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田虽是不怎的记得动作,却依言坐到了那交椅上。
等他坐稳了,管事李升也被叫得进来。
同李大田不同,李升进来得十分从容,他虽是不知道顾延章、张敛的职位,可见得两人身上官服,上前行礼时却先向顾延章,再向张敛,口称官人之外,礼数十分到位,话说得也清楚,显然是个惯同官府打交道的。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话,只问道:“本官方才看你供状,言及乃是那李大田忽然发狂,拔出匕首,猛然上前割了你那主家的右耳,是也不是?”
李升点头道:“正是。”
一旁的李大田几乎坐不住,立时就要站起来,张嘴就要骂,被一旁的吏员拿棍子一抽,只好闭了嘴。
顾延章又问道:“他当时是否坐在此处?”
李升看了过去,见李大田坐在椅子上,眼神微闪,道:“倒是不太记得了……小人正同主家说话,忽见他冲得上前,一时来不及防备,就见主家被割了耳朵……倒是不曾留意他先前是个什么动作。”
顾延章不予置评,看着一旁的吏员记下了,复又问道:“你当时是站是坐?”
“小人站着。”
“你家官人是站是坐?”
李升犹豫了一下,道:“……与小人一般……也是站着。”
顾延章问道:“你站在何处?且去站来。”
李升半低下头,过了几息,复才上得前去,站在了李大田坐着的交椅前头几步,背对着他。
“李程韦站在何处?”
李升想了一下,指着距离自己两步开外,道:“主家那时站在此处。”
顾延章点了点头,再问道:“你可还记得此处摆设可有变动?”
李升看了一圈,道:“小的并不住在此处,有些小的东西,一时分辨不出来。”
顾延章道:“小的暂不去说,单说这床、桌子、交椅、梅瓶、香炉摆放可有变动?”
李升仔细认了一会,道:“应是差不离。”
一时顾延章又叫了王勾、佟山并今日曾进牢门的几名刑部官员一同进来辨认。
众人皆说没有变动。
问到此处,另有两名大理寺的吏员自外头进来,手中提了个盒子,禀道:“顾副使吩咐要拿今日那伤人的匕首来,便是此物。”
一面说着,把那盒子打开,果然取了支匕首过来。
顾延章虽说早从仵作的验查文书上得知了详情,此时依旧上前两步细细看了。
这东西瞧不出什么材质,匕首柄处乃是木制,刀身虽然不厚,倒是挺结实的,整个只有半手长。不知是不是今日斩耳朵斩的,匕仞处已经有打卷。
他拿布包着匕首挥手试了试,复又问道:“那猪耳朵呢?”
提盒子的吏员忙把那木盒的第一层格子提出来,露出第二层放着的东西——乃是小半只猪耳朵,已是修得同人耳相似的形状。
一时另有一名吏员取了把寻常匕首过来,顾延章接过,着人把那猪耳朵钉在墙上,自己拿那形制差不离的新匕首自上而下劈斩了一回。
这匕首刃已是磨过,却只是寻常材质,并非削铁如泥的利器,那猪耳朵又是肉,虽有墙支在半空,到底并无东西垫着,不好受力,被他这样一斩,竟是把刀刃卡在了一半。
他试了一回,便把那匕首放在一旁,指着那柄凶器问李大田道:“这匕首可是你的?”
李大田叫冤道:“着实与小人无关,小人碰都不曾碰过!”
顾延章复又问那李升道:“他是如何使的刀?”
李升回道:“自上往下斩的。”
顾延章又问道:“他斩了几下?”
李升想了一下,道:“斩了一下。”
“斩下来之后?”
“我见得不对,冲上前去要拦,只他年轻力壮,挣得开我,一下把那耳朵扔进了火盆里。”
顾延章道:“当时他哪只手拿的刀,如何斩的李程韦右耳,从哪一处往前跑的,你拿着学一回。”口中说着,脸已是转向一旁,示意吏员拿一根木筹出来,又叫了个同李程韦身量差不多的随从上前站着。
李升看了方才顾延章的动作,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知怎的,面上已是浮起了一层虚汗,此时接过木筹,寻了个位子站着,蓄了口气,捏着那木筹冲得上前,挥手对着站在李程韦站立之处的随从右耳用力一斩。
他比李大田高上半个头,此时手中持着木筹,已是斩到那吏员面前,眼见就要搭到其人耳朵上,那吏员却是无法自控地往后一躲,双手捉住了他的右手。
李升急急住了手,连声道歉。
看到此处,场中许多人已是品出了些滋味,张敛更是微微颔首。
顾延章又问道:“你说李大田斩下了耳朵,你上前拦之不住,叫他挣得开了,把耳朵一下丢进火盆里,那你是如何拦的?”
这一回,李大田终于被放了出来,按着李升口中所说站到了那个位子。
顾延章问道:“你去拦时,李大田是面朝着着李程韦,还是面朝着你?”
李升犹豫了一下,道:“是面朝着我。”
“再学一回。”顾延章命道。
李升只好站到李大田面前,右手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想了想,又把左手搭了上去。
“他是到了火盆旁扔的耳朵,还是远远扔的?”
李升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了,道:“……到了火盆旁扔的。”
顾延章道:“他扔完之后又是什么动作?”
李升道:“他才转过身来,面像我们,外头几个官人就进来了。”
他才说完,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只是一时琢磨不出来。
顾延章复又问了几个问题,听他一一答了,又把一旁吏员的记录拿来看了一遍,叫人读给李大田听,因知那李升识字,便给他自己去细看,确认无误之后,又叫他签字画押,另叫李大田按了手印画押。
等到此处一应办得妥当,外头终于进得一个来,道:“那一头已是审得差不离了,只杜评事听说此处要提犯人,便亲领了过来。”
不多时,果然杜檀之与几个方才审案的官员带着李程韦走进门来。
那管勾牢狱的官员见了杜檀之,总算松了口气,上得前去,站在了他那一边。
杜檀之上前同顾、张二人见过礼,也不再多言,只是指着李程韦道:“人已是就在此处。”
李程韦一手护着耳朵,脸色十分苍白,步履蹒跚得进了牢门。他远远就看到对面两个各着绯、绿官服的人,连忙上前见礼,等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得对面那一张熟悉的脸,刹那之间,连心跳都漏了一拍,脑子里头轰了一下,竟是有一息功夫忘了张口。
幸而他到底是个老练的,很快反应过来,照着行了个礼。
顾延章道:“多日未见李员外,你身上带着伤,我便不啰嗦,免得耽搁了休养,只要问几句话,你据实答了便可。”
李程韦连忙道:“小人必定据实而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延章问道:“你说李大田手持匕首斩了你的右耳,可是这支匕首?”
李程韦道:“正是。”
顾延章又道:“他是如何斩的?斩了几刀?”
李程韦道:“他冲得过来,从我头上劈了一下,只斩了一刀。”
顾延章问道:“当时你站在何处,他站在何处,你家管事李升站在何处?”
李程韦上前踩到了地方,道:“小人当时站在此处。”
又指着三两步开外,道:“李升他站在此处。”
说到此处,眼睛在牢中转了一圈,想要找李升,却是没有寻见人——原是已经被吏员带了出去。
他只好又指着李大田,犹豫了一下,指了交椅那一处,道:“他站在那一处。”
顾延章问道:“他是站着的?”
第808章 讯问(四)
李程韦道:“小人正同家中管事说话,并未瞧见他是不是站着的。”
顾延章“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与李升二人正在说话,那是面对而站?”
“正是。”
“你是面对那李大田,还是背对他?”
李程韦停顿了一下,不得已道:“小人乃是面对着李大田,只是正同李升说话,是以并未瞧见他举刀过来,也来不及做反应。”
“他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持刀?是揪着你的耳朵斩的,还是直接挥刀斩的?”
李程韦看了一眼李大田,道:“他是右手持刀,左手……右手直接挥刀斩的!”
“一下就斩断了?”
“他力气甚大,一下就斩断了,等到小人想到挣扎躲避,已是来不及。”
“斩断之后,耳朵可是掉在地上?”
“正是。”
“他捡起来之后,如何动作?”
“他捡起来之后,便扔到了那一处的铜盆里。”李程韦指着几步开外的铜盆道。
“你家管事可有上前拦阻?”
“自有拦阻,只是那李大田力气甚大,没能拦住。”
“那李大田是哪一只手捡的耳朵?”
“右手捡的耳朵。”
“其时匕首何在?”
“匕首已是落在地上。”
“耳朵被他捡了,你可有跟着上前拦阻?”
李程韦咬着牙道:“自家的耳朵,小人自然追着上前。”
“李管事先去拦了,没能拦住,被他脱开身去,此时你追上了未曾?”
李程韦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那火盆,似乎是在估算距离,半晌回道:“小人乃是后头才追上,那时耳朵已经进得火盆。”
顾延章又问道:“既是后头追上,你必是看着那断耳被扔进去的罢?”
李程韦并无半点犹豫,斩钉截铁地道:“小人乃是看着自家断耳被扔进去的!”
顾延章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他是如何把那耳朵扔进的铜盆?是走到铜盆边上放进去的,还是远远掷进去的?”
那铜盆上的盖子以粗铜丝绑就,当中镂空,每一处空隙都约莫有核桃大。
李程韦看了一眼铜盆,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心中估量了一回,又想了一回那几个刑部官员进门时屋中的场面,足有三四个呼吸之后,才道:“当时已是能听得外头官人的声音,却还隔了两步远,他怕被人察觉,便将断耳扔进的火盆之中。”
李程韦答完这一句话,牢中的官吏并狱卒都忽然有些躁动,而本来坐在一旁交椅上的李大田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十分激动。
同样一个问题,方才李升同此刻李程韦,二人所答全不一样。
李升说李大田到得火盆边上才将断耳放得进去。
此刻李程韦却说他是隔了两步,将断耳扔进去的。
两人俱是十分确定,也都跟在李大田旁,看着他动作,回答却有如此大的差别,由不得旁人不多想。
顾延章复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牢中摆设,狱卒送饭时间,平日里三顿各吃什么云云。
“今日早间吃了什么?”
因问得十分简单,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李程韦脑子里过了一遍,并不觉得有问题,很快便道:“早间吃的是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小甑糕倒是好味道,我最近也时常吃这个。”
他先前问话一直严肃得很,此时忽然说了几句家常,牢中的气氛都松了些,陪审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直一言不发的张敛也道:“下官也爱这一口。”
李程韦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和道:“小人上了年纪,也爱吃甜的。”
顾延章便问道:“怕是不喜欢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吃完了罢?”
李程韦谨慎地道:“都喜欢,行商者,走南闯北的,却没那么多挑剔的,只要有得吃便好——倒是剩了点小甑糕,年纪大了,那东西不好克化。”
顾延章转头看向一旁的王勾,问道:“是也不是?”
王勾连忙上前道:“正是。”
问完这个,他便叫一旁的吏员把誊录的口供给众人看了,叫他们一一签字画押。
此处问完,又叫人把从三人身上取下来的东西捧了进来,让李程韦、李升、李大田一一指认。
三人已是换了大理寺准备的衣裳,此时各自认了自家的衣物、鞋履、幞头等等,只是并不见李程韦头戴的幞头。
顾延章走上前去,叫那三人认完,分别又各自或签字或画押。
他进得大牢前已经看过一回,此时又认真重新翻了一遍,指着其中的条裤子问李程韦道:“这是你的?”
李程韦点头应是。
顾延章指的乃是一条里裤,那里裤入手十分柔软,一摸便知是极贴身的好料子,颜色是素青,乍看上去并无什么奇怪之处,然则仔细辨认,却能瞧见到里边那一面沾着几丝污痕并血渍。
他把那里裤放在一边,关心地问道:“除却耳朵,你可是被那李大田伤了其余地方?”
李程韦连忙摇头道:“只是伤了小人的耳朵,并未伤得其余地方,只是去拦他时可能有些磕碰,俱不碍事。”
顾延章复又转头去问给李程韦验伤的仵作,道:“他身上可有其余明伤?”
那仵作道:“并无其余伤处,也无磕碰。”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不在追着这一处不放,只回转过头,指着李升面前的一方帕子道:“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