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帕子已然脏得完全看不出本色,湿乎乎、黏答答的,上头除却血渍,全是粘液与呕吐物,另有零星的碎肉沾在上头,一凑近去,便叫人作呕。
李升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的。”
“上头沾到是什么?”
“因主家耳朵伤了,小的便把随身帕子掏给他。”
顾延章微微颔首,转头问李程韦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的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仰了一一下,点头道:“正是,血流得厉害,小人拿来捂耳朵的。”
“怎的不用自己的帕子?”
“想是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太过仓促,是以漏了给带帕子。”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略有些小,顾延章听得不甚清楚,便向前走了两步。
两人本来相距就不远,此时顾延章往前跨了两下,更是离得极近,因要留心他说话,有意盯着,只见李程韦口齿之间仍有血渍,尤其齿根、牙龈处,更是明显。
顾延章并不做声,只虚指点了点李大田,问李程韦道:“他在你府上十余年,从前你与他可有恩怨,他为何要斩你右耳?”
李程韦叹了一口气,道:“小人实在并无半点察觉,若是早知原因,又岂会遭得这一番罪?不过今日刑部几位官人审案之时,我却听得家中管事说起,这李大田自去年秋天,便在外头多有烂赌,眼下已是欠下许多赌债,在外更是认得许多不三不四之人,想是为了偿债,受了旁人的指使,铤而走险,便来斩我右耳。”
说到此处,他面上已是带了几分唏嘘,对着顾延章道:“顾副使不同旁人,自是知道小人一路被人诬陷,从来有一句话叫做墙倒众人推,早间我家中管事进来相探,也说了一桩事——多年前,小人从前在祥符县中状告过一个掌柜,唤作陈四渠,因他挪盗我铺子里银、货,去查账的人要他补上,他不但不肯,反而出言威胁,我其时虽说才接手生意不久,却也知道这样的人只会挑事,因他为我爹娘管事多年,在祥符县商行中颇有根基,只凭着我一人之力,动他不得。”
“不过虽说动他不得,这国朝自有刑律,小人一纸诉状,将他告上了衙门。”
“小人占了一个理字,无论人证、物证俱全,祥符县衙便依律把那陈四渠关押入监,只那姓陈的从前便在绿林中混迹,交际甚广,又在祥符县多年,便走通了关系,叫当地老人作保,将他接了出狱。”
“小人本想要将那一场官司打到底,只不知道为何,那陈四渠出得牢狱之时已是昏迷,没几日人便没了。”
“都说穷寇莫追,做人莫做绝,他人既是已经不在,小人便让人去撤了状纸,只要他家把当日挪用的银钱还了,便算了了——其实话是如此说,直到得今日,也从没见得还了几个钱。”
“谁料得今日管事的来同我说,陈家儿孙告了那当日给陈四渠看病的大夫,又诬陷乃是小人收买好汉去杀了那陈四渠。”
李程韦苦笑一下,道:“因此案同小人有关,家中管事听得外头传言纷纷,说是祥符县中已是把海捕文书挂来了京城,便急急来报。”
“依我所想,小人从前行商,得罪的同行不计其数,他们只怕我姓李的不倒,没法分我李家这块肥肉,偏偏我从来坦坦荡荡,不行错路,不走歪道,只往正大光明之处行,是以一时半会,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便是眼下身在牢狱,却也一般是为人诬陷,一旦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自然能还我清白。”
“一旦小人出得牢狱,他们又哪里占得到便宜?我李家家资何止百万之巨,这样一笔大财,足另许多贪心恶性之辈铤而走险,想是他们收买了那李大田——海捕文书已是挂了出来,明明白白的,不是说那行凶者耳朵上有伤吗?他们索性让那李大田把小人右耳割了,烧得干净,将来再做些证据,便能把这杀人之罪,推到小人头上。”
他洋洋洒洒数百言,从陈四渠的案子说起,又坦言自己而今情况,再以财而论,推断出旁人诬陷的理由。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不说,还在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辩驳,莫说不知道其人底细的,便是有些早晓得此人底子不干净,竟也跟着油然生出了一股认同之心。
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家如此富贵,自然会惹得旁人眼红。瞧着这李程韦下了狱,难道还不许几个商人连起来想要吞他生意?
说到此处,李程韦却是昂起首来,虽是一只手还捂着右耳,也不妨碍他挺起胸膛,抑扬顿挫地道:“只是这天下间自有正道在!那些人便是收买了那李大田,想着我与家中管事的两个老的拦不住他这年轻力壮,却不曾想刑部那几位官人来得如此之快,叫他来不及把我那右耳烧坏,还留了个形状在!”
“既有此证,已能说明那陈四渠之案与小人无关,更是让人知道老天有眼,天理昭昭?”他眯起一双老眼,盯着李大田道:“说罢,你被谁人指使,才来害我!若是肯把人供了出来,戴罪立功,朝中律法老夫管不得,你那家中老母、妻儿,老夫却是能照顾一番,叫他们将来不至于忍饥挨饿,受那追债之苦!”
顾延章只问了一言,李程韦却是滔滔不绝,到得最后,索性反客为主,好似他才是那审案的,而对面站着李大田便是犯人一样。
见得此景,不但李大田一边气,一边还不知如何回,场中好几个年轻的官员都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怨不得这李家如此豪富。
有个如此厉害的当家人,活该他发财啊!
***
李程韦此时凭着一己之力,几乎已经要扭转乾坤。
他压着口中的血腥味,忍着胸中泛呕,还要努力夹着腿,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自如。
除却物证、人证,自家说话时的语调、停顿、层层递进也十分重要。
今次虽然仓促,可他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一个是说话颠三倒四、身上带着酒气、惯有赌瘾的下仆。
一个是穿着打扮干干净净、说话条分缕析、面像诚实和善的老人。
又有那一枚整耳,虽是烧得焦黑,可形状仍在,足够给他脱罪。
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场中人自然会有偏向。
要的就是这个偏向!
纵然心有怀疑,可人证、物证俱在,全是说明自己无罪的,只要把众人的怀疑之心消掉,无人再去仔细翻查,今次便算过了一大关!
第809章 验看
他把早已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一一道出,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场中人的表情,见得果然如自己所想,无论官、吏、狱卒,泰半都有所触动,终于略微喘了口气。
就算自己同李升两人互证的证词有什么出入,可只要不是关键之处,俱能用“年纪大了记不清”、“其时太过害怕,记错了也有的”、“可能老眼昏花,搞混了”等等理由解释过去。
只要有那一枚整耳在,就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当他琢磨着此事后续应当如何收尾,却是忽然听得身旁一道声音问道:“早间是谁人吐了?”
李程韦心中一凝,抬起头来,正见顾延章看着自己。
他不敢与之对视,转过头去,见得李升也一般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忽然手心发凉。
他略定了定神,道:“是小人吐的,因耳朵痛得厉害,又被那血味一激,实在受不住,便吐了。”
“那吐的东西何在?”顾延章不紧不慢地问道。
李程韦微微一怔,右脚忽然难以自控地抖了两下。
他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双足可能是站得久了,实在气血不通,竟是有些不能动弹,可冷意却一阵一阵往上泛。
见李程韦并不答话,顾延章又问道:“那吐的东西何在?”
吐的东西何在?
李程韦住的这监牢并不大,不过一丈见方,随便扫一眼就一览无余。
能盛能放的铜盆、水壶、恭桶、夜壶里头皆是干干净净的,半点水渍都不见,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吐出来的东西。
地面上除却血渍,也只有些许污渍。
此时乃是冬季,原本里头还摆了个火盆,只是李程韦才吐了,外头就来了人,那炭自家倒是愿意多烧几下,发出一点子余光,偏没那机会,很快就被多手多脚没事干的刑部、大理寺官吏给灭了。
屋中这样冷,倒杯茶水在地上,过一晚上都干不了,说不得还要结成冰。
“方才问话,早间你吃了糖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其余都吃完了,只剩得一点小甑糕,是也不是?”
李程韦忍不住咳了两声,本要张口答话,可哪怕脑子里头转得飞快,一时被这问题打的懵了,竟是不知道当要如何回答才好。
“才答过的话,也要想这样久吗?”
李程韦舔了舔嘴唇,指着那帕子道:“虽是呕了,却不严重,是以没怎么吐得厉害,都吐在此处了。”
他才说完,下意识已是觉得有些不对,心中忽然发起慌来,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自己方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只是顾延章问得实在太多、太杂,又涉及无数细节,他一时之间,最多也就能想起来半数,无法全然理顺。
“这帕子是李升的,是也不是?”
李程韦点头道是。
顾延章便转头问那李升,道:“方才说是见你主家流血不止,你便把帕子给他捂耳朵,是也不是?”
李升看了一眼李程韦,点头应是。
“是也不是?”顾延章又问了一回李程韦。
李程韦想了想,跟着也点了一回头。
此一项从前已是签字画押过。
顾延章又问道:“那这帕子是李大田用匕首斩断了你那右耳之后,李升才把帕子给你,是也不是?”
此话同方才问的并无出入,李程韦只过了一下脑子,便点了头。
李升也跟着答了是。
问了这许多,顾延章终于停了下来,只站在原地,半晌才道:“本官已是问完了,不知张职司并杜评事可有其余要问的?”
张敛摇头言否。
杜檀之也道:“并无什么话要问。”
见顾延章语气平和,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的样子,此时无论大理寺还是刑部的官员、吏员终于俱都舒了口气。
一直负责抄录的两名吏员更是终于能把笔放下,只觉得自己虽不用动脑,只是依样抄录,可这顾副使问话太多太快,一问接着一问,全不似要细想一般,叫他们连点歇息的空隙都没有,胳膊都写得酸了。
方才把李程韦、李大田、李升并许多大理寺狱卒、狱官审了半日的几个大理寺官员,也十分默契地悄悄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审出来?
白费了大家的力气就算了,也不嫌丢人!
一旁的李程韦正长长地舒着气,只觉得自己怕是思虑太多,白白闹出了个杞人忧天。
然而他一口气还舒到一半,对面顾延章却是又道:“案子已是问完了,只本官却有几件事情想要问。”
他对着李升道:“你前头说,李大田冲上前去,把李程韦耳朵斩断了,你见势不对,也便去拦他,双手捉了他的手,是也不是?”
李升应是。
“你没能捉住,被他挣脱,此时他手中拿着李程韦的耳朵,跑到铜盆边上,把耳朵扔了进去,是也不是?”
李升又应是。
“此时李程韦冲得上前,去拦他的耳朵,是也不是?”
李升再应是。
顾延章便叫李升与先头那一名与李大田身高相仿的吏员又复演当时场景了一遍,这才对着李程韦问道:“李升所说,你有无异议?”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小人记得那李大田隔了几步远,把耳朵丢进去的,不过小人年老眼花,看错了也是有的。”
顾延章道:“这倒不怎的要紧,还有其余不对吗?”
与他再三确认。
李程韦想了一想,道:“其余没有不对。”
顾延章点头道:“那我想问,耳朵扔进火盆之后,刑部的人便进了此处,此后你三人便被制住,那李升的手帕,又是何时给你的?”
李程韦的右眼皮狂跳,只觉得足下发凉,尾椎发胀,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顾延章转过头去,拿同样的问题又问了李升一回。
李升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话。
李程韦一张嘴又开又闭,半晌才道:“其时场面太乱,当真是记不清了……”
顾延章指了指李程韦,对着一旁的仵作道:“我看他贴身衣物处有血渍,不是沾在外头,却是沾在里头,你且去看看,是不是不小心伤了哪一处。”
又点了点李大田同李升两个道:“他二人也仔细查一查罢。”
一旁便有床,仵作也不用带人去其余地方,只叫李程韦躺在床上,把他衣物都除了,正要脱完里衣,把下头打底拉了拉,看了光溜溜的前头,又把他翻过去待要看后头。
那仵作照常验看,手中拉着底裤,却觉得那裤子黏黏的,正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只见那一条素青的底裤上头湿漉漉的一片。
他先前还以为是这李程韦得天独厚,人老身不老,因精力旺盛,便是在这牢狱之中,又给审了许久,依旧能够活力四射,可定睛一看,却是忍不住讶然,口中“啊”了一声。
第810章 暴露
众人听得声响,全数看了过去。
杜檀之正于大理寺中任职,并无半点顾忌,当先出声问道:“何事?”
那仵作道:“此处……”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嘴,右手却是往下伸去。
还未碰到地方,下头的李程韦已是一夹屁股,翻过身道:“你那手要往哪一处放?!”
声音惊得又尖又利。
牢中不过丈许地方,纵然有层薄薄的帐幔隔着,可里边影影绰绰,依旧能叫外头人看个大概。
李程韦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今年长辈高,反倒被迫于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私密之处,实在又是尴尬,又是愤怒。