯服金涂带的,不是六品,便是五品,这样一个官,怎么跑到他们左厅来了?莫不是走错了,其实是要去管官吏处罚的右厅?
他脑子里头想着,脚下却是不停,几步上得前问了公事张敛一声好,又道:“才去大理寺办了那一桩案,公事说此事着紧,下官不敢拖延,此时便来回禀。”
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略偏过头去看那绯服官员,暗示对方自己有要事,怕还是要单独回话。
那人听了他这话,不仅一点告辞的意思也没有,见他看过来,竟是还颔了颔首,当做打招呼。
原本不觉得,而今凑近看了,才发觉对方年纪实在年轻,再怎么往高了估,也就是二三十岁而已,只是气质沉凝,犹如山岳。
这刑部小官在京城待了几年,又是于左厅任职,见惯了靠着祖辈荫庇,小小年纪就能称侯称伯的,其时自然也有生存之道,或捧或躲,只要给足了面子即可,并不以为惧。
可眼下对着这人,他却是心中一凛,连腰都立得直了些。
瞧着明明温和得很,可一眼望过来,怎的这样吓人!
张敛见自家下手进来,只说了一句话,便站得直直的发愣,连忙问道:“那李程韦审得怎的样?”他怕对方不醒事,又特指了指对面人道,“这是提刑司的顾副使,奉了圣旨共督此案,凡事不须避他。”
那小官愣了一下,口中叫人,又连忙跟着行了一礼,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道:原来这便是那传言中的顾延章。
一时连心跳都快了两分。
只听对面顾延章道:“毋须多礼,只那案子审得如何了?”
小官忙道:“正要同两位官人回禀,今日下官带人去了大理寺,本是要督审,因得了公事吩咐,必要先查牢狱看那李程韦有无被逼供,谁知还未进去,便见牢门外有人守着——却是本该监看探监的牢管!”
为防私下传递消息,又防串供,牢中一般不许探监,可被关入大理寺的,许多都不同寻常犯人,是以自有例外,不过按例,必是要两名牢管在旁监督的。
张敛没空听他告大理寺管理不严的小状,疾声打断道:“那李程韦审了不成,他是如何说的?那祥符县中的陈四渠命案可是与他有关?他指了凶手不成?”
一连发了几问,问得那小官惶惶回道:“还未来得及审……官人,下官才进得去,还未看得清人,那李程韦便被探监的人用利刃割了耳朵……”
他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几句说得清楚,又补充了些细节,最后才道:“……现下那李大田虽说并不承认是自己动的手,可染血的刀口便掉在他足下,李程韦并李家管事二人同声控诉……”
他还要再说,已是被张敛再次打断道:“主仆二人互证,如何能信?便无旁人瞧见不成?”
“当时房中只有李程韦并那两名家仆……”被上峰瞪着,小官无奈道。
两人一问一答了几句,却听一旁顾延章插口问道:“可有仵作前去验伤?那断耳何在,虽说烧得焦黑,大小未必变得太多?与李程韦的左耳大小合不合得上?”
“已是请了大夫,因他那耳朵血流不止,只好包扎止血,仵作不好验看。”小官答道。
顾延章并不着急,复又问道:“你进得去时,他可有戴幞头?那幞头形制如何?”
第805章 讯问(一)
当时那样混乱的场面,谁人又会留意这个?
小官愣了一下,小声道:“不曾瞧见。”
“是他没有戴,还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戴?”张敛跟着问道。
小官道:“不知道他有没有戴。”
张敛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手下人接二连三地犯错,若是只有自己也就罢了,眼下提刑司副使就坐在一旁,叫他想要训斥都不能,着实丢脸。
顾延章仿佛没有瞧见他的表情,复又问了几项细处,譬如房中陈设,刑部诸人并进去时里头各人站、坐行状,复才继续问道:“你说那屋中有火盆,盆中炭燃得如何?”
小官回想了一下盆中断耳的模样,果断道:“那炭烧得很旺。”
——油都烧得滋出来了,能不旺吗?!
“床上被褥如何?”
这一项那小官清点时倒是留意了,忙道:“那被子乃是新制,由李家送来,又厚又暖。”
顾延章复又问道:“既是李程韦住在甲字房,定是有如厕之法罢?”
小官想了想,道:“只有个夜壶并夜盆。”
顾延章奇道:“那牢中究竟摆了什么?火盆都能有,竟是连水也无一壶吗?”
他这问题听上去十分简单,可仔细一想,却另有所指。
李程韦不过一介商贾,虽说富极,可并非什么德高望重之辈,进得监牢,也不是因为朝堂之争,然则居然连火盆都搬了进去,足见他手眼通天,把大理寺上下打点得何等齐全。
几个狱卒并那狱官定是捞了十分好处自不必说,可正因如此,房中无水才更是奇怪。
大冬天的,牢中有茶壶、有铜壶,连铜盆里头的炭都烧得这样旺,可竟是一点水都没有,如何说得通?
且不管火烤久了,必会口渴,人当要比寻常时候更需要喝水,当不会空着茶壶。
便是空了茶壶,夜壶里头为何也是空的?难道这一日一夜的,李程韦喝完那样多水,竟是一泡尿都不用撒吗?
他一个糟老头子,若是肾脏当真有如此厉害,哪里还用辛辛苦苦卖什么酒水、茶叶?光靠着这壮阳补肾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个天下第一贾自不必说,要叫先皇知道了,还不早把人接到宫中供起来?
说不得要给他造个送子观音的莲台,请他捏个兰花指盘腿坐在上头,日日夜夜向其请教个中秘法!
想通了此节,那小官已是悟了过来,道:“我等已是命人将那上下狱卒分别关押,一定严加审问,且看其中蹊跷究竟是在何处!”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又问道:“方才说那耳朵已是被烧得半焦,然则形状总是还能辨认出来的罢?”
小官忙道:“已是将那断耳取了出来,是只耳朵模样,并无短少。”
“大理寺已是派人去李家查问那管事、仆从之事,相来用不得多久,就能有消息回来。”他怕自家答得不够妥当,上官着急,忙又道:“因那李程韦伤了耳朵,痛楚难耐,无法起身受审,是以那一处只好先审了那几名在场嫌犯……”
顾延章听得那一处还在审案,只略作沉吟,便转头对着张敛道:“司职,此案甚是奇怪,若是拖得久了,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既是眼下大理寺正在审案,本官有意前去一观,不知妥不妥当?”
张敛虽是刑部司职,可无论官品、差事俱在顾延章之下,更何况对方还是领命而来,自然只能只能奉陪,忙道:“下官手头暂无急事,愿同副使一并过去听审。”
两处衙署离得并不算远,顾、张二人很快带着数名官吏到得地方。
大理寺中果然正在讯问,单独审问结束之后,此时李家管事、李大田、佟山并王勾几名当时曾经在场的狱卒已是站在了一处。
座上一问,下头被点到名字的人便站出来一答。
顾延章同张敛到得地方,也不打搅众人,只叫人带着静悄悄走得近了,躲在后门处听审。
此时正问到李大田。
此人显然还未回过神来,只晓得翻来覆去为自己辩驳,一时说李程韦的耳朵不是自己割的,一时说自家并未受人指使,又哭又嚎的,叫人十分讨嫌。
前头正在问话,顾延章便着人把方才文案的抄录拿了过来,慢慢拿在手中翻阅,等他细细看完一遍,复又择要紧处看了一遍,前头已是吵做一团。
先是佟山把责任推给王勾二人,说他们擅离职守,管事不严,导致牢中竟是出现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